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晉寧
第20章 晉寧
楚晏本打算收拾了李氏, 便老老實實打道回府,奈何昨日那麽胡鬧過一遭之後,荀清臣那副瞧着比春雪還孱弱三分的身體, 很不意外地……又病了。
一大清早, 易棠便打着哈欠, 罵罵咧咧地過來診治施針。她看着躺在一旁貴妃椅上, 随手拿着本兵書的楚晏,很不客氣地抱怨道:“你這也太折騰人了。”
楚晏慢慢斜過去一個眼神。
易棠的睡意一散, 很慫地拱了拱手, 指了指榻上燒得昏昏沉沉的人,賠笑道:“殿下, 我說的是床上這位害我起了個大早,您老人家千萬別多想。”
楚晏微微挑了挑眉, 也不說滿不滿意,輕輕點點頭,“你好生治就是了。”
她不太喜歡中藥的味道,很快便避了出去,恰巧侍衛又來禀:昭華公主親自帶着小郡主上門賠罪來了。
左右無事,楚晏想了想,便吩咐侍衛:“将她請進來吧。”
算起來, 這位昭華公主還是楚晏正兒八經的姑母。
她雖然不是正宮嫡出, 卻是皇室那一輩最小的女兒,自小便很受寵愛, 稍稍年長後,便與北方的一位封疆大吏成了婚, 婚後雖算不上琴瑟和鳴,也能勉強稱一句相敬如賓。
若無意外, 她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平安順遂,沒有絲毫波瀾。但意外偏偏就這麽發生了——一朝風雲巨變,她那十數年如一日,護佑着北境安寧的同母兄長,忽然就被坐在皇椅上那位定為了逆賊。
她還沒想明白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又從下人口中驚聞:她那位“侄子”大難不死,在北邊積聚人馬,打了回來。
昭華已記不清自己這位侄女花了多久打到她所在的州府,只依稀記得,楚晏兵臨朝下時,自己那位本該拼死守城的丈夫,收拾了細軟金銀,要帶着她倉惶出逃。
這便是楚朝朝廷倚仗的“北方屏障”,這便是皇帝所信賴的衮衮諸公。
昭華想了一夜,最終提起劍,殺了自己的那位丈夫,割下他的頭顱挂在城牆上,然後,打開城門,迎了反賊入城。
她依舊還是公主,只不過不再是楚朝的公主。沒了所謂的丈夫之後,她反倒過得更恣意了些。只是收養的小女兒實在有些頑劣,總讓她有些頭疼。
“還不快去給你表姐賠罪。”昭華進了門,便盈盈一福身,板起臉呵斥身後的少女。
十二三歲的少女在昨晚從下人口中聽了許多關于楚晏的傳聞,心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還是好奇。
她老老實實地按照母親的話賠禮道歉,眼神卻止不住地亂瞄。
楚晏這會兒心情不錯,并不想就昨日的事情多說什麽,便揮揮手讓人免禮,對一旁的昭華道:“外面天寒地凍的,姑母何必登門跑一趟?左右也不是什麽大事。”
昭華笑着應承下來,不再多提昨日的事,與她随便聊起些瑣事。
兩人其實并不算多熱絡。當年楚晏入京沒多久,昭華公主便外嫁江北;而等楚晏掙脫束縛,重歸故地,也沒什麽閑情逸致與這位姑母多攀交情。
細細想來,連相見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然而血脈親情這種東西,從來便不是講理的。此時此地,公主望着這位年輕的世子,腦中慢慢浮現出一張熟悉而陌生的、屬于故人的臉龐。
她慢慢紅了眼睛,幾度想開口問問楚晏的近況,卻是語不成調、泣不成聲。
楚晏對她這突然的失态有些無措,而跟随養母來的少女也慌了神,着急地拿帕子為母親擦眼淚。
公主低下頭去,嗓音尤帶悲意,卻也不願因自己之故讓人再陷入愁苦的往事之中,強自笑道:“既到了此地,何不到我府上暫住,驿站到底簡陋。”
“多謝姑母好意,只是我早該回晉寧了,不能久住。”
“如此……”昭華此刻滿腔悲情,終究化為一句長嘆,“罷了,我只望你多多珍重自身……那些禮物,你莫要再讓人退回來了,且留着吧。”
“怎好收姑母如此厚禮?”楚晏見她滿眼愁緒,卻一再堅持,只好道:“姑母若真有心,不若将那些金銀珠寶繼續拿去接濟貧苦百姓吧……今歲瞧着是個寒冬,恐怕要凍死不少人。”
“……好。”昭華生怕自己再多留片刻,就要徹底失态,妥協似的點了點頭。赈濟災民這樣的事情,公主府已做過很多次,只消她往下面吩咐一句就行。
她應下此事,帶着女兒與楚晏匆匆告別。
楚晏見人離去,也松了口氣,只是很快沈意便告訴她:昭華非但沒讓公主府跟來的下人将東西帶回去,還勒令他們堅決不許将東西送回去。
楚晏沉默了一瞬,總覺得此刻才稍稍摸清這位姑母的性情。
“算了,那便帶回去吧。”
雖然她不怎麽通商事,但不止一次聽手下人稱贊昭華于商賈之道上是個妙人。易棠那位兄長更是數次撺掇她去找昭華贊助軍費……想來公主府應該是很富裕的。
沈意喜氣洋洋地應了是。
楚晏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從食案上抓起一枚烤栗子扔過去。
王府倒也沒窮到這個地步吧?
