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殉節

第18章 殉節

楚晏躺在官驿的小榻上, 久久不能成眠。

從外間傳來的任何一點動靜,都使她無法忍受——但過分的寂靜,依舊使她煩躁。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強迫自己放空心神, 但意識反倒越來越清明。

今晚的風聲實在是太吵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慢慢披衣而起。

穿過外面的小廳時, 坐在此間的男人忽而出聲。

“……阿晏。”

楚晏腳下一頓,終究還是沒有理會。她推開門, 站在秋風蕭瑟的長廊之下。

值守的親兵遲疑着向她問好:“殿下?”

“去拿壺酒來。”

“殿下, 您最近舊傷……易神醫說您不能飲……”

“去。”

“是!”士兵不敢多言,去尋了壺好酒, 交到楚晏手中。

楚晏與她耳語幾句,便拎着酒壺上了屋頂。

今晚的月光非常黯淡, 連星子也少得可憐,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偌大的天幕之中。

楚晏扯了扯唇角,仰起頭。

酒液入喉,被秋風吹得冰冷的身體也飛快湧起一陣暖流。但煩惱卻沒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樣消失,她躺在屋頂上,看着頭頂的疏星淡月,心緒越發繁雜。

……幼時, 記得曾聽人說過:人死之後, 就會化為天上的星星。

楚晏閉眼,不敢再看頭頂的星星。她坐起來, 再次擡手,将溫熱的酒水灌進身體之中。

北風晝夜不停地呼嘯, 帶走所有的氣息。即便屋檐下已零零星星地堆了好幾個酒壺,屋頂上也沒有什麽酒的香氣。

只有胃部越來越尖銳的灼痛, 以及遞酒士兵臉上越來越擔憂的神色,在提醒着她不能再放縱自己。

楚晏将酒壺抱在懷裏,無奈地笑了起來,“好了,放心吧……”

她瞟了眼被士兵暗中拉過來勸她的沈意,“回去吧……該幹嘛幹嘛,別堵在這兒,看得我心煩。”

沈意癟癟嘴,一臉不敢茍同,“殿下,屬下聽人說……您已經,已經喝了……”

“知道了。”世子殿下坐在屋頂上俯視着幾人,臉上笑意盈盈。

許是因為喝了酒,平日裏冷冽的嗓音,在夜中莫名顯得柔軟了幾分,“別唠叨我。”

沈意與身邊的幾名下屬對視一眼,不得不接着勸:“殿下,天都要亮啦,您快回去歇息吧。”

“天要亮了啊……”楚晏在屋頂上重新躺了下來,看着東邊漸漸泛起的魚肚白,喃喃低語。

“吱呀——”,驿站略顯破舊的門倏然被打開。一身青衫的男人披散着頭發,倚着門框看着站在長廊中的幾人。

沈意及值守的親兵全都聞聲看過來,眼中是清一色的詫異,方才送進去的那些東西,可都是她們親自準備的……這人怎麽還活着?

“我想見她。”荀清臣望着沈意,淡聲喚道:“沈将軍。”

沈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扭過頭,對着屋頂大喊:“殿下,您屋裏那小白臉一直吵着要見您!您快下來看看吧……”

在屋頂上呆了半宿的人終于跳了下來。

“喊什麽喊?”楚晏盯着門框邊上的人瞧了幾眼,又撥開沈意,沒好氣地踹了她一腳,斥道:“沒一會兒消停。”

沈意讪讪受了,殷勤地陪笑:“殿下,後廚已經煮了醒酒湯,我現在着人給您端過來,好不好?”

“我沒醉。”見她滿臉欲言又止,更加煩悶,擡腳便往裏走。

站在門邊的男人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件厚厚的氅衣。見她進了屋,便擡手阖上門,将氅衣披在她身上。

“不急着為你的主君殉節嗎?”

楚晏任他動作,将目光投向了廳中的小案。

放在中間的酒杯已經空了。

楚晏握緊了拳頭,将指節都捏得青白,随即又一哂。

荀清臣見她看向了窗邊,本能地要出言解釋。但話到嘴邊,反倒咽了回去,他微微啓唇:“荀某已是将死之人……能與殿下好好說幾句話嗎?”

“你想說什麽?”

“倘若,倘若沒有當年那一劍,今時今日之光景……會不會有所不同?”

楚晏直接冷笑出了聲。

“荀清臣,我已經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你難道還非得要我跪下來,求楚淵父子施舍最後一絲憐憫嗎?”

“我可沒有荀丞相那樣的胸懷,做不了以德報怨的聖人。”

她将荀清臣剛剛給自己披上的衣服一把扯下來,惡狠狠地扔在地上,“你既做了他們家的守墓人,又何必再問我這樣的話?”

“我是說……”荀清臣看着她,未竟的話卻再也無法出口。

如果說先帝将她逼到了懸崖之上,那他便一定是将她親手推下絕壁的人,事到如今,又有什麽臉面站在這裏,變相地指責她變了心性,指責她初心不再。

楚晏看着他幾經變換的神色,臉上的諷意更加明顯,“呀,原來你是想問,如果當年沒有那一出,我會不會像之前那麽天真?”

