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湯泉

第22章 湯泉

楚晏敷衍至極地拍了拍手, 贊道:“真是好氣節。”

“走吧,為我彈首曲子。”楚晏熟門熟路地進了屋,荀清臣欲言又止地跟在她身後, 到底什麽也沒說。

沒一會兒, 便有下人抱着一尾琴進來。荀清臣接過, 輕撫琴弦, 溫聲問:“殿下想聽什麽曲子?”

“随意。”

青年沉思一瞬,挺直脊背, 有條不紊地撥弄起了琴弦。

這是一曲《陽春白雪》, 語調輕松明快,如流水般的音符徐徐展開, 将一副冬雪化去、萬物複蘇的圖景帶到人眼前。

楚晏支額聽着,卻覺得這樂曲總有些滞澀之感。

荀清臣何等人也, 還會彈不好一曲《陽春白雪》嗎?

恐怕只是無心演奏罷了。

世子殿下的眼神冰冷了起來,然而幾息過去,終是咽下了已經打好腹稿的威脅與恐吓,臉色不太友善站起來,拍拍衣襟,挖苦道:“讓荀先生在這兒演奏,真是委屈您了。”

語罷, 便要拂袖而去。

荀清臣慌忙起身, 直覺這次要是讓她走了,恐怕楚晏很久都不會再來這兒。

他急急争辯道:“我方才只是有些手生。”

“是嗎?”楚晏半信半疑地回了一句, 看着對方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心中浮起一絲別扭。

他的手實在太冷了, 就像一塊怎麽也捂不熱的石頭。

“不會再這樣了……你信我。”似乎是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沒什麽信譽,荀清臣低聲補了一句:“好不好?”

楚晏不說好不好。她拍開那只凍人的手, 皺眉盯了他兩眼,在他身邊的席位大馬金刀地坐下來。

青年人便露出一個笑,溫和、淺淡,仿佛林間輕岚,輕輕一碰,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垂着眉眼,又開始撥弄琴弦。

依然是一曲《陽春白雪》。優美的曲調在他指尖流淌,如山澗流水,清脆悠揚,令人心神為之一蕩。

楚晏撐着腦袋看他,從束得規規整整的頭發,到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從輕輕顫動的長睫,到略微抿緊的薄唇,從始終低垂着的眼睛,到那雙曾經教她筆墨丹青、詩書禮義的手。

楚晏這才注意到他的手。

她的眉頭又皺緊了幾分,湊上前,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男人望過來的眼神帶着幾分倉惶,這樣強硬的姿态,很容易就讓他想起剛剛重逢時的種種情景。

“另一只手也給我。”

荀清臣依言遞過去,幾息之後,卻有些後悔——她一直都喜歡漂亮的東西。

“只是長了些凍瘡……”他低聲呢喃了一句,想将手抽回來,不料反被人握得更緊。

楚晏看着這雙通紅浮腫的手,心中很不開心。

不過是三五日沒見,他竟好似在她府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她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第一反應是荀清臣懷恨在心,故意跑到室外将自己折騰成這樣,但很快便回過味來:她在這兒待了這麽久,院中的下人也沒想端個火盆過來。

于是将臉一板,沒了聽曲兒的興致,轉而喚來院中的下人。

這是個十三四的少年,長相清秀,眼神也很幹淨,就是好像有些呆,看着不像個捧高踩低的主兒,那麽……想來是明昱那邊事務繁忙,一時沒顧上這邊的事兒。

荀清臣坐在一旁,手裏拿着楚晏剛剛丢給自己的手爐,心中有些忐忑,便軟了聲音,道:“殿下,他也只是個半大孩子……”

楚晏似笑非笑:“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是了,我殺人如麻,草芥人命,可沒有先生這樣的君子之德。”她嗤笑一聲,道:“不過你放心,你在我這也不算什麽重要玩意兒,沒必要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為難府中的下人。”

楚晏說完,也不管周圍人的臉色,懶洋洋地招呼了帶過來的人,“去收拾收拾,我要泡溫泉。”

荀清臣已明白自己說錯了話,着急地跟上去道歉。

“你最好不要再在我眼前晃。”楚晏噙着一抹笑容,眼底卻殊無笑意,半是警告半是威脅:“我今日不想與你生氣。”

