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窮途
第12章 窮途
荀清臣對着那張關切的臉,拼命地搖頭,但徐照非但沒有意會到他的意思,反而越發着急氣憤——楚晏竟敢這樣對丞相!
他再也無法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受這樣的磋磨,吹出口哨,喚出躲在暗處的同伴,将開展援救行動的時間提前。
霎時間,便有幾名做燕軍打扮的士兵毫無預兆地亮出了兵器,一面對抗身邊的士兵,一面朝口哨聲所在的方向彙合。
徐照拔出腰間短刀,飛快斬斷了束縛着荀清臣手腕的麻繩,将臉色蒼白如雪的人放在背上,握緊手中沾血的刀,一步步帶着同伴沖出護衛的包圍圈,遁入旁邊幽深的森林之中。
将追兵甩開一段路之後,徐照終于略松了一口氣,将人放下來,雙眼含淚,目眦欲裂。
“丞相!”
他飛快取出胸口處揣着的金瘡藥,毫不吝惜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腳掌上。
荀清臣本想避開,卻不敵他力氣,只好忍住悶哼,力求在多年舊友面前保持住最後一絲體面。
然而,這對于荀丞相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昔日丞相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最注重儀态禮儀,從不會無故失禮于人前,又怎會披頭散發地見自己的友人呢?
可今日,他非但未冠未束,而且衣着髒污,臉色慘白如紙,脖頸上……甚至還戴着個精鐵制成的頸環。出門前,楚晏摘下了限制他自由的鎖鏈,可這個從某種意義上代表着他處境的頸環,卻依然圈在他身上。
徐照盯着他脖子上的東西,目光更加悲痛,連聲音也忍不住發顫,“丞相……若非我等無能,焉能讓您受此等侮辱!”
荀清臣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哪裏,心中難堪不已,微微別開眼,握住徐照的手,嘆道:“靈輝,你是如何知道我今日會在此的?”
靈輝正是徐照的表字。
徐照忙答:“我四處打探,終于聽聞楚晏身邊多了個男……”
他忙剎住車,将“男寵”這兩個十分傷人的字咽了回去,繼續說:
“聽描述,正與丞相相像。後來,又遇王小公子,他說你被楚晏帶走之後便再沒回俘虜營,故而更加肯定,那人便是你。”
“但往日軍營守備森嚴,我無法靠近。萬幸……”徐照說到此處,反握住荀清臣的手,險些落淚,“萬幸,今日終于救出丞相。”
荀清臣臉上卻無什麽喜悅之色。
他倏然想起那日在帳中,聽到的來自陸允安的詢問——連陸允安這樣,待在楚晏身邊多年的心腹之人,尚且不知他是荀清臣。
徐照又如何能捅開燕軍的銅牆鐵壁,獲取他如今的身份與位置?
十有八九,這便是楚晏故意放任的結果。
荀清臣陷入了深深的疲憊之中,懇切勸道:“靈輝,你所獲消息,乃是楚晏刻意透給你的。她既敢如此行事,必定已經布置周全。你且放下我,帶着兄弟們退下吧。”
見他一橫眉便要反駁,荀清臣接着勸:“我與楚晏……我與她,到底還有幾年相伴的情分,她暫時不會取我性命。但她對我朝君臣一向深惡痛絕,若你們也因我落入敵營,恐怕兇多吉少。”
“昔年丞相救我于危難之間,今日丞相落入敵營,我豈能坐視!”
“靈輝……”
徐照橫眉怒目,“有死而已!何足懼哉!”
周圍幾人見狀也跟着點頭,目光堅定而灼熱。
荀清臣剛剛就覺得昏昏沉沉,渾身難受,此刻見衆人這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被氣得徹底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再睜眼時,他又被放到了一輛馬車上。他的頭又暈又痛,醒來時,還以為自己在楚晏的馬車上。
但楚晏的馬車顯然不會這樣破舊簡陋。
他眼神一凜,終于想起了來救自己的徐照等人,目光在馬車上梭巡起來,“靈輝……”
聽到聲響的徐照聞聲望過來,殷勤地遞過來一杯水。
溫水流過喉嚨,讓嘶啞的嗓子好受了不少。荀清臣連忙開口:“靈輝,切莫執迷不悟。若是連累了你們的性命,我于心何安?”
徐照不以為然,“丞相勿複多言。我們已暗中聯合了幾位不願歸降反賊的大人,一同集結人馬南下。只要順利通過萬年縣,就能到渡口,渡江南下。”
荀清臣愕然睜大了眼睛,“還有其他人參與此事?”
他苦笑一聲。
楚晏真是下得好大一盤棋。
“徐照!徐中郎将!”他勉力撐起身體,死死地皺起眉頭,“牽涉如此之大,你……你,咳咳……”
徐照被他這兩個一個比一個莊重的稱呼震得一凜,也嚴肅起來,驚疑不定地思索了一會兒,“丞相莫憂,我這便讓人去兵分兩路……我定保諸位大人平安南下!”
話音剛落,隊伍前頭便傳來陣陣騷動。
徐照忙掀開簾子下車,厲聲喝道:“前軍出了何事?”
