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畫

第19章 作畫

第一片雪花在空中打了個旋兒, 慢悠悠地飄落在枯萎的枝丫上。

緊接着,紛紛揚揚的雪花便一片又一片地從天際飄落,不厭其煩地裝點着寡淡的深秋世界。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清晨起來時, 小小的萬安郡已經白茫茫一片, 放眼望去, 盡是亂瓊碎玉,皚皚白雪。

寒意深深。昨晚的一切争端與紛亂, 都被掩蓋在了厚厚的積雪之下, 沒有半點兒痕跡。

但冰冷的空氣之中,卻仿佛還殘存着血的腥氣。

穿紅着綠、錦衣華服的男男女女跪在積雪之中, 連大氣也不敢喘。偶不經事的孩童擡起頭,疑惑地打量着周圍披堅執銳的士兵, 也很快就會被身邊的家人捂住眼睛。

四周除了呼嘯的風聲,便只剩下書頁落地的聲音。泛着枯黃顏色的舊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卻好似有着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中。

跪在最前面的萬安李氏家主終于受不了,向前膝行一步。

昨夜子夜時分,這些士兵便徑直闖了進來。他起初只以為是些散兵游勇,但很快, 就發現這是只屬于楚晏的靖安營, 馬不停蹄地吩咐親信護衛妻兒離開,奈何……

誰能想到本該班師回朝, 身在晉寧的楚晏,突然到了萬安呢!

他破釜沉舟地開口:“殿下容禀……”

楚晏淡淡瞥了他一眼, 又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手冊翻過一頁, 而後便輕擡左腕。

沈意得了指示,立馬拔劍。頃刻間,一把長長的鐵劍便架在了這位家主的脖子上,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痕。

李文瞳孔一縮,冷汗涔涔地閉了嘴。周圍的人将頭壓得越發低了,原本安靜的庭院之中,更沒有一點兒聲音。

朱紅的院牆之下,寂寂無聲。

楚晏坐在長廊之中,始終低着頭。她今日打扮得很随意,緩帶輕裘,竹冠閑佩,即便置身于森森的甲兵之中,也自有一番風流。

沈意侍立在側,抱拳道:“殿下,要不要讓屬下去催催?”

“不急。”楚晏頭也沒擡,答:“也該到了。”

話落,禁閉的大門便轟然打開。急促的腳步聲,一連串地響起。

來的卻不是楚晏要等的人。

派出去抓人的校尉單膝跪地,小聲禀報:“殿下,萬安郡守殷可嘉……已經畏罪自殺。出郡守府時,他忽然撞柱,屬下沒攔住。”

楚晏擡頭,啪地一聲将手中的冊子合上,看向那個跪在最遠處的人,“看來殷郡守要比李家主識時務,對否?”

李家主握緊拳頭,并不應承。昨夜,他其實便大致猜到了這些人為何而來,但若真應下了,那便真是萬劫不複了。

“老朽愚鈍,不知殿下在說什麽……”

楚晏忍不住感到厭煩,甚至後悔跑了這麽一趟。也不過是些跳梁小醜,讓底下人跑一趟便是了,何必親自來呢?

她冷冷一瞥,将案上的兩本書冊丢在他面前。

李家主将書冊撿起來,随手翻了兩頁,一顆心便沉沉墜到谷底。

這兩本冊子,一本記載了前些日子官府清查田地所得的數目,而另一本……另一本竟完完整整地統計了他族中的田地數目。

“殿下明鑒!這定是有奸人陷害!草民豈敢愚弄官府……”

楚晏更加厭煩,看着面前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徹底失去耐心,淡聲吩咐沈意:“萬安李氏蔑視官府,侵占田地,罪該萬死。你點些人親自看着,明日拉到西市去,全部處斬。”

李文終于勃然色變,妄圖掙脫士兵的看守,大怒道:“楚晏!你安敢如此!”

