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垂憐

第10章 垂憐

荀清臣不知道自己正被帶往什麽地方。

一切的視覺都被剝奪。

青年的唇線崩得筆直,像是有些不安。他看不見周圍的景觀,只能沉下心來,傾聽四周傳來的聲音。

車前的鸾鈴随風而響,清脆悅耳;車輪慢慢碾過地面,沉悶緩慢;身畔,屬于另一人的吐息,近在咫尺。

她又笑了。

笑聲飽含愉悅,如春日般的泉水一樣,泠泠作響。

荀清臣不知道她今日為什麽表現得這麽開心,但毫不武斷地說:能讓燕世子嫣然展顏的事情,對他來說,多半都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默默研究起了自己的衣服。

自從被解下脖子上的鎖鏈後,楚晏就用塊黑色的布條蒙住了眼睛。

他被換上了一身新的衣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穿了什麽,反複摩挲衣袖的面料之後,終于确定是輕紗。

……輕紗。

這真的非常容易讓荀清臣聯想到一些不怎麽正經的衣服。但他沒有提出異議的權利,他甚至還沒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就被楚晏一把抱了起來,坐上了這輛馬車。

那時,心情很好的燕世子見他僵得像塊木頭,甚至還大發慈悲地解釋了一句:“底下人沒有找到适合你的鞋子。”

而這句話的真實性,簡直不用懷疑——別說是一雙普通的布鞋,就算是燕世子要一雙金銀寶石做的鞋,也肯定有人會千方百計地呈上來。

這不過是楚晏的惡趣味罷了。低眉順眼坐在一旁的大楚丞相,默默在心中嘆息…… 希望今天不至于太過難堪。

沉思間,原本行駛得平平穩穩的馬車,卻忽然開始劇烈震動。

荀清臣被晃得一個踉跄,控制不住地往後倒去。他害怕磕上堅硬的車廂,但更怕碰上楚晏。兩害相權取其輕,剎那間,他便做出了決定,朝剛剛楚晏聲音所在的相反方向倒去。

然而,讓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沒有碰上堅硬的車廂——一雙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強硬而不容拒絕地将他拉了過去。

荀清臣被迫靠在了楚晏的肩膀上。他原本想摸索着起身,但視覺受限,又怕唐突了對方,只得按兵不動。

女子清亮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調笑之意呼之欲出,“今日突然這麽主動,是在向我求饒嗎?”

荀清臣搖頭又點頭,微怔之後,很識時務地順着她的話應承了下來,“殿下放過我吧。”

楚晏久久沒有作答。

往日,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十幾年的荀清臣,還能通過觀察楚晏的神情,來探知她的情緒。

可現在,他什麽也看不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不僅遮蔽了荀清臣的視野,還斬斷了他靈活伸展的觸角。

寂靜,正在一點一點地放大了他心中的感受。

“殿下恕罪!”馬車重新變得平穩,駕車的禦者在車外請罪。

楚晏随口安撫了簾外的人,伸手攬住男人的腰身,“你求饒的誠意呢?那些個大族中的舞女歌妓做了錯事,尚且還會用歌舞搏主人歡心呢。”

“不若青奴,也一展歌喉?”

荀清臣沉默了下來,他于吟詠歌唱這一道,實在涉獵不多。

終于要裝不下去了?楚晏的神色冷了下來,刻薄地嘲諷:

“我還以為你有多忍辱負重呢……”

“我學藝不精,請殿下……”

兩人的話幾乎同時脫口,而後又同時停下。

楚晏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旋即又想起這厮根本看不見——況且,她就是無故嘲諷荀清臣,這個脫了毛的鳳凰又能如何?

燕世子理直氣壯地睨了他一眼,“唱。”

荀清臣努力坐直身體,忽略腰間的觸感,緩緩吟誦起記憶中的曲調:“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1]……”

每逢朝廷祭祀,都會有禮官吟詠這篇《豳風·七月》,以祈求風調雨順,國祚平安。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荀丞相十分熟悉它的曲調,除了開頭幾句有些生澀之外,唱得很有些韻味。

但楚晏并不滿意,拍拍他的頭,輕描淡寫地提出要求:“換。”

這種時候,唱祭祀的詩篇有什麽意思?

荀清臣聽話地停了下來,重新挑了篇詩三百裏的詩篇,緩緩開口。

從《七月》到《無衣》,從《采薇》到《卷耳》,荀清臣換了很多篇,連嗓子也變得沙啞,依然不能讓她滿意。

他沒了挑選曲目的心思,幾乎是在機械地回憶《詩三百》中的篇目,然後用自己為數不多的技藝唱出來。

如今,從馬車上傳出來的歌聲,是《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一直故意挑刺的楚晏眼眸微睜,詫異地皺起了眉。紅唇微啓,她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幾度斟酌,唯餘沉默。

楚晏沒喊停,也沒要求他再換一篇,擡手撩開車窗的簾子,将目光投向兩側的密林。

車內的歌聲響了很久。随着時間的流逝,歌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而後,漸漸地,消弭于秋日裏的北風之中。

馬車停了下來。

荀清臣的唇邊,忽然碰上了什麽硬物。

“張嘴。”