一人抱拳大喊:“将軍,前方有一支騎兵正在靠近。”
徐照的神色已經沉得能掐出水——不需斥候禀報,他已經聽到了噠噠的馬蹄聲,正在由遠及近,一點一點地靠近。
以他多年的行軍經驗,這多半還是一支裝備精良的輕騎。
而楚晏麾下,只有一支輕騎,號為關寧。多年來,在戰場中可謂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徐照黑了臉,召來副将,“你領二十人,帶諸位大人後撤。”
語罷,便拔劍長呼,率領衆人死戰。
黑沉沉圍過來的騎兵卻沒有要與他們主動交手的意思,這些清一色穿着黑甲的士兵,居高臨下地坐在駿馬上,飛快形成了一個半圓,像是在等待什麽時機,亦或者什麽命令。
徐照起初尚不解其意,但當先前被他指派的副将領人倉惶回來時,他才意識到丞相的話是多麽有先見之明。
他回望先前來時的方向,燕字旗正迎風招展,獵獵作響。訓練有素的騎兵陣型嚴密,齊齊壓了過來,除了甲胄相撞的沉悶聲,便是馬蹄踏在地上的噠噠聲,沒有一點多餘的聲音。
饒是徐照,也被這迎面而來的威勢震了震,更何談那些普通的士兵,還有那些降而複叛、憂心忡忡的文弱士人。
徐照忽地想起自己的好友荀相。他自己這一條命,沒了便沒了,但若因此,反倒使得荀清臣也跟着丢了性命,情何以堪?
徐照揚聲高呼:“妖女!今日之事,某願一身擔之!荀丞相與諸位大人,是受我脅迫,不得不随我出逃,你休要……”
他話還沒說完,一支利箭便挾着雷霆之勢,呼嘯而來,直直射向說話的徐照。徐照瞳孔微縮,慌忙躲避,但還是被這支金箭紮穿了左手手臂。
他整個人都被這支箭引得摔倒在地,唇邊溢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周圍的手下頓時驚呼。
徐照喝住士兵的動靜,面不改色地拔下了那支深入骨肉的箭矢,擦去其上沾染的鮮血,果然看見了箭簇上刻着的一個微小而醒目的字——晏。
恰在這時,包圍圈外圍的輕騎忽然分列兩側,讓出一條供人通行的小道。
一名紅衣銀甲、墨發高束的女子,悠悠然地打馬上前,神态怡然,眉眼含笑,但眼神是十足十的冷漠輕蔑。
“這不是上次丢下燕寧關,帶着些殘兵敗将,四處逃竄的徐中郎将嗎?”楚晏親昵地摸了摸愛馬踏雲的鬃毛,笑道:
“不學着那幫就酒囊飯袋躺在死人堆裏醉生夢死,倒是跑到孤跟前來丢人現眼。将軍好像還是沒有敗軍之将的自覺呀。”
徐照一張臉漲得通紅,“你……楚晏!你這反賊,休要猖狂!”
楚晏搖搖頭,客氣道:“遠來都是客,本該是要早些來見你的,可惜,為了去接一名故人,耽擱了幾天。”
話落,她拍了拍手,一名被五花大綁的少年便被丢在了馬下。少年渾身狼狽不已,嘴裏還塞着塊破布,根本說不出話,只能對馬上的楚晏怒目而視。
楚晏揚起馬鞭,照着他那張白皙的臉,笑着甩了他一鞭子,繼續看向滿臉憤恨的徐照,溫言款款地介紹:“這是王小公子,你也認識的。”
“他可是在渡口陪我等了你們好些天呢。可惜你們動作太慢,遲遲未至,我只好帶着他,先迎出來了。”
“将軍應該不會介意吧?”
連守在渡口接應的王瑾都被抓了,可想而知,他今日的計劃有多失敗。
徐照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忍氣吞聲,低頭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還請……世子休要牽連無辜。”
無不無辜,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決定的。
楚晏随口逗弄了兩句手下敗将,終于耐心告罄,輕拍馬腹,驅使踏雲上前兩步。
她的聲音不算太高,但放在四下無聲的當下,卻足夠包圍圈內的絕大多數人聽清。
“青奴,回來。”
被圍起來的人不知道這個指代不明的稱呼具體是指誰,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驚疑忐忑中又帶着些求生的欲望。
徐照在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便黑了臉,将牙咬得咯咯作響,當他看到荀清臣真的從馬車上走下來時,更是驚怒交加,“丞相!您……”
荀清臣緊攏着眉眼,對他輕輕搖頭,路過他身邊時,也嚴厲地低聲勸導:“她如今脾氣不太好,莫要沖動,再惹怒她。”
徐照在他的目光下,終是點了頭,可眼睛卻唰地變紅,切齒拊心,又悔又恨。
荀清臣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緩緩邁步向前。他腳上的傷口已經得到過處理,纏着厚厚的繃帶,但這短短一天的時間,顯然不夠傷口愈合。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沒多久,傷口滲出的鮮血便染紅了純白的繃帶。一襲青衫的男人額上覆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穿過披堅執銳、滿眼審視的騎兵,站在楚晏的馬前。
他掀開袍子,屈膝跪了下去,可腰背依舊挺直,像是經霜猶茂的松柏。不過幾月,向她屈膝、向她下跪,就幾乎已經成了他在世子殿下面前的習慣。
男人仰頭望她,“殿下。”
楚晏的臉色始終陰沉不定。她握緊手中的馬鞭,任由心裏的恨意和怒意将她完全吞噬。
馬鞭再次揚起。
荀清臣已做好了忍痛的準備,屏息凝神,閉上雙眼。但疼痛卻并未像他想的那樣來臨,那根遍布着倒刺的鞭子最終只是卷着他的腰身,将他帶到了馬上。
楚晏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将馬鞭對折再對折,擡起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青奴,你怎麽還真敢跑呀?我與你說過的話,這麽快就忘了?”
