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菊

第21章 寒菊

出征之前, 她将晉寧城中的所有事務都全權交付給了易棠的兄長易珩。

她與易珩相交數載,幾度生死,深知其品性為人, 并沒什麽不放心的。但離開幾月, 總不能對之前的事情一直不聞不問, 便一連幾日, 都泡在了公文賬冊之中。

好不容易得閑,又去軍營巡視了一遭。秋冬之際, 北方蠻夷本就頻頻南下劫掠, 今年冬天的氣候瞧着又比往年還惡劣幾分,恐怕邊境不會太平, 自然要早做準備。

這樣想着,她便不由自主地盤算起了糧草, 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及至府門,進了自己的院子,仍沉浸在思緒之中。

“主君!”

楚晏聞聲望去,便見那原本倚在長廊扶手的男子一躍而下,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彎腰拱手,遠遠地朝她做了個揖。

分明是再低調不過的青衫, 可穿在他身上時, 總顯出幾分張牙舞爪的肆意。

楚晏看得好笑,反手奪了身側沈意的佩劍, 扔給眉眼含笑的青年人,揚聲喊他的表字:“文璟。”

易珩擡手接過, 拔劍出鞘,眼睛一亮:“好劍!”旋即便挽了個利落的劍花, 朗聲道:“那就請主君多多賜教了。”

易珩現在雖說是個文官,但幼時便立志要做個懲惡揚善的游俠兒,武藝十分不錯。

遇到楚晏之後,兩人一拍即合,甚至一起幹過直搗敵營、深入蠻人部落深處的事兒,只是後來地盤逐漸擴大,後方不能無人鎮守,易珩才老老實實歇了上陣的心思,待在晉寧為楚晏操持軍政之事,居中持重,已逾數載。

常年埋首案牍,他的武藝粗疏了不少,更加不是楚晏的對手。有來有往地打了十幾個回合之後,易珩的力氣就漸漸不濟,最終手一滑,連長劍也被擊落出去。

易珩氣喘籲籲地躺在雪地裏,分明有些狼狽,但卻劍眉星目,眸若朗星,笑得很是開懷。

楚晏收劍入鞘,慢慢踱到他身邊,長眉微挑,便朝他伸出手。

易珩将手舉起,任由那雙戴着皂色手套的手将自己拉起來。

“手怎麽了?”雖然易珩如今确實打不過她,但也不至于差到這地步。剛剛交手時,她便覺得他的手腕似乎有點兒使不上力。

“能有什麽事?”易珩避而不談,與她一同走進小廳,笑罵道:“好你個楚安然,枉我為你兢兢業業操持後方,熬得頭發都掉了,你竟一回來就要揍我!”

楚晏無奈,“想要什麽酒自己去府庫搬,那兒有什麽好東西你比我清楚。”

易珩哈哈大笑,當即換了個稱呼:“主君英明。”

楚晏睨他一眼,懶得再與這厮多嘴,自己褪了巡營時換上的輕甲,進屋換了身常服。

等她打扮妥當,重新到會客的小廳時,易珩也換下了那身被風雪打濕的外裳。往常議事至夜半,他經常在王府中留宿,以至于院中專門為他留了間廂房——如此一來,自然也就不缺換洗的衣物。

易珩笑眯眯地在廳中落座,反客為主地招呼她用茶。楚晏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忽然就想起了陸允安那手絕佳的泡茶手藝。

青年人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什麽,好奇地問:“姓陸那小子怎麽沒跟回來?”

“前些日子瞧他不順眼,遣他在平陽留守了。”

這下挑眉的便變成易珩了。楚晏待陸允安一直很不錯,這會兒突然看他不順眼,自然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小狼崽子的心思暴露了。

這可真是……易珩幽幽嘆了口氣,“奈何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啊。”

楚晏很不客氣地剜他一眼,“文璟早就知道?”

易珩沒忍住又嘆了口氣,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喟然道:“恐怕也就只有主君不知道了。”

“罷了……”楚晏深深吸一口氣,“說正事。”

易珩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從善如流地說起正事。之前的事務都通過公文和書信交談過,無甚大礙,只有當下赈濟災民,以及邊境備戰的事情,不能再拖。

一盞清茶,一盤點心,兩人相對而坐,商讨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拿出了具體的章程。楚晏想起了什麽,遣沈意去拿之前李氏家主死前寫的那堆文書。

綿綿不絕的風雪終于停歇了片刻,冰天雪地之中,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殿下,我來啦!”

易珩失笑,看着楚晏道:“舍妹自幼便跟着她師父在外游歷,有些不拘小節,還望殿下海涵。”

楚晏也笑,盯着他那雙眼睛,意有所指:“比她更放肆的,我身邊又不是沒有。”

“殿下抓回來的那幫人一到晉寧就水土不服,鬧騰得很。監護的劉校尉好似只認識我這一個大夫,剛剛又請我去幹活。”易棠語含不滿,直直地看着楚晏,顯然是在告狀。

眼神一望過去,卻發現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回城之後連家都不回,就來王府了,她怎麽會有這麽不值錢的哥哥?

“易文璟,可算讓我逮住你了,你之前坑我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易棠張牙舞爪地撲過去,易珩匆忙避開。

兩人你追我打,将原本安靜的小廳整得雞飛狗跳。楚晏眼不見心不煩地垂着腦袋,慢悠悠地品茶,直到戰火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她才出言調停。

“好了,我會罰他俸祿的,莫再鬧了。”楚晏:“阿棠,快去給你那不消停的兄長看看右手手腕。”

哪回不是剛罰了俸祿,次日就有各種名目的賞賜?這哪是什麽懲罰!易棠氣得牙癢癢,剛要反駁,就聽見了後半句,只得暫時熄火,老老實實地給自己的親兄長裹傷。

“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外出視察的時候,不慎被坍塌的房屋砸了……”

“我已經尋醫者看過了……”

确實沒什麽大礙,再養兩天就徹底無事了。易棠看過之後,徹底放下心來,對準自家兄長的鞋履,惡狠狠地踩了一腳,而後一溜煙兒地跑了。

易珩疼得龇牙咧嘴,以袖覆面,遮住自己神情。

楚晏:“手還沒養好,剛剛怎麽不說?”

