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讨好
第11章 讨好
“殿下……”荀清臣仍心有餘悸,開口說話時略帶着些顫音。
剛剛,他确實對她的話信以為真,但仔細一回想,發現馬車明顯是走在山路,而楚晏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将那些人趕到深山老林中去。
況且,周圍若真有人,不該這麽安靜。
她這是故意拿他消遣呢。
楚晏見他反應過來,遺憾地作罷,但神情卻依舊興奮,滿臉都寫着興致勃勃。
“噓——別着急,重頭戲還沒開始呢。”
一片寂靜中,長鞭破空的聲音陡然響起。
很像荀清臣從前上朝時,淨鞭開道時的聲音,但細聽下來,又覺得不像。
鞭子落到實處時,像是擊打在什麽玉石上。
荀清臣蹙緊眉頭,陷入沉思之中。
忽然,他神色一緊。周圍,似乎隐約有着腐爛的氣息。
“咦?還沒猜出來嗎?”楚晏眉梢微挑,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她掃了荀清臣一眼,擡手解開了蒙着他眼睛的布條。
乍見光明的荀清臣被刺得睜不開眼睛,眼中甚至隐隐生出水光。他匆忙擡手,擋住了從窗戶處透過來的陽光。
好不容易适應了久違的光明,荀清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還好,這衣服的确是正經的衣服,并不像楚晏所描述得那樣不堪。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懷着這種微妙的愧疚,荀清臣緩緩擡頭,順着楚晏的意思望向窗外。
他愣在了原地,一時竟忘記了言語。
這個地方他來過,準确地來說,所有楚朝的臣子都來過。
這是先帝陵寝的入口。
三年前,他領着百官和尚且稚嫩的新帝,親自送先帝的棺椁來此下葬。
……而現在,這具棺椁正被随意地丢棄在一旁。穿着輕甲的士兵高高舉起長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着金縷玉衣的屍體之上。
難怪有擊打玉石的聲音。
荀清臣沒忍住嘆了口氣,百感交集地移開了眼。
“嘆什麽氣呀,青奴。”楚晏死死地扼住他的下颚,不允他回避眼前的此情此景。
“你不該為我感到高興嗎?今時今日,邊疆的一萬冤魂,北境的無數軍民,我的父親、母親、阿姊、奶娘,還有照顧我長大的嬷嬷、遭我牽連的幼時夥伴、燕王府無辜冤死的兩百七十餘人……他們終于能夠安息啦。”
“六年,我等了六年……今日終于心願得償,你怎麽不為我高興呢?”
楚晏咧開嘴角,咯咯地笑了起來,可顧盼之間,眼中分明有着隐約的水光,“難道是在為你的老東家傷心了?”
她的力氣很大,只要稍微使些力道,就能讓文文弱弱的男人吃盡苦頭——但她好像還沒意識到這件事。
荀清臣咬着牙,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生生捏碎了。他疼得直冒冷汗,臉色當然好不到哪兒去。
楚晏不滿地松開他,半是命令、半是威脅,“笑,給我笑。”
荀清臣笑不出來,眼睫一動,便落下幾滴晶瑩的眼淚。他的眼眶很紅,不一會兒,滴滴答答落下來的淚珠便打濕了青年長長的睫羽。
要是再加上下颌處剛剛被楚晏掐出來的那道紅痕,便更顯得楚楚可憐。
楚晏的動作微微一滞,旋即冷下臉,不為所動地皺起眉,審視着面前這個不停落淚的男人。
好像……自從那天她誇過荀清臣哭得很好看之後,他就總是哭、總是哭,眼淚說掉就掉,簡直比被迫藏在深閨的大小姐還要多愁善感。
楚晏總覺得這人在拿眼淚搏她的同情、她的憐憫,或者更直白地說:他在用眼淚讨好自己。
可這種猜測,仿佛又全無根據。
畢竟,不管是她記憶中的荀清臣,還是世人眼中的荀丞相,都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難道真是她的錯覺?