“需不需要我用這些人,讓你長長記性?”
荀清臣心中大痛,急呼:“殿下,且容我一言!我……”
“閉嘴!”楚晏拿鞭子抵在他的臉上,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世子殿下陰恻恻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而展顏,毫不留情地挖苦:“瞧,荀大善人又要求我網開一面啦?真是好一個大慈大悲的活菩薩。”
“菩薩怎麽不先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呢?”
楚晏死死地抓住他的腰,聲音冷到了極點,“荀清臣,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我告訴你,我的确不會讓你死。”楚晏放低聲音,柔聲說道:“但我有很多、很多種,讓你生不如死的方法哦,你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嘗試嗎?”
荀清臣唯餘苦笑。
楚晏捋順馬鞭,轉身喚來屬下,語氣輕盈,然而殺氣四溢,“将這些人全部押解回營。若有反抗,格殺勿論,其餘人東街棄市,淩遲處死。”
随行将領沒有任何異議,立刻拱手領命。
荀清臣剛要開口,右腿便被甩了一鞭子。劇痛迫他彎下腰,咬住唇,險些栽下馬去。
楚晏嗤笑一聲将他撈起來,随即便夾緊馬腹,毫無預兆地開始策馬狂奔。
風聲呼嘯而過,帶來陣陣寒意。荀清臣被颠得渾身難受,咬緊下唇,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
白色的千裏馬出了士兵雲集的小路,便徹底撒開蹄子狂奔。沒一會兒,馬上的兩道身影便消失在地平線上。
踏雲長嘶一聲,沖向一望無際的平原,踏向曲曲折折的山巒,最終在主人的操控上,一往無前地沿着那條山間小道,狂奔而去。
荀清臣不知道這匹馬将駛向何方,綠茵、密林、都被甩在了身後。他被楚晏抓着放在身前,兩人緊緊相貼,然而甲胄相隔,他感受不到一點對方的溫度。
連楚晏的吐息,也與山間的霧氣輕岚混作了一處,帶着透骨的冰冷。
他實在忍不住出聲:“殿下……”
這道聲音很輕,混在呼嘯的風聲中,輕得幾不可聞。
但楚晏沒有錯過這道聲音。
下一刻,她就放開了缰繩,從頭上拆下自己的發帶,強迫他張開嘴,随即從前往後繞了兩圈,最後用力勒住,在他腦後打了個死結。
山路越來越抖,越來越抖。到最後,連雲霧都變得好像觸手可及。
馬還在疾馳。
荀清臣偶爾往後看一眼,都免不了心驚肉跳。只要馬有一點兒乏力,或者一步踩空,人定然是活不了的。
而楚晏還緊緊握着手中的缰繩,沒有一點兒要停下的跡象。
……她簡直瘋了。
漠視旁人的性命就罷了,如今,竟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
荀清臣深深閉上了眼。
現在看來,即便六年過去,她也從未想過要走出舊日的泥潭。她陷在痛苦的往事中,不放過任何一個沾染了鮮血的人,也不放過自己。
籠罩在頭頂的燕王府血光,會有消散的一天嗎?倘若她真的如願,徹底毀滅楚朝,她便能放下仇恨嗎……他阖着眼,忽然對這片土地的未來生出一重又一重的憂思。
踏雲終于停下了腳步。
白色的駿馬輕輕甩了甩蹄子,仰天長嘶,聲震雲霄。
楚晏摸了摸馬兒,無聲地望向萬丈懸崖之下的原野。
九歲入京為質那年,她的雙親一直将她送到了鄰近平陽的萬年縣,才含淚驅車回返。
第一次遠離家鄉、遠離父母的她受不了離別的場景,一路爬上了這座最高的山,就站在這裏,尋找雙親逐漸遠去的背影。
山水重重,雲霧重重,當年的她在這裏站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落日低垂,也沒找到他們的身影。
十二年前照耀着她的太陽,依舊将燦爛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腳下,是從未改變過的土地,但遠方,永遠不可能再出現她思念之人的身影了。
天地悠悠。
荀清臣睜開眼,入目便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再無前路。回望身後,倒是有一條蜿蜒曲折、荊棘密布的小路,但也漸漸隐沒在了雲霧之間。
日薄西山,窮途末路。與他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
可行至窮途的人,何止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