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晉位

第24章 晉位

沒幾天, 易棠便往王府的小築跑了一趟。人家剛剛外出歸家,與親人團聚,楚晏不好頻繁勞動她, 隔了三五天, 才遣人去請她。

她兢兢業業地施了一通針, 重新開了一張方子, 方才背着藥箱打道回府,結果正趕上剛剛起床準備上值的自家哥哥。

她連忙倒退兩步, 看了看天邊高升的日頭, 又看了看懶懶散散正打着哈欠的易某人,頓時怒從心起, 恨恨道:

“天底下也只有殿下能容你這樣的混蛋了,放南邊朝廷去, 你早被禦史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易珩不以為意,略一挑眉,笑道:“我選的主君,自然不是那等庸庸碌碌沒見識的人。”

又問:“你這潑猴兒做什麽去了?”

易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地回:“去王府裏看病。”

“給誰看病?”

“你家主君身邊的嬌嬌兒。”

易珩将手裏的折扇唰地一收,神色嚴肅了不少,“我正想問你——那人打哪來的?”

“俘虜營裏收來的。”

“我自然知道是俘虜營裏頭出來的。”易珩瞥她一眼, 問:“我是說, 他之前是何身份?”

易棠白了他一眼,意思很明顯:你都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

見兄長緊追不舍,便仔細回想了一番, 道:“那人在楚朝朝廷裏,應該是個不小的人物, 身體很弱,與殿下昔年應該有一番交情。”

易珩将她的話咀嚼一遍,再加上之前得的情報,心裏已經有了些猜測,眼神淩厲起來,問:“主君待他如何?”

易棠歪頭,“有點……別扭?可以肯定的是,世子殿下沒有拿看士人君子的眼光來看他,威脅不到你謀主的地位,且安心吧。”

他哪是擔心這個?易珩哭笑不得,無奈道:“看病便算了,你沒事少往王府裏跑。”他點了點妹妹的額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的是什麽。”

易棠臉紅了一瞬,倔強道:“我就要,你哪來的臉管我?”

易珩只好直言:“大公子心裏明顯就有人了,你何必自讨沒趣兒。有父親、有我和主君,你想要什麽樣的青年俊彥,我都能給你綁過來,別做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傻事。”

易棠仍然不服:“大公子多年來不近女色,哪有你說的事?”

高冠博帶的青年人揮退下人,肅然道:“他嘴上、心裏挂念着的是誰,你應該比我清楚。我的好妹妹,你何必自欺欺人。”

“大公子與世子兄妹情深,你不要胡言亂語!”

“本就不是真兄妹,哪來的兄妹情深。”見妹妹還不明白,易珩只好将這話挑得明明白白:

“恐怕也就只有你這樣的傻子會信什麽義子了。當年燕王已經讓小女兒扮作兒子,接了世子之位,何必再在暗地裏要什麽義子?我看倒像是燕王怕自家女兒将來孤獨,特地養的小女婿。”

易棠目瞪口呆。

易珩不再多言,只撂下話讓她多思多想,便捏着折扇當值去了。

去到王府裏專門辟出來給他處理公文的書閣之後,恰巧一名小吏來請,言世子召諸從事、将軍議事。

易珩到往日議事的地方時,文武兩列基本都已經坐滿了。大大小小的官員看到這人在角落挑了個位置之後,面色不一,但眼中大抵都寫着幾個大字:簡直放浪形骸,實在不忍直視。

他一笑置之,滿意地拈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裏。

楚晏不是個講究排場的人,沒一會兒便一身箭袖胡服坐到首位,宣布了一個消息:北方蠻人的王庭生了亂,老單于遇刺身亡,底下的兩位王子開啓了奪嫡之戰。

放到如今來看是個好消息,起碼今年,蠻人忙于內鬥,一時半會兒不會顧上南下。

但若放長遠來看,若上位的新單于是個暴虐好鬥的,那麽未來幾十年,邊境都不會太平。

一衆人圍繞此事商量了半個時辰,最終總算定下了大致方針。易珩又提出要派人入王庭,拉一打一,最大程度加劇王庭內鬥,消耗敵軍力量。

議事到這裏一直很順利,沒什麽分歧,可易珩末了卻提出要親自去。這下便激起了軒然大波,連楚晏也不同意,只将事情暫且按下,來日再議。

楚晏正要散會,這時一人卻忽然出列。

她便重新坐下,看向說話的人,“何君請講。”