*
在驿站休養了一天之後,楚晏便帶着人踏上了歸途。
荀清臣依然病得難受。一碗又一碗的藥汁灌下去,他的身體已經被徹底腌入了清苦的藥味兒,然而臉色仍然像窗外的雪一樣白。再加上路途颠簸,長途跋涉,他這兩日少有清醒的時候。
直到一行人即将抵達晉寧城時,他的病情才稍稍好轉了些。大病初愈的男人擁着厚實的毛毯,悄悄看着楚晏。
她的衣着打扮依然沉穩低調,但與往日相比,已是莊重了幾分。
荀清臣便知今日要到晉寧了。
晉寧啊……
他心中微微一嘆,将身體往車窗邊上靠了靠。手剛擡起,還未碰到車窗,楚晏的聲音便已經響起,“安分些。”
他沒別的意思,就算有,以他如今的處境來看,也已經是天方夜譚……荀清臣蹙眉咽下了自己的解釋,默默垂下頭。
“你想吹冷風就自己出去,別帶累我。”楚晏淡淡睨他一眼,“外面還在下雪呢。”
荀清臣一怔,忍不住呢喃出聲:“又下雪了啊。”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若大雪一直不停,百姓的房屋會被壓塌,家中養的牛羊會被凍死……恐怕許多人連這個冬天都挨不過去。
一念轉過,荀清臣心中只餘苦笑。
“你過來。”
荀清臣收拾了殘餘的思緒,溫順地起身。不料病中的身體實在沒什麽力氣,身體的深處,仿佛也還殘存着些許隐痛。他腳步一軟,便栽了下去。
楚晏便将手中的書丢下,微微攏眉,一言不發地看着他。那眼神很奇怪,但也很平靜。
腦子仍舊不怎麽清醒的荀清臣并沒分辨出其中的情緒,可也覺得有些難堪。奈何這副破敗的身體軟得就像灘爛泥,沒有半點兒力氣,越着急,反而越不得其法。
他洩了氣,深深地低下頭。
楚晏這才伸手将人撈了過來,連帶着那床毯子。她用毯子将人蓋得嚴嚴實實,面無表情地放在旁邊,而後什麽也沒多說,阖着眼睛靠了過去。
俨然是将人當做了靠枕。
荀清臣渾身都僵住了。在那些荒唐的夜裏,該做的、不該做的早就做了個遍兒。他也告訴自己,只要能取悅她、能讓她消氣,能讓她開心,不管她想怎樣弄他,都随她去。
但當夜幕退去,當陽光灑在地上,那些暫時被隐匿在黑夜裏的東西,便又如洪水一樣漫了上來……他們很少會有這樣的時候,親昵,平和,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荀清臣慢吞吞想了許久,才緩緩将目光移到她臉上。沒一會兒,又像是被燙着了一般,狼狽地移開眼。
他本想将身上的毯子勻給她,又思及她睡眠向來淺,便也歇了這樣的心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連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緩了。
四周喧嚣而平靜。風由遠及近,呼呼地帶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挂在車前的銮鈴叮鈴鈴地搖晃,留下一串串清脆的樂符,不遠處的馬兒懶洋洋地打了個響鼻,繼續邁開蹄子,噠噠噠地沿着馳道前行。
但路再長,也終究是有盡頭的。
馬車停下,閉眼假寐的人便緊跟着睜開了眼。
荀清臣看着撩開簾子躍下馬車的人,長長地舒了口氣。
呼嘯的風雪之中,忽然響起一陣雀躍的歡呼聲。
“世子回來啦!”
“殿下回來啦!”
楚晏站在燕王府的臺階下,定定地望了會兒那塊匾額,擡手壓下衆人的聲音。
她拾階而上,走近坐在輪椅上拱手見禮的青年人。
“請起。”她托起這位義兄交握在一起的手,聲音藏着點兒不悅,“……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知殿下不喜排場。”
說話的人高鼻深目,眉眼鋒銳,生得十分俊美,但卻穿着一身與其氣質略微不符的月青色直裰,外罩玄色大氅,作文士打扮,土偶木梗一樣坐在輪椅上。
明昱:“可殿下遠行歸來,總該有人來迎一迎。”
楚晏便不說話了。
明昱扶着自己的輪椅,接着道:“易軍師盼了殿下許久,可惜風雪不停,軍師唯恐有失,暫到城南巡視去了。”
楚晏應好,随口又問了些府中事務,明昱含笑一一答了。
交談間,馬車處卻忽而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明昱循聲望去,略低了低頭,輕聲答:“不知殿下帶了客人回來,我這便着人去收拾客房。”
“不需費心。”楚晏按下此事,着人去推輪椅,一同入府,“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人,在我院子中随意挑個屋子讓他住下就行。”
明昱擰眉,分明不贊同,但還是默默攥着輪椅的扶手,勉力擠出一個笑,若無其事地應是。
交談聲漸漸遠去,馬車裏壓抑的咳嗽聲卻一聲高過一聲,飽蘸痛苦,仿佛要将心肝肺都一齊咳出來。
好一會兒之後,沉悶的咳嗽聲才堪堪停下來。面色慘白的青年人将頭倚在車壁上,沉沉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