“我有什麽不敢的?”楚晏笑了笑,溫溫和和道:“區區一個萬安李氏,我還不放在心上。”

李文看着她的眼神,終于想起前些年的傳聞,想起那些被她抄家乃至滅族的豪強世家。

瘋子!這就是個瘋子!

排山倒海的恐懼湧上心頭,難道傳承了百年的家族,當真要毀在他的手中!

“殿下,殿下!……這燕趙之地,這天下,有多少家族家中沒有隐田?殿下為何獨獨拿我家開刀?”他瘋狂嘶吼:“只要殿下此次高擡貴手,李氏必定真心順服,助您推行政令……”

楚晏彎彎眉,沒有理會。

安靜了一個早晨的院子沸騰了起來。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低泣,有人在掙紮。稚嫩的孩童被吓得泣不成聲,哀哀低哭,而幾次口出狂言的李文遭了士兵的教訓,躺在地上,如一架破敗的風車。

李文捂住挨了打的肚子,已沒有了剛剛的氣焰:“一應罪責在我,稚子何辜……”

楚晏不疾不徐地開口:“無不無辜,可就要看你了。”

李文擡起髒亂的臉,深深伏下身去,“請殿下明示。”

楚晏這才示意士兵押着剩下的人退下,着人拿來筆墨紙硯,放在地上。

“你的妻兒能不能活,全看你識不識趣——能不能檢舉某些巨蠹?”

李文握緊筆,凄涼一笑。

他若真将那些大族的把柄交到了楚晏手裏,那些人又怎會放過他剩下的家人?可事到如今,已是無可轉圜,他終究還是依言而行,提筆寫下楚晏想要的東西,但末了仍忍不住問:“為何是李家呢?”

李家在燕趙之地,不是最強盛的世族,也不是反抗最激烈的世族,在一衆豪強大族之中,實在顯得平平無奇。

楚晏将他寫下的一沓紙拿在手裏,聞言收了笑意,肅聲反問:“我燕王府的人,也是你能動的?”

李文大怔,慢慢想起了前幾月派去燕王府的刺客,一時悔不當初,止不住地喃喃低語。

楚晏耐心告罄,攏了攏衣服,施施然起身,行至院門時,側頭囑托沈意看好這幫人,頓了頓,道:“成年男子全部問斬,餘下女眷及孩童,便流放吧。”

“是。”

瑟瑟北風起,蕭蕭草木落。烏雲密布的天幕中,又飄起了雪花。

楚晏駐足望了一會兒,轉身登上下人備好的馬車。簾子剛剛打起,一名本該留守在官驿的士兵便飛奔而來,忐忑地上前。

她眉梢微動,喚了人上前,越聽便越是不悅。

“昭華公主家的小郡主不知怎麽的,突然帶着人上門……要帶走林公子。我們認出她的身份,不敢下死手……現在兩方人馬一直在官驿門口僵持着。”

這麽多年了,她楚晏還是第一次被人搶上門來。

“回驿站。”

回到驿站時,手下口中那位上門搶人的小郡主已經離開。

被她吩咐留下來當守衛的百夫長,頂着張鼻青臉腫的臉與她禀報情況:

“今日晨起時,林公子似乎興致頗高,在院中撫起了琴,引得在附近湖心亭賞雪的小郡主循聲而來,後來局面便一發不可收拾……好在兩刻鐘前,公主家來了人将小郡主帶走。”

“知道了。”世子殿下的臉色不辯喜怒,淡淡道:“等會兒昭華家若是來人,一概不見。”

“是。”

楚晏走進下榻的院落,荀清臣便迎了出來。男人一身青衫,眉眼低垂,溫順地為她脫去外裳,又拿了巾子來,細細地給她擦發間的落雪。

楚晏擒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荀清臣神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眼中卻流露出了點兒不安,遲疑地喊:“殿下……”

“先前沒看出來……”楚晏慢悠悠地拉長調子,而後徹底冷了臉,攥着手腕将人拽過來,拍拍他的臉,“你這張臉,竟還有當禍水的潛質。”

她少時便霸道得很,不願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染指,如果有什麽東西自己暫時守不住,寧願毀掉也不願給別人。荀清臣早料到她回來後會生氣,讨好道:“我借這裏的小廚房做了馄饨,殿下嘗嘗好不好?”