這人出身寒門,但才情和品行都為上上之列,多年來屢遭拔擢,在楚晏這個集團的地位并不算低。

“殿下多年來克複失地,抵禦蠻夷,而今又盡收中原腹心,使暴楚惶惶南下,德勳昭昭,天地可鑒。宜大祭宗廟,敬告社稷,晉燕王位。”

此言一出,從者甚衆,附和之聲簡直要将屋頂掀翻了去。其餘猶豫的人,在看到雙腿有疾的大公子和一向吊兒郎當的易珩都跪下勸進了,便也跟着跪下,一頭拜倒。

楚晏的臉色卻不太好看。她冷着臉拒絕:“社稷未定,家仇未雪,此議不當再提起,諸君請回。”

一人馬上接話:“殿下此言差矣,正是因為國家未定,殿下才當早正尊位,使士民歸心。”

楚晏并不是故意拿喬,她是真不想晉位。多年來,此議明裏暗裏被提起過很多次,但她每每聽到“燕王”二字,想到的不是權勢尊榮,而是屍山血海。

可此刻群情洶洶,底下人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斷然否決。

她坐在上首,一時心灰意懶,身心俱疲。

好在外面的鐘鼓很及時地響了。照她定的規矩,鐘鼓一響,官員便下值。

于是她稍稍放緩語氣,對底下衆人道:“此事并非兒戲,且容我三思,諸君請回吧。”

雖然衆官員眼中的楚晏不像傳言中的那樣恣肆濫殺,但也威嚴甚重。衆人之前已經阻了她一回,此時不敢再留下,便各自離去。

只有易珩留在原地,尚未離開。

楚晏嘆了口氣,問:“文璟,你知我所想,何必逼我?”

易珩從角落裏站起來,走到她面前,複又撩起衣擺,屈膝跪下。他為人不羁,楚晏也不重俗禮,二人又情誼深厚,互引為知己摯友,是以易珩與楚晏雖有君臣之分,卻是很少行這樣的大禮的。

“易某慚愧,但臣不得不說。”

“主君走到這步,便已不是您一個人的事。您已攻陷平陽、一統中原,若仍不晉位,底下官員恐怕會生議論。乃至起他心。”

頂頭的人沒升官,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升官,楚晏心中明白。

“主君。”易珩慨然而嘆:“逝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勵。”

“……你先起來再說。”

易珩只當做沒聽見,伏地叩首再勸:“主君,還請三思。”

楚晏擡頭凝視窗外長天,半晌,終是允了,“你去傳令有司,擇吉日、備儀典,祭祀天地。”

易珩再叩首領命,看着拂袖而去的楚晏,心知自己恐怕得看主君很長一段時間的冷臉。

*

楚晏心中郁郁,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披一件,便離了前院,漫無邊際地沿着小徑,在王府中游走。

不料走着走着,汀蘭小築的院門便遠遠出現在了眼前。楚晏擡腿便要離開,可是心念一轉,不知怎地便想起昨夜意亂情迷時,她好像曾迷迷糊糊地應下過荀清臣,今天還會去小築。

她向來言出必行,也不願在這等事上使自己失了信,便攏攏衣服,将隐而不發的怒氣暫且壓下,沿着小徑一路向前。

到院門時,楚晏擡了擡手,立馬便有黑衣人到面前,單膝點地。

“他最近都做了什麽?”

