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愛恨

第14章 愛恨

喚醒荀清臣的,依然是疼痛,渾身都疼,尤其是後背。

但身上到底沒有汗水了,此刻躺着的床上,也沒有一些讓他難堪的水跡,幹淨的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如果他現在不是赤身裸體,趴在楚晏面前的話。

“別動,就差一點點了。”頭頂慢慢傳來燕世子的聲音,清脆悅耳,飽含笑意。

荀清臣心力交瘁,已經沒有力氣去看她在做什麽,只能趴在她腿上,盡可能地忍耐她給的疼痛。

楚晏握着匕首,穩穩地劃下最後幾筆,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而後俯身,輕輕在沁出血珠的皮膚上吹了口氣,贊道:“真漂亮。”

她将人複又抱起來,将一件衣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動作親昵如情人。

荀清臣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各處的傷,都已經被重新包紮,勉力撐着酸軟的腰,自己系衣服的盤扣。

楚晏默許了他的動作,溫柔地附在他耳邊,不自覺地帶了點兒昔年京都的口音。

“原本想将我的名字刻在你臉上的,可是這麽一張美人面……毀了有些可惜。”

世子殿下彎下眉眼,嗓音溫軟,可眼底卻一片冰冷,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畢竟第一次在別人身上寫字,有些不熟練……但下次逃跑再被我抓到的話,就不會這樣的顧慮了,對不對?”

荀清臣指尖一頓,頓時了然。原來她剛剛拿着匕首在自己的後背上刻她的名字。

楚晏擡手撫摸他的臉,問:“你覺得刻在哪裏好?額頭?側臉?好像受黥刑的罪人,都是在額頭上刺字?是不是,荀丞相?”

荀清臣無力地點頭。他這兩天幾乎都在發燒,在外面吹了趟冷風,剛剛又在床上被折騰了一遭,此刻熱度毫不意外地升了起來。他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偏偏心裏又記挂着人,不能如願徹底昏過去。

“怎樣都随您心意……”他說了這一句,便垂下眼,開口時嗓音還很低啞:“殿下,今日……”

楚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底醞釀起被忤逆的怒火。不用開口,她也知道這人想說什麽,要說什麽。

荀清臣觸及她的目光,心裏又濺起滿腔苦水,啞着嗓子,斷斷續續地開口:“今日,我沒有逃……”

楚晏一愣。

“徐靈輝來時,我并不清醒……我那時疼昏過去了……我很疼,剛剛也很疼,你總是将我弄得很疼……”他擡起那雙水意盈盈的眸子,輕聲強調:“我不耐痛……我也不會喝酒,我昏了很久。”

——他在故意向自己示弱。

為了那群廢物,故意示弱。

“你該受的。”楚晏臉上是滿滿的諷意,看着他黯然的姿态,又一次重複:“荀清臣,這都是你該受的。”

男人不再說話,濕漉漉地望着她,眼神瞧着卻不太清明,說的話也亂七八糟,“我不會跑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屬于你。”

楚晏依舊不為所動。

她以為這人又要假惺惺地掉幾滴眼淚,冷笑着瞥向他,然而他竟沒有。

他穿着那件松松散散的衣服,慢慢貓進了她的被窩,而後卷着她的被褥,安靜地蜷縮在床榻的一角。

楚晏冷冰冰地盯了他一會兒,不耐煩地掀開被子,也躺了進去——已經是老把戲了,他肯定又打算躲在她被褥裏流幾滴莫須有的眼淚,再借病裝瘋。

楚晏閉着眼睛等他作妖。

沒事,他借病裝瘋,自己就直接借題發揮,将今日抓的那群人全殺了。

燭火還在燃燒,但由于許久沒有挑燈花,漸漸變得昏暗。

楚晏等了一會兒,竟然還沒等到預料之中的動靜,不免生出狐疑,飛快地坐起身,将人扯過來,檢查他的唇齒和雙手。

男人沒有一點兒掙紮,溫順地任她動作,只有偶爾在看到她的手時,會眸光閃爍,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

楚晏眯起眼睛,心中更是疑窦叢生。以他的性子,可不會這麽容易妥協。

“起來。”

荀清臣依言而行,起到一半,忽而眉梢一蹙,又倒了回去。他的身體還帶着莫名的餘 韻,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身體。

楚晏下意識地将人撈了過來,審視他片刻,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将人檢查了一遍,除了身體燙了點兒,沒有任何不對——也不算沒有不對。

她總算想起了被自己忘在腦後的退燒藥,擡手喚人進來。

在外邊兒兢兢業業等着的親兵舒了一口氣,将自己煎的第三副湯藥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楚晏将那碗藥端了過來,捏着他的下巴就要往下灌。

男人被迫仰着頭,大口大口地吞咽苦澀的藥汁,盈着哀愁的鳳眸滿是被嗆出來的生理性眼淚,将掉不掉地挂在眼眶中。

燕世子不知想起了什麽,一時竟停下動作,咬牙端着剩下的那半碗藥汁。荀清臣氣喘籲籲地将頭抵在她的肩膀上,隐忍地咳嗽。他最終還是哭了,溫熱的眼淚打在楚晏的手背上,更使她想起這人剛剛的情态。

“……喝。”

