第9章 毒藥
第09章 毒藥
荀清臣一連燒了好幾天,溫度反反複複,人也昏昏沉沉,少有徹底清醒的時候。
楚晏在處理軍務、批閱公文的間隙,偶爾也會來看一眼他有沒有死,有時還忍不住上手,拍拍他的臉,捏捏他的鼻子,或者下手揪他的耳朵,扯他的頭發——借此,試圖發現他裝病的蛛絲馬跡。
病中的男人不再游刃有餘,也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擺出一副澹泊淡然的高嶺之花的樣子。
他變得溫順、變得柔軟,一把他抱起來,就像水一樣,軟綿綿地往下滑。當他感受到身邊人的氣息時,總是像貓兒一樣,輕輕用他的額頭蹭蹭她的手,帶着很濃的讨好意味。
楚晏彈彈他的額頭,有時會天馬行空地想:他要是一直都這麽乖巧,自己也不是一定要把他弄得血淋淋的。
她還是更喜歡漂亮幹淨的獵物。
但荀清臣的病總是要好的。
大概五六天的光景,他就不再反反複複地發燒了,雖然人看着還是病恹恹的,也沒什麽精神,一副馬上就要迎風咳血、命不久矣的模樣。
易棠中間來看過一回,止不住地喃喃低語:“不應該啊,燒退了,應該就沒什麽毛病了啊……怎麽還是這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
擱一旁看游記的楚晏淡淡地說風涼話:“你的醫術,怕是都被群仙樓裏的酒淹了。”
易棠癟癟嘴,委屈巴巴地看過去:“冤枉,我最近三天兩頭往你這兒跑,哪有時間去酒樓喝酒。”
楚晏将手中的書翻過一頁,溫柔地笑:“易姐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自己帳子裏藏了多少酒。”
易棠讷讷一瞬,不敢再多嘴,專心致志地開了一堆藥,又給荀清臣換了手腕和腳腕上的藥。臨走時,還在自顧自地說着話:“不應該啊……”
楚晏呆在一旁看書。
天色漸暗,便讓外間的親兵又添了兩盞燭火。用過晚膳,準備歇下時,兩大碗黑乎乎的藥汁就被端了進來。
楚晏捏着鼻子看荀清臣喝完,下意識地擡手倒了杯溫水遞過去。
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愣。
前幾日他高燒昏迷時,總是不肯好好喝藥,楚晏只好罵罵咧咧地讓人準備了蜂蜜兌水。每次等他喝完藥,就用蜜水堵他的嘴。
幾天下來,這幾乎已經成了楚晏的習慣。
但這舉動,放在如今,卻像是有點兒不大合時宜了。
楚晏冷下臉,可現在要是收回來,反倒顯得她不自在了。
楚晏将杯子又往前遞了遞。
“摻了毒藥的蜜水,你喝不喝?”
話是這樣問,可她看向荀清臣的眼神裏卻明晃晃地寫着幾個字——“你不喝就死定了”。
荀清臣垂着眉眼,極輕淺地彎了彎眉,滿臉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一飲而盡之後,起身将杯子放了回去,拘謹地跪坐在腳踏上。
楚晏臉色稍霁,也明白他為什麽拘謹,坐在床沿上,不輕不重地在他胸脯上踹了一腳,刻薄地嘲諷他:“病了幾天,倒是連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也不記得了?”
荀清臣低頭,逆來順受地替她脫鞋,答:“殿下,我記得的。”
這會兒倒是規規矩矩地喊殿下了。
楚晏想起他前幾晚的放肆,冷笑着踩他的手。
等他吃痛,含着霧氣看過來,又擡起手,圈着他戴着鎖鏈的脖頸,做足了耳鬓厮磨的姿态,“青奴,怎麽突然與我這般生分?你前幾日可不是這麽喊我的。”
男人含着薄霧的眸子微微睜大了些,露出一點兒恰到好處的疑惑和茫然。白皙的耳垂,慢慢變得通紅,像是塗了胭脂。
楚晏盯着他仔仔細細地瞧了他好一會兒,還是沒分清這老狐貍到底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
困意湧上來,她不再糾結這個無聊的問題——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總歸他惹了自己不快。
她很記仇。
“記得自己的身份就好。”楚晏用力扯了扯他的耳垂,故意刺他:“去把你自己洗幹淨點兒,回來給我暖床。”
荀清臣應是,盡量将動作的聲音放輕,用士兵提供的熱水,給自己擦了身,洗了臉。本來還想浣發,但那位姓易的姑娘給他包紮時,曾叮囑過他傷口不能沾水,他變放棄了這個想法,緩緩撩開珠簾,略顯為難地站在榻前。
他平常蓋的那床被褥好像被整理的士兵收起來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她故意收起來了。
荀清臣一狠心,紅着臉鑽了進去。
爬床這種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
讓姓荀的給自己暖床,似乎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這厮前幾天确實燙得像個人型湯婆子,但當他退了燒,恢複原來的體溫……他簡直就像個不管怎麽捂都捂不熱的冰塊。
而且,這冰塊的睡相還十分不規矩,總喜歡帶着滿身的涼意貼過來。
看着冷冷清清的,誰能想到上了床就這麽粘人呢?