莫不是下了毒?

楚晏沒理,嫌棄地松了手,要将人推開,忽而鼻尖輕嗅,卻隐隐約約地覺得他身上多了點香味,像是女子的脂粉香,又像是花香。

她皺着眉聞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果真沒聞錯,厭惡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衣服脫了。”

荀清臣心中酸澀,別無他法,将手搭在腰帶上,微阖着眼睛脫衣服。先是天青色的鶴氅,再是月白的圓領袍,絲質的中單。很快,他便脫得□□。

荀清臣攥着自己的衣裳,将眼神垂得很低,沒多久,便像是說服了自己一樣,膝行兩步,輕輕抓住她的衣擺。

線條優美的脖頸揚起,他擡起頭看她,眼底水光潋滟,不期然帶了幾分羞澀。

那股莫名的香氣總算淡了點。

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楚晏還是覺得刺鼻得很,将自己的衣擺從他手裏拿回來,呵斥他去洗澡。

男人洗完澡回來時,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袍子。那袍子從頭到尾只有一個系帶,輕輕一扯便胸膛大開,露出半個白裏透紅的肩膀。

楚晏低頭嗅了嗅,只聞到淡淡的皂莢清香。她伸手,慢慢觸上他的肩膀,而後精準向下,摸到了那塊凹凸不平的地方。

這裏刻着她的名字。

新生的嫩肉泛着淺淺的粉色,好像比別處還敏感。楚晏一碰,他便抖了抖,輕輕地往別處挪,沒一會兒亡羊補牢地轉回來,輕聲告饒:“有些癢。”

他表現得這樣乖順,倒讓楚晏不好發作,一口氣哽在心中,不上不下。

半晌,她拿起狼毫,輕蘸墨水,點在他額間。

荀清臣一愣,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眼神哀哀,直直地望着她。

——其實更像是在瞪人。

男人咬着下唇,眼眸微睜,臉上還能看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悲憤。在額上刺字的,除了罪大惡極的犯人,便是最下等的奴隸……他又沒有要逃跑,為何要受這無妄之災。

楚晏無動于衷,瞥了眼他的手。

他終是松了手,任對方拿着筆在自己的額頭上寫字,但眼神卻始終沒移開,咬着牙看着她,眼底漸漸通紅。

楚晏并不受影響,四平八穩地拿着筆在他額間細細描摹,許久之後才停了筆。

荀清臣霎時便偏開頭,眨眨眼,通紅的眼眶便不堪重負般落下顆淚珠。

自從那日之後,兩人便心照不宣。楚晏不再拿那些酷烈的手段折騰他,荀清臣等閑也不會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地哭泣——除非是在床上實在受不了了。

今日突然這般情态,應當是真害怕了。

楚晏稍稍消了氣。她猜到了荀清臣的所思所想,然而并不安撫,語氣不太友善地質問:“躲什麽?”

等人坐過來,她便又拿起筆,惡劣地開口:“讓我看看歪了沒。”她像模像樣地拿狼毫又補了幾筆,仿佛真怕寫歪了,影響之後的刺青。

荀清臣閉着眼睛,任她施為。

“好了,你也看看。”

他自暴自棄地睜開眼,看向被楚晏擺在面前的銅鏡。鏡中人黑發披散,衣衫淩亂,額間一朵鮮花,灼灼綻放。

那花瓣的形狀,很是眼熟。

他僵在原地,一臉讷讷,不知該說什麽。

楚晏再次發難:“你剛剛躲什麽?”

“我……我……”荀清臣有苦說不出。她方才突然摸自己後背上的傷痕,然後又在他額間落筆……此番種種,真的很難不讓他想歪。

“你以為我準備在你額上刺字了?”楚晏刻意拉着臉,冷哼一聲。

“你什麽你?今日的帳,我還沒與你算清楚呢。”

他被拉了下來,被迫趴在楚晏腿上。衣衫盡數都被褪去,他又感受到那支筆落在他背上。

楚晏一邊在他背上作畫,一邊問話:“說說今日的事?”