楚晏默默盯着他,在一旁思考了很久,而荀清臣跪坐在一旁,垂着眉眼,眼淚就沒停過。
燕世子終于受不了了,從馬車的暗格裏拿出一塊手帕,蓋在荀清臣臉上,胡亂擦了一把,掐着尖酸的語氣諷刺道:“我竟不知,荀先生還能哭得這麽梨花帶雨,惹人憐愛。”
眼淚被擦去了,可臉上的淚痕猶在。穿着一身素色輕紗的男人沒有束發,三千烏發柔順地垂在腰間,他眨了眨眼睛,濕潤的睫羽微動,竟像是又要落淚。
“再哭,我就把你們楚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全掘了。”
楚晏放完狠話,便見男人的鳳眼微擡,直直地看着自己,眼中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她看出了對方的未竟之語,冷笑出聲。
沒錯,楚朝的列祖列宗的确也是她的列祖列宗。底下這位被鞭屍的先帝,和被他殺害的燕王,乃是異母兄弟,而楚晏,與南邊那位小皇帝,乃是堂姐弟關系。
可那又如何?
“什麽勞什子的列祖列宗?他們既然敢讓先帝那樣的貨色當皇帝,就早該有被人掘墳、被人鞭屍、被人戳脊梁骨的自覺。”
為免淪為祖宗宗廟不保的罪人,荀清臣識趣地收了神通,眉眼低垂,十足十一個安靜的木頭美人。
楚晏嫌他晦氣,不肯再管他,只将目光放在窗外,可外面地上躺着那個,好像更晦氣,于是又側眼,眼神不善地盯着荀清臣,問:“楚朝最忠心的荀丞相,不為你死去的伯樂知己求情嗎?”
男人擡起頭,眉眼處始終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愁雲。他搖搖頭,聲音還帶着些哭過的痕跡,“殿下若允的話,我想為自己求個情。”
楚晏來了點兒興趣,将一分的驚訝演成了十分,“你居然不求我放過他,讓他重新入土為安嗎?”
荀清臣回:“既然已經死了,那身後是何待遇、遭遇何種對待,歸根結底,又有什麽區別?”
他頓了頓,聲音篤定而平靜,“況且,殿下不會答應這個要求的。”
楚晏輕嗤,模棱兩可地給了個答案:“那只能說明你不能讨我歡心。興許你多給我吹吹枕邊風,我就大發慈悲地放過你們了。”
荀清臣不說話,安靜而憂傷地望着她,“殿下,我只想為自己求個情。”
楚晏心中微動,柳眉輕攏,片刻後,,露出一個“看你還能做什麽妖”的眼神,睨着他,凜聲命令:“說。”
至于答不答應,她可沒承諾過。
荀清臣雙手平舉,而後至地,深深伏下身去,行了一個标準的稽首禮,“殿下,前塵往事,說到底,已經是過往雲煙。今日,您既然已經洩了恨,能否……讓我下車一趟,拜別故主。
“殿下剛剛所說不錯,于您而言,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于我而言,他并無多少錯處,
“是我為人臣下,卻不能做規勸之責,致使燕王府丹心碧血空付……但,先帝……先帝确實于我有大恩。
荀清臣本出身于一個富足的庶族地主,除了常常被一些自诩百年門楣的世家大族看不起之外,生活沒有一點兒瑕疵,既有錦衣華服,也有和諧美滿的家庭。
可就在他七歲那年,同縣的郡望謝氏因為觊觎荀家家産,與縣令勾結,污蔑荀家窩藏逃犯,致使荀家滿門下獄,流放三千裏,最終死的死,瘋的瘋。
七歲的荀清臣因為年紀尚小,免去了流放的處罰,沒為奴,在石場掙紮求生。
整整五年,他看不到一絲為家人翻案的機會,甚至幾次遭到迫害,險些喪命。
是彼時微服出巡的先帝給了他最後一絲希望。那時的先帝,不像晚年時那樣多疑、荒唐、沉迷求仙問道,他正直仁義,嫉惡如仇,滿腔熱血,一身抱負,立誓要蕩清所有的不平,做史書刀筆中的千古一帝。
年輕的先帝即便被一個肮髒的奴隸攔下馬車,也沒有怒色。荀清臣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溫和語氣,記得他在聽聞冤情後的憤慨。
他不僅為荀家翻了案,為荀清臣脫了奴籍,給冤死的荀父荀母追封了官職诰命,還将所有的家産都還給了年幼的荀清臣,甚至,那樣溫柔地囑托新來的縣令、郡守關照他平安長大。
“若無先帝……何來這些年的荀清臣?”