“感謝荀丞相六年前給我上的最後一課,讓我放棄了無謂的幻想,回歸現實。但如今看來,您老人家倒還活在夢中呢。”

荀清臣直直地望着她,又問:“殿下既膩煩了我,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怕你的血髒了我的手。”楚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終于收回,眼角的餘光卻忽然瞥見了小案上幹涸的酒漬。

她愣了愣,眉毛一點點擰起。未消的餘怒與一絲難以名狀的歡喜混淆在一起,她咬着牙,溫言款款将那個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不急着為你的主君殉節嗎?”

荀清臣啞聲答:“荀丞相早就已經死了。”

楚晏刻薄地問:“荀清臣死了,那你又是什麽東西?”

“是殿下從俘虜堆裏搶回來的小寵,喚作青奴。”

楚晏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接着便諷刺道:“這般忍辱負重,所圖必定不小。所以,是在謀算怎麽殺了我,好為你的君主和國家報仇嗎?”

荀清臣将那件被她丢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小心地拍幹淨灰塵,重新披在她身上。

聽到她的話後,他搖了搖頭,輕聲答:“我想……贖我的罪。”

楚晏的動作慢了半拍,而後便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女孩子的笑聲很清脆,如銀鈴一樣,緩緩回蕩在屋中。

她笑了很久,還是停不下來,便就勢趴在他的肩膀上,擡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荀清臣順從地垂下眼睫。眉共春山争秀,可憐長皺。

“先生……”世子殿下輕輕蹭了蹭他的脖子,吐氣如蘭,奉身如玉,臉上神情似哭似笑,說話的語氣似嗔似怨。

“先生,我好疼呀,好疼……”

荀清臣微怔,擡手抱了抱她,慢慢扶着她在小榻上坐下。

外間很快有人敲門,送來一碗剛剛好的醒酒湯。荀清臣半勸半哄地讓她喝了醒酒湯,又拿士兵提供的溫水給她擦了臉,最終長嘆一聲,“殿下醉了,睡一覺,明天起來就好了。”

楚晏搖頭,一點兒也不配合,“我沒有醉。這裏的酒一點兒也不烈,哪裏能喝醉呢?”

她固執地盯着他,又低聲喊疼。荀清臣的身體略顯僵硬,試探性地坐了下來,擡手撫上她的額頭,輕輕地按揉起來,溫聲說:“是喝了酒頭疼嗎?”

“手疼……他們想廢了我,朝我的手砍了好多刀,傷好久都沒好……後來易棠來了,傷總算得了救,但每每到陰雨天便疼,秋冬之際更疼……”

荀清臣呼吸一滞,久久沒說出話來。

“胃也疼,一喝酒就疼,像針紮一樣……先生,我渾身都難受……好難受。”

“那我請沈将軍尋易女郎過來。”荀清臣站起身,衣袖卻被拉住。他順着楚晏的力道沉沉地往後墜,差點便一頭磕在床架上。

“先生為什麽要走?”楚晏眉尖緊蹙,做疑惑狀。

她舔了舔嘴唇,笑得天真無邪:“我現在興許真的喝醉了,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右手也疼,疼得連劍都拿不起來。想殺我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過了今晚,你再等不到這樣的機會啦。”楚晏坐在床上,一雙含情眼明亮而誠摯,由下而上地仰望着他,“外面就有匕首——我淬了毒,只要刺進身體一點,就會喪命……”

荀清臣慢慢掙脫她的手,往外走。

疲憊,潮水一樣的疲憊。

楚晏好像脫了力,将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無力地陷入被褥中。

外面的門打開又被阖上。屬于另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地傳進來。

楚晏眼睛眯開一條縫,看着他一點點走近,看着他在床前跪坐下來,看着他拿起那把手柄精美、削鐵如泥的匕首。

她的身體下意識地緊張了起來,打開藏在左手手腕上的機關。

他的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了……他垂下來的發絲甚至落到了楚晏的臉上,像輕盈的羽毛,撓得人癢癢的。

“殿下……”荀清臣微微前傾了身體,将那把匕首塞到她的右手手掌中,“起來喝些水嗎?沈将軍說馬上就請人過來。”

楚晏不耐煩地睜開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察覺到她的視線之後,男人慢慢收了聲。他的身體,在楚晏的注視之下,總忍不住緊張。這是他這些日子除不掉的病症,興許,往後也除不掉。

荀清臣的呼吸都變得克制了起來。他的身體記住了那些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正瘋狂地叫嚣着往後退,然而已經晚了。

楚晏收了袖箭,将匕首扔得老遠。她一躍而起,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拉到床上,将他壓 在身 下。

肌膚相貼,氣息交纏,彼此的心跳聲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

長而黑的發絲也交融在一起,幾乎鋪了滿床。

楚晏低頭,在他脖子周圍慢條斯理地嗅聞,然後張嘴,撕咬、啃齧——總之不像是親吻。

清瑩素白,幾乎能看見淡淡青絡的脖子上,被印上了一個個雜亂無章的牙印。

她咬得很深,傷口處,不出意外地見了血。

楚晏伸出一小截紅舌,舔去了滲出來的血珠。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之間,瘋狂彌漫。

正皺眉忍痛的男人錯愕地看着她,直接語塞,“你……”

楚晏徑直打斷:“你跑不掉了,荀先生……我給過你機會,你既然不珍惜,便只好和我爛在一塊兒。”

“我活着,你便活着;我死了,你也逃不掉,我會讓人将我們埋在一塊兒。”

“……嗯。”荀清臣因為她話中透出來的執念驚了驚,不敢看她那雙灼灼的眼睛,只低低地在熹微的晨光中應和她,像是安撫,也像是承諾。

“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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