他依言而行,很快,辛辣濃烈的酒便被大股大股地灌進了喉嚨。

荀清臣這才明白,被遞過來的,應該是個酒囊。

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半是被嗆的,一半是被辣的——他不會喝酒,自掌權以來,也沒人敢灌他喝酒,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裏,幾乎能稱得上是滴酒不沾。

當楚晏撤開酒囊,松開桎梏時,荀丞相的眼中已經有了淚花。原本蒼白的臉,頃刻間變得嫣紅一片,将簡樸的車廂也襯得活色生香起來。

他伏在車窗上喘息,衣襟下,半遮半掩的喉結正不斷滾動。

這麽多年了,竟然還是不會喝酒。楚晏倚着憑幾,揚起唇角,饒有趣味地看他這副狼狽的樣子。

酒香萦繞在車廂之中。

荀清臣緩了一會兒,終于适應過來,默默離她遠了點兒。

楚晏适時出聲:“這可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酒,濃烈醇香,清如甘泉。易棠向我讨要了好久,我都沒給呢。”

世子的聲音帶着絲若有若無的歡快。

荀清臣心中突然有了點不祥的預感。

“我還沒來得及嘗個味道呢。”楚晏笑道:“真是可惜,居然就讓你給糟蹋了。”

荀清臣唯餘苦笑,“是我的錯,殿下饒過我吧。”

“當然是你的錯。”楚晏笑意盈盈,話中滿是促狹,“不過,要饒過你,也很簡單。”

“只要你讓我嘗嘗這酒的味道就行。”

荀清臣開始摸索那酒囊的位置。

“孤可不要你喝剩的酒。”楚晏撇撇嘴,見他停了動作,暗示性地指尖點在他緊抿的唇,惡劣地向下按壓。

荀清臣僵在了原地。她的指尖像是一捧燃得正旺的火,将他整個人都燒得發燙。

“我……不敢冒犯殿下。”

楚晏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略有些突兀地談起平陽城中的楚朝官吏,“你說,你的小主子南下,能帶上多少人馬呢?

“應該是不多的吧。我聽允安說,他在宮城中查獲了很多沒來得及逃走的朝廷走狗呢,升鬥小吏有之,名士大儒亦有之。

“你覺得我該如何處置他們呢?”楚晏搖搖頭,狀似煩惱,“這還真是難辦。”

聽到此處,荀清臣怎麽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嘆息着開口:“殿下……我……”

楚晏故意出言打斷,作勢起身,“沒關系的,青奴,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

“殿下何必大開殺戒!”

聽到她起身的動作之後,荀清臣一驚,連忙伸出手。他再顧不得其他,慌張地用手探尋她的方位。

在抓到楚晏衣袖的瞬間,荀清臣終于松了口氣,忍住心中的羞恥,慢慢移動身體,依偎着跪在她身邊,仰頭“看”着她,“殿下……垂憐我吧。”

楚晏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秋水般的眸子漾起淡淡的笑意,像是被攪動的滿池星子。

她施施然地在旁邊重新坐下,不置一言。

晚霞般的色彩,在荀清臣的臉上飛快蔓延。男人的臉越來越紅,不知是因為酒勁兒上來了,還是單純是羞恥使然。

他慢慢牽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身體全部靠過去,而後,像個貓兒一樣,用自己的臉左蹭右蹭,像是在尋找什麽。

片刻後,他微微直起身體,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孩子的唇。

一觸即分。

男人就像闖下了天大禍事的王八,一溜煙兒地縮進了自己的烏龜殼。

楚晏竟然沒來得及抓住他,眯起眼睛,既感到不悅,也覺得不爽。

“你跑什麽?”楚晏将人撈回來,故作親昵地攬着他。遠遠望去時,坐在車廂裏的兩人就像一對彼此相擁的戀人。

她低頭,輕聲湊到荀清臣耳邊。

帶着另一個人氣息的吐息,就打在他頸後。荀清臣本能地要躲,卻被楚晏牢牢揪住。

“親愛的先生,就算你現在跑了,也于事無補呀。”

楚晏的聲音還是那麽清脆歡快,“就在剛剛,你從前的那些同僚、下屬,你曾經關注過的百姓,都聽見了你放蕩吟詠的歌聲,看見了你舍下臉面,跪在我腳下親吻我。”

“哦,差點忘了。”楚晏靈光一閃,想起他這一路上的小動作,莞爾補刀:“這些人啊,還都看見了你穿着輕紗——那種最下等的妓子小倌都不屑穿的衣服,仰着頭求我垂憐。”

“你……”荀清臣臉上血色盡失,渾身顫抖,将自己團作了一團。她的話就像一根尖銳的刺,深深紮進了他的身體。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恨不得咬舌自盡,就此死了算了。

楚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他的頭,款款道:“唉,恐怕不出明日,荀丞相自甘下賤、不惜以色侍人的傳言,就要飛往大江南北了。

“這樣的話,就算你哪天真處心積慮地回到了你主子身邊,又要以何面目面對他,面對滿臉鄙夷的朝臣呢?”

“真是讓人同情呢。”

楚晏嘆息,蠱惑似地輕輕呢喃:“青奴,需不需要我幫你把他們都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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