“剛剛忘了。”易珩答得雲淡風輕,故意岔開話題,“主君,李文那厮都交代了什麽?”

楚晏便将下屬剛剛取來的那沓紙交給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楚朝落到如今境地,确有君主不賢的緣故,但更多的,還是腐敗的吏治、陳舊腐朽的制度。

她要再造日月,就不得不清除積弊,銳意進取。如此一來,便必然觸犯世家大族的固有利益,也是因此,這些年來,她始終對世族采取鐵血手腕。

然而重壓之下,必有反抗。之前丈量土地、重新造冊的舉措,已經讓一些大族繃緊了神經。若繼續執行之前的政策,恐怕會讓一些人狗急跳牆。

接下來,只能分而化之。

而李文臨終前的這份口供,若是用好了,能起到大作用。

易珩粗粗一掃,便喜上眉梢,“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楚晏附和道:“确實如此,從他家抄出來的金銀珠寶、文玩古藏,還有田莊、宅子的地籍,不知凡幾……”

易珩聽得更加開懷——自從上了楚晏的賊船之後,他就恨不得将一個銅錢掰成兩個用,連做夢都幻想有一筆從天而降的橫財。

楚晏看得心虛,同時頗為感動。想當年,這人也是個一擲千金的主兒,哪裏會為了區區錢糧發愁呢?

她默了默,“我還抓了不少人回來,該殺的都殺了。剩下的不乏出身大族、身居高位的世家子,想必很樂意拿錢財償命,文璟只管運作。其中有個小子出身王氏,等他的族人來了,你可以再狠狠敲他一筆。”

“主君英明。”青年人的神情更亮了幾分,一雙眼睛燦若星辰。

楚晏搖搖頭,“辛苦文璟了。”她端起茶杯,誠懇地看向他:“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易珩坦然受之,末了卻學她回敬了一杯茶,彎唇道:“若無主君,何來今日之易珩?主君還記得昔日草原上,你我共同起的誓言嗎?”

昔年蠻人南下,萬裏腥膻,硝煙四起,遍地屍骸,楚晏依靠先父舊部,四處號召,也只集結了一支千餘人的義兵。

而易珩卻不棄微末,率游俠部曲來投。兩人一見如故,秉燭至天明,最終擊掌為誓,決意驅逐鞑虜、澄清天下,共襄大業!

楚晏肅然答:“昔日之誓,言猶在耳,豈敢相忘!”

易珩的眉毛挑得愈發高了。他猛地仰頭,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而後霍然站起來,單膝點地。

這位一向以狂放不羁聞名于世的軍師将軍,此刻的神情是少有的認真。他雙手抱拳,目光如電,朗聲道:“君為鵬鳥,我為東風,耿耿相随,永不言棄。”

他将右膝也落下,深深伏拜,頓首于地。

楚晏愣了愣,飛快将人扶起來。

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目光也彙聚在一起。楚晏心中有千言萬語,但說出口的卻只有寥寥幾個字,“文璟,我必不相負。”

易珩順着她的力道站起身來,明亮的眼睛眯起來,像只狡黠的狐貍,“主君,那下次舍妹找我麻煩的時候,您能稍稍徇私幫我一把嗎?”

楚晏:……

這厮果然還是不正經。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權當自己沒聽見剛剛的話,語重心長地說道:“文璟這雙手還要随我滌蕩妖氛,重塑乾坤呢,可要好好養護。”

易珩仍舊笑得沒臉沒皮,“敢不從命?”

*

楚晏留易珩在府中用了午膳後,便打發他回家哄妹妹,自己召了批得用的官員入府,布置接下來的工作。

直到日落西山,小集會才散。忙了幾天,此刻才真正得閑,楚晏沒再留他們用晚膳,吩咐人賜下些布帛之後,便離開議事的前廳,回了自己的院子。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楚晏望着滿地餘晖,突然就想起了易棠說的許多俘虜水土不服的事情。于是腳尖一轉,去了汀蘭小築。

汀蘭小築位于主院之中,但自成一體,面積不大,然而內有乾坤,是當年燕王為了愛妻特地起的小院子。怎料事有不測,這座小院也随着王府荒廢多年。

後來王府重新煥發生機,這座小院也還是一派荒涼,楚晏唯恐觸景生情,從不踏足此地。還是明昱在得悉她身有舊傷之後,重新歸置了這方院子,讓她閑時多來這兒泡泡溫泉。

楚晏領了他的情,但來的時候依然不多。一來事務繁忙,二來……也是實在不想踏足如此傷心之地。

也不知向來行事妥帖的明昱,怎麽将人安排進了這兒——她院中空置的廂房,明明還有很多。

楚晏看着匾額上熟悉的字跡,慢慢吐出一口濁氣,緩步入內。

一人披着厚厚的氅衣,背對着她,坐在飛檐翹角的小亭之中。

楚晏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見靠近院牆的花圃之上,那一片黯淡而蕭瑟的雪中殘菊。

楚晏冷不丁地站在他身後,問:“你喜歡菊花?”

荀清臣這才意識到身後有人,眼眸微睜,下意識地轉過身來。

不等他回答,楚晏又開了口,意味不明地引了一句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可她就是要他吹落北風中,從此再也回不去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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