楚晏鄙夷不已,腹诽一陣後,将他推得遠遠的。
但她委實沒有想到,次日清晨醒過來時——她的手竟搭在了男人的腰間?
……她昨晚是抱着他睡的嗎?
楚晏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滿臉古怪地睜開眼,恰與荀清臣的目光正正對上。
“殿下……”他嗫喏一句,渾身僵硬。
楚晏本能地要收回手,但被他這一嗓子喊的,反倒改了主意。
“他們都說大楚丞相霁月光風、襟懷坦蕩……”
楚晏将調子拖得很長,玩味地看着他。
“但誰又知道,原來荀丞相不單臉長得好,身段也這麽柔軟呢?”
荀清臣好似有些難堪,倉惶地別開眼,不太确定地低聲回:“謝謝……殿下誇獎。”
楚晏一哽,扳着他的臉左看右看,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中了邪。
男人還是不太習慣她這些帶着親昵意味的舉動——這是真正裹了蜜糖的毒藥,總是讓他膽戰心驚,手足無措。
楚晏輕笑一聲,推他下了床,自己也起了身。聽到聲音之後,外面的親兵便有了動靜,楚晏喊“進”,親兵便魚貫而入,分別端着洗漱的用具和更換的衣物進來。
楚晏接了遞過來的幹淨巾子,慢慢擦幹淨臉,坐在銅鏡面前,一面聽親衛長沈意彙報些簡單的軍務,一面等人為她束發。
“贖買俘虜的交接事宜,劉副将昨日已全部安排好,正在帳外等候,希望向您禀報……平陽城情況良好……大公子及王城諸臣,遣人問您歸期……”
“等等。讓□□回去吧,回去遞份公文給我就行。”楚晏被身後這個有些臉生的姑娘扯得頭皮生疼,揮揮手示意她退下,随手點了個人,“你來。”
過來的卻不是她以為的親兵,而是在一旁袖手站着的荀清臣。長發垂腰的男人在她身後跪坐下來,微抿着唇,略顯生疏地拿起木梳。
楚晏瞥他一眼,淡淡道:“沈意,你接着說。”
“其餘倒沒什麽事情了,就是……”沈意撓了撓頭,讪讪笑:“還有陸參軍,遣人送了東西來。”
“什麽東西?”
沈意一拍掌,便有兩人入了帳,在珠簾外行禮,将手中的東西遞給邊上的女兵。
“拜見殿下。”為首那人躬身拱手,道:“陸參軍最近偶然得了金楚生生前所鑄的最後一柄長弓,特獻予殿下。”
“那還真是夠湊巧的。”楚晏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看了一眼被親兵捧在手中的兵器。
鑄造大師金楚生所鍛作品屈指可數,一件便價值千金,何況還是他生前所鑄的最後一件長弓。
“你們家參軍最近很閑?”
兩人垂首,很利索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再置一言。
“退下吧,回去讓他安心辦差。”
這本也不是他們的過錯,楚晏無意與他們為難——而且,平心而論,那小混賬最近的差事辦得還算不錯。
只要不影響公務,她可以适當包容一下下屬的小問題。
沈意試探性地問:“殿下,這弓……”
“留下吧。”
沈意颔首應是,帶着人烏泱泱地退了出去。
一直在她身後當隐形人的荀清臣終于開口:“殿下要簪哪只簪子?”
楚晏随手一點,胡亂指了枚玉簪。
男人的動作起初很生澀,後來漸漸适應,腰背挺直,态度溫馴,用雙手小心地侍弄那頭烏黑的發。
他拿起那枚刻着如意紋的玉簪,小心地簪上去,緩緩舒一口氣,拿起托盤上繡着雲海紋的黑色騎裝,輕聲說:“我服侍殿下更衣吧。”
楚晏挑了挑眉,慢慢露出一個興味的眼神。水光潋滟的含情眼中,笑意也越來越明顯。
她十分配合地讓荀清臣給自己換了衣服,要低頭便低頭,要擡手便擡手,可眼神卻像是黏在了這個人身上,從始至終都不曾離開。
荀清臣不可能沒注意到她的視線。楚晏的眼神,就和她這個人一樣,鋒利、尖銳,極具侵略性。
他已經學會了如何盡量回避她的視線,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在垂眼給她整理着裝的間隙,還是與她對上了目光。
“真可憐。”束着玉簪、穿着騎裝的年輕世子笑靥如花,如是道:“你的小皇帝寧願将那些酒囊飯袋贖回去,也不願管你的死活呢。”
荀清臣手上的動作一頓,默默給她整理好腰間的佩飾,而後退開一步,在裝傻和裝聾之間糾結一瞬,好脾氣地應下來:“殿下收留我,是我的福分。”
楚晏嗤之以鼻,“慣會裝模作樣。”
就是不知道,這副逆來順受的假面,在今天之後,還能不能戴下去呢?
她忽而生出一股由衷的期待。
“跪下。”
男人沒有什麽猶豫,依言跪下。
楚晏喚來沈意,取了鑰匙,将他脖子上的鎖鏈解開。
荀清臣仰着頭,眉毛擰起又松開。但不管他的神情怎麽變化,楚晏還是從這張漂亮的臉上讀出了錯愕。
“別擔心。”楚晏笑着揉揉他的頭,柔聲在他耳邊呢喃:“孤只是想将心愛的男寵帶出去散散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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