荀清臣的身體忍不住發顫,連帶着筆也不穩。楚晏不滿,一巴掌打在他身後的軟肉上。

他的臉止不住地發熱,到底要臉,極力忍住背後的癢意,不再亂動,勉力開口:“晨起時……見了雪景,便随手撥了撥琴弦……然後……”

狼毫筆鋒一轉,好像到了腰窩。

他悶哼一聲,聲調都跟着發顫,“然後她便來了……她爬上院子的牆頭,說自己家中頗有權勢,定能待我更好……又,又問我名姓、年紀。”

“你告訴她了?”

筆鋒變重,沒入幽谷之中。

“沒有……”他連忙重複:“沒有!我見勢不好,便進了屋。”

楚晏不置可否,好一會兒才問:“我聽人說,你還收了她的蘭堇花。”

“什麽花?”他被弄得混混沌沌,思索了許久才想起這茬,啞着嗓子,斷斷續續地回答:“沒有……她來時手裏的确拿了一捧粉白色的花……扔……扔了進來。我只看了一眼,讓人扔出去了。”

她再次提筆蘸墨。筆尖柔軟,但她的語氣聽起來卻極冷硬。

“只看了一眼,衣服上就沾了花香?”

“對不起……我錯了。”他的臉紅撲撲的,耳朵尖也紅了,側了側頭,眼淚便又掉了下來。

他喘得厲害,嗓音幾乎有點兒哽咽的意味了,“對不起,我記錯了……我拿起來看過了……”

“好看嗎?”

“不好看,不好看……只是好奇,覺得那花好像有點兒像你從前送給我的……”

楚晏終于不再問話了。

荀清臣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但不交談之後,他口中溢出來的嗚咽聲與悶哼聲便更明顯了。

楚晏嫌他吵,“你吵着我作畫了。”

荀清臣羞憤交加,終于咬了她一口,下嘴之後,卻沒敢用力。

專心作畫的世子殿下停下動作看他。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裏,漸漸升騰起一點兒明亮的火焰。

荀清臣短暫地清醒了一瞬,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後,臉上升溫,熱度更上一層樓。

滿室旖旎,楚晏輕笑一聲,摘下腰間的玉佩,遞到他面前。

荀清臣擡頭看她一眼,自欺欺人地垂下眼睫,張嘴咬住那枚玉佩。

放在不遠處的火盆原本畢畢剝剝地響個沒停,一刻鐘之後,終于安靜下來。

楚晏擱了筆,垂着眸子,滿眼欣賞地看着瑩白肌膚上,那一株昂然綻放的蘭堇花。花開在肩頸處,色彩濃烈,姿态鮮妍;葉片成托舉之姿,在蝴蝶骨上蜿蜒成片;長長的花柄則一路向下,最終沒入深處。

男人躺在她膝上,不住地低 喘,像從山野間跑出來的精怪,誤入塵間,沾染了一身的水墨書香。

“我的丹青還不錯吧。”她将人扶起來,想了想,道:“當年,是不是還欠你一副丹青習作?”

男人長期保持着一個動作,身體又僵又麻,無力地靠在她肩膀上吸氣。目光一側,不期然看見自己背上炫麗冶豔的重重花瓣。

“現在還上,應該也不算晚,先生?”

最後兩個字落下時,一種難以明狀的戰栗感直沖脊髓,荀清臣忽而覺出一種禁 忌至極的背 德感,渾身一震,不敢看她。

楚晏察覺了什麽,故意喊:“先生?老師?”

男人一直咬着的玉佩掉了下來,被浸濕的紅繩落在楚晏手掌上。

楚晏望向鏡中的人,鏡中的人也在望向她。

他抓住楚晏的手,萬分難為情地開口。

喑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去床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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