荀清臣思及舊事,陷入了深深的感慨之中。他幾度啓唇,哽咽着請求:“殿下……”
“呵。”
她還以為荀清臣當真如此灑脫,一點兒也不在意他老東家的身後事呢。
“楚淵要是知道他養了這麽一條忠心的走狗,不知有多欣慰呢。”
楚晏擡起腳,慢慢碾過他交疊放在地上的手掌。她知道荀清臣不可能對楚淵被鞭屍的事情視若無睹——就是因此,燕世子才會在今日将他特意帶過來。
可即便深知這一點,在聽到荀清臣為楚淵開脫、看到荀清臣為他的老東家求情之後,還是生出了憤怒,深深的、被忤逆的憤怒。
她忍不住發洩自己的怒氣。
伏在地上的男人,微微顫抖了起來,但依舊伏在地上,姿态優美,像是一只俯首的白鶴。
楚晏低頭凝睇着他,看了一會兒,又覺得索然無味。
讓他疼、讓他受傷、讓他落淚,好像也不是一直能讓她開心。
她松開腳,不悅地喚來随行的士兵:“來人,将他給我丢出去。”
世子說丢出去,那就一定是丢出去。
兩名靖安營的女兵立馬掀開簾子,一人一邊,将人架住,毫不留情地将人丢在馬車外。
荀清臣落在山地裏。
零零散散分布在地上的石子刺破了他的手掌,滲出鮮紅的血。
他低頭看了一眼,便望向鞭聲響起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好,舉手加額,以額觸地,向昔日的主君三叩首。
車內的人斜倚在車廂上,見狀直接冷笑出聲,着人拿麻繩綁了他的手腕,綴在馬車後頭。
停下了許久的馬車終于調轉車頭,重新行駛在山道上。
車夫偶爾回頭看一眼後面綴着的男人,心裏直犯嘀咕——看着跟朵嬌花似的,一折就斷。
這要是被折騰死了,殿下該不會将錯處算在他頭上吧?
車夫不敢将馬車驅駛得太快,但又不敢做得太明顯,遭到楚晏的問責,不一會兒,便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所幸車內的人一直沒有說話。
車夫琢磨了一會兒,覺得世子估計也不想将人這麽快折騰死了,于是不再慌亂,慢悠悠地保持着當前的速度。
可即便如此,車後的男人也不好受。
這幾年,他的身體本就不好,一月前的那場大病,更是将他的身體底子徹底摧毀。他如今的身體很孱弱,哪怕只是一點兒小傷,都可能引得他發熱。
……更何況,他如今甚至沒有一雙鞋履。
尖銳的石子、髒污的泥沙,很快就将他的腳磨得鮮血淋漓。
劇烈的疼痛席卷了他,但沒過多久,這股疼痛也化為了麻木。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冷風一掃,便忍不住瑟瑟發抖。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開始變得模糊,變得朦胧,他感覺自己正懸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白霧之中,既找不到憑依,也看不到方向,像個水面上的浮木,只能順着水流,機械地前進。
什麽時候才能到盡頭?
他與楚晏這段理不清、剪不斷的關系,到底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自暴自棄的念頭見縫插針地湧了上來。荀清臣渾渾噩噩地想:當初朝廷遷都,當初燕軍破關……反正不拘是什麽時候,他當初為什麽不幹脆點抹了脖子,非要撐着那一口氣呢?
他疲憊地撐起沉重的眼皮,眸光一側,卻突然看見了一張熟悉得驚人的臉。
見荀清臣望過來,扮作士兵的那人滿眼驚喜,做了個“丞相”的口型。
荀清臣一愣,狼狽地摔在地上,忽而想起了楚晏之前說的“重頭戲”。
罷罷罷,是他想簡單了。
挖墳鞭屍終究只是死人的事情,恐怕還夠不上世子殿下口中的重頭戲。
現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