黑衣人低頭答:“剛住下時,大都呆在房中養病,偶爾坐在長亭中,似在思索。自從主子把那叢殘菊挖了之後,公子不再待在亭中,常常待在書房……今日還進了趟廚房。”

楚晏點頭,“看緊他。”

“屬下明白。”暗衛抱拳領命,行禮離開。

楚晏擡腳進了院子,正碰上迎面出來的白楊。少年連忙見禮,被楚晏淡淡打斷:“他人呢?”

“公子在書房呢。”

楚晏便轉道去書房。

北風呼嘯着穿過回廊,呼呼的風聲中,夾雜了點別的聲音,清脆悅耳,像是鈴铛。

楚晏站在門口,跟在楚晏身後的白楊則殷勤地推開門。

伏案的荀清臣聽到聲響,立馬擡頭望過來,見到楚晏後,真真切切地露出一個笑容,走上前,道:“殿下來了啊。”

楚晏冷着臉挑了個位置坐下,只道:“好像在你這兒落了本書。”

荀清臣低頭,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兩分。他令白楊去端了盆熱水來,拿熱帕子給她擦了臉,又輕輕為她拂去發絲上、衣衫上零星落下的雪花。

“殿下在外面怎麽也不撐把傘?天氣寒冷,還是要穿件外裳才是……”

楚晏斜了他一眼,很平靜地打斷:“幹卿底事?”

“是我多嘴了。”荀清臣不惱,卻也不知她這火氣從何而來,低眉順眼地問:“殿下想必還沒用晚膳,要在這兒用嗎?”

“可以。”

荀清臣得了準話,便與那少年離開了書房,不知在張羅着什麽。楚晏一個人待在書房,随手拿起了書案上那本厚厚的佛經。

是《法華經》。

她不信神佛,對這些長而晦澀的經文不感興趣,沒一會兒,便随手擱下,移開檀木鎮尺,拿起那張筆墨未幹的紙。

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整齊地羅列其上。楚晏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跡,神思一滞,憑空又生出幾分煩躁。便刻意存了心思要挑刺,怎料她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也沒發現錯字別字,更沒有髒污之處。

她将手裏的東西胡亂丢開,打開密閉的窗戶,就這麽倚在窗畔,看園中風景。

森森紅牆,皚皚白雪,一湖的枯敗殘荷。這院子的景色放在夏日或許尚值一誇,但冬日裏便太蕭瑟了。

楚晏看得心煩,便喊了站在門外的沈意,“你改日去移栽些花木在院子裏。”

“啊?”沈意愣了好一會兒,尚且摸不着頭腦,就又被打發走。

稍頃,北風又送過來一陣鈴铛聲。

“殿下……”用膳吧。

荀清臣望了她一眼,将原本的話默默咽下,改口道:“殿下餓了嗎?”

“餓了如何?不餓又如何?”

“按時飲食總是好的,萬一因此落下毛病,便不……”

楚晏嗤了一聲,刻薄道:“那你便想岔了。我現在可沒有處心積慮要對付的人,犯不着像先生那樣,為了反王廢寝忘食。”

荀清臣無言以對。國事蜩螗,朝廷在北方的戰事又接連失利,彼時他确實為了楚晏的一舉一動殚精竭慮,總是在官署忙得腳不沾地。

……多說多錯。他跟在楚晏身後進了擺膳的暖閣,沒有再開口。

楚晏坐在上首,荀清臣便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将每樣菜都往自己碗裏夾了一筷子之後,開始給她布菜。

世子殿下沒吃,拿了個空碗,盛了些湯餅,沒吃幾口,便肯定這不是出自府上廚子之手。

“不合殿下口味嗎?”

楚晏撂下筷子,故意說:“鹹了。”

荀清臣從善如流地點頭,“好,我記下了。”又拿起幹淨的瓷碗,給她盛了雞湯。

“你自己喝。”楚晏沒接,深吸一口氣,将目光別開,挑挑揀揀地吃了幾口,徹底停了筷,起身欲走。

荀清臣忙拉住她的衣袖,“我給殿下彈曲子好不好?”

楚晏掙了掙,荀清臣又跟上來。她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惡意,粲然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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