荀清臣聽話地接了過來。濃重的中藥味充斥着他的咽喉,苦澀直入心底。

他放下藥碗,小聲道謝。男人沙啞的聲音在帳中幾不可聞,楚晏沒管,起身挑了床邊火燭的燈花,徑直躺下。

暖黃色的光暈之中,衣袖被輕輕拉住。

面色潮紅的荀清臣用手拉住她的衣袖,見她望過來,又試探性地勾住她的手指。

他的嗓音低沉喑啞,語調微微上揚,帶了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餓……阿晏。”

楚晏忍住本能的反擊,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閉嘴。”

“阿晏……阿晏,阿晏……”這個稱呼被人被在唇邊,不斷輾轉碾磨。

男人的聲音如泣如訴,聽起來十足的委屈,“馄饨……我要吃永安裏的周記小馄饨。”

楚晏尋找發帶的手僵在了原地。

永安裏……她已許久不曾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地名了。

燭火幽幽。

一些被刻意藏在角落裏的記憶見縫插針地爬了上來。

永安裏,是她與荀清臣第一次有所交集的地方。

彼時的荀清臣,三元及第,殿前唱名,短短兩年就連躍幾級,從一個小小的翰林學士,被破格提拔進了禦史臺,一時風頭無兩,人人稱羨,“玉堂鳳郎”的美稱傳遍京畿,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楚晏為了消除帝王的忌憚,正規規矩矩地扮演着一個暴躁易怒的無能世子。京都的那些皇子公主、公卿貴族本就因為她生母出身樂姬而輕視于她,見她沒有才學,也不得帝王喜歡,便越發肆無忌憚。

那日,她被一群纨绔堵在了永安裏,沒有護衛,沒有随從,隐在暗處的暗衛也不能現身。她一個人赤手空拳,将那群與她年紀相仿的二世祖打得落荒而逃,可到底寡不敵衆,自己也挂了彩。

她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對着從北方飛來的群雁,又一次起了思親之情。

一身緋紅官袍的少年禦史就這麽乘着轺車,從她身邊路過。

他想載她去醫館,被她拒了;想邀她去府上稍作歇息,也被拒了。

楚晏等着這人拂袖而去。

少年俯下身,突然抓着她的手,将她背了起來。楚晏當時已經力竭,實在拗不過一個大她六歲、且身量已經抽條的健康少年人。

被迫趴在他背上時,楚晏盤算了許久,但到底礙于禦史臺“風聞奏事、無所顧忌”的威名,不敢動手,就這麽被他背到了一邊的小馄饨店。

店主是個十分和善的婦人。見她受了傷,立馬忙前忙後,端來清水,取來傷藥。十七歲的少年人一一道謝,皺着眉給她處理傷口。

這個飽受盛名的麒麟兒,一看就細皮嫩肉,沒幹過伺候人的夥計。楚晏被他弄得直抽氣,不免怒目而視——要不是這厮多管閑事,她哪要受這般罪!

“小荀禦史,我與你有仇?”

小荀禦史被她說得紅了臉,小心地放輕動作,但嘴上卻不饒人,一寸不讓地駁道:“小燕世子好生不講理。”

“那你上疏彈劾我啊。”

“上疏就上疏。”

還是店主端來兩碗熱乎乎的馄饨,才讓兩人不再拌嘴。

十一歲的燕世子別別扭扭地端過了那碗小馄饨,吃着吃着,竟紅了眼睛。

少年人滿臉踯躅地站在一旁,期期艾艾地安慰她:“你你你……你怎麽……殿下別難過了,臣知道是他們的錯,明日我就上書陛下,為殿下讨一個公道……”

楚晏匆匆擦了擦眼睛,罵他多管閑事,卻沒拒絕店主周娘子的安慰。她撲進婦人懷裏,一抽一抽地哭。

荊釵布裙的婦人愣了愣,輕輕抱住她,“殿下是不是想王妃娘娘了。”

……

小燕世子後來經常去那家馄饨店,時時照顧周娘子的生意。去的次數一多,撞上荀清臣的次數也就越多——那時的他饞得很,尤其喜愛周娘子的馄饨手藝。

一來二去的,兩人也漸漸熟識起來。尚有些少年心性的荀清臣,對楚晏一直未曾改的那句“小荀禦史”耿耿于懷。

連他的同僚和上官都開始正兒八經地稱呼一句“荀禦史”,小他六歲的燕世子卻還喊得這麽促狹!

少年人用盡了哄孩子的手段,哄小世子喊他一聲哥哥,可惜都沒成功。

後來兜兜轉轉,領了皇命入上書房做講師,為諸皇子、伴讀侍講經書,倒是陰差陽錯地使她改了稱呼,得了一句“荀先生”。

……

思緒回籠。

楚晏看着躺在自己身邊的荀先生。他的臉依然嫣紅豔麗,像是春日裏開得正好的海/棠。單薄的衣衫下,層層疊疊的淤青和紅痕若隐若現,平添幾分暧昧。

楚晏揪着他的頭發将人扯過來,用力抵住他的額頭。

額頭相貼,冷熱相融,彼此的溫度都透過薄薄的皮膚傳遞過來。

楚晏的聲音不知為何,也染上了一點兒沙啞的意味。

她攥緊拳頭,沉沉地閉上眼睛。

女孩子的聲音輕飄飄的,但落到荀清臣耳中,卻重逾千斤,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

“荀先生,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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