荀清臣不得不駐足,看着人離開屋子。

楚晏指使人去隔壁拿了換洗的衣物,循着記憶中的路線,去了小築西端的湯泉池。

熱氣蒸騰,霧氣氤氲。

溫暖的水流包裹着身體,緩緩祛除這副軀體的疲憊。楚晏倚在石壁上,漸漸有了些困意,外頭便傳來壓低了聲音的交談聲。

楚晏屏息聽了一會兒,突然出聲:“讓他進來。”

外面的聲音終于散去,小門便被輕輕推開。男人此刻脫下了厚重的氅衣,現出一身雲青色的素色圓領袍,雪白的宮縧攔腰一勒,鮮明地勾出一段腰線。

荀清臣端着托盤,斂眉在她身邊跪坐下來,紅唇微啓,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已經撂下話,“你先別說話,省得又惹我生氣。”

男人只好閉嘴,鳳眸含愁,将杯中的溫水遞給她。

楚晏沒接,掃了一眼他端來的東西,而後便用指尖拈起一塊米糕放進嘴裏。

她沒吃晚膳,鬧到現在,确實有些餓了。而這米糕蓬松香軟,口味還算不錯,便一連用了小半碟子。

荀清臣果真沒說話,只拿那雙眼睛,祈盼似的望着她。

楚晏又用指尖拈起一塊糕點,眸光微動,起了作弄的心思,遞到他面前。

男人好似沒看見點綴在上面的桂花,當下便低了頭,張嘴去咬那塊糕點。

他是吃不得桂花的,偶爾走到桂花樹下,都要起一身的疹子。然而他沒辦法,楚晏想讓他出醜,想讓他難過,那他只能如她的願。

楚晏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人,驀地又收回手,将那塊糕點扔進自己嘴裏,末了又端起那杯溫水,輕啜一口。

“你要說什麽?”

男人臉上露出些劫後餘生的慶幸,啞着嗓子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指責你,我只是害怕……害怕再有人因我受累……”

事情好像越抹越黑了。

荀清臣不安地觀察着她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終是自暴自棄地垂下眉眼:“是我笨嘴拙舌,任憑處置,你……殿下別生我的氣了。”

“哦。”楚晏無動于衷,從他手裏拿了托盤,換了塊地,繼續泡溫泉。

湯泉水氣缭繞,溫暖如春,然而荀清臣卻覺得一股涼意直沖天靈蓋,當真是冷得徹骨。

楚晏沒再管他,就着他送來的幾碟點心,優哉游哉地泡溫泉。直到将肚子填了個七分飽,腦袋也感到些暈暈乎乎,才從池子裏站起來,尋找布巾和幹淨的衣物。

荀清臣低眉順眼地過來給她脫身上濕透的單衣,又捏着她遍尋不得的布巾,輕柔地擦身上的水珠。

楚晏頗覺驚訝地看着這老古板。這厮的臉和脖子都一片通紅,恨不得往上冒熱氣,臉上的神情卻仿佛很鎮定,一派正人君子的樣子。

她配合地擡手伸腿,讓荀清臣給自己穿衣服,靈光一閃,忽而道:“你以前是不是罰我抄過《禮記》?”

荀清臣不妨她突然有此一問,一時也記不起前情,只馴順地認錯:“是我的罪過,對不起。”

楚晏既然記起這茬,自然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又思及這本來就是個老古板,若再泡在那些經義之中,豈不是更顯腐儒風味?

于是話鋒一轉,“我也不要你抄四書五經,你去撿一卷佛經抄吧。”想了想,又道:“要十遍,一旬之後本世子親自驗看。”

荀清臣應下,眉間沉郁一瞬間散盡,浮上星星點點的笑意。他垂着眉眼,道:“我是誠心認錯,一定好好抄書,求殿下莫再與我計較了。”

楚晏看他一眼,終于矜持地點了頭。

荀清臣如釋重負,連給她穿衣服的動作都快了幾分。

楚晏觀察了一下,見自己身上衣服妥妥帖帖,便擡腳就往外走。

衣擺卻被一股力道牽住,這力道雖輕,卻實實在在是存在的。

她奇怪地回頭,見荀清臣還跪在原地,手裏拉着她的衣擺。

見她回頭,他膝行兩步,改為牽她的衣袖。

男人脊背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仰頭望着她。那雙含情鳳目盛滿了秋水,清澈、明亮,卻在氤氲的霧氣中逐漸變了味道,漸漸纏繞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楚晏莫名瞧得耳熱,遲疑着開口:“你……”還想做什麽?

跪地的男人表情依然端莊寡淡,呼出的氣息卻燙得灼人。

他慢慢低頭,吻他握在手心裏的那截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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