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馴服
第25章 馴服
珠簾之外, 荀清臣抱着琴,聽着身側之人口中的唱詞,臉上一片紅霞。
“……玉爐冰簟鴛鴦錦, 粉融香汗流山枕。”一名穿着素色紗衣、長相十分柔媚的少年掐着嗓子, 含笑唱着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末了指點道:“郎君嗓子不錯, 但這句應該再高些。”
荀清臣硬着頭皮學了一句。
少年便笑, “這就對了……但郎君的眼神……哎呀,應該再媚些。做我們這行的, 可不就該……”
少年止了話頭——眼前這位郎君雖然一副見之難忘的好相貌, 但儀态端方、行止有度,怎麽也不像是青樓楚館之流。
他奇怪地打量了周圍一眼, 又不敢多看。
今日綠绮沒有恩客,本來已經歇下, 怎料一人指名道姓,要他上府服侍。他不是什麽當紅的人物,所幸于音律之道頗有造詣,不至于被磋磨。老鸨見那人出手闊綽,甚至足以為綠绮贖身,便欣然同意。
他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出了樓,一路蒙着眼睛被帶到此地。此地主人是個女子, 這不算奇怪, 但奇怪的是主人不要他服侍,反倒要他教人彈琴唱曲——要求是越俗越好, 越豔越好。
綠绮看了眼自己的“學生”,又看了看周圍的打扮, 不敢真把那露骨的曲子帶出來。
但饒是如此,這“學生”也羞窘得不行。
綠绮支支吾吾地指點了一番, 見他還算還悟性,便請他從頭到尾來一遍。
豈料那郎君手中剛起了個調子,一卷竹簡便從珠簾內砸了出來。
那竹簡正對着琴砸過來。
一把好琴估計就要這麽毀了,綠绮心中嘆息。
仿佛是順應他的想法一樣,那位玉面郎君飛快躬身,護住身前的鳳尾琴。
琴保住了,荀清臣額頭上也有了一片新的淤青。
“出去。”珠簾內的女子第二次出聲,喊門外的人進來:“沈意,将人送回去。”
綠绮忙伏身叩首,哀求道:“奴本是良家子,外出游學途中被賊人擄掠,才被賣到秦樓楚館……奴實在不想再回樓裏去,貴人留下奴吧,奴願全心侍奉貴人。”
“奴除了通音律之外,也略通詩書,貴人留下奴吧。”
“我不留你。”
綠绮頓時紅了眼眶,連聲懇求。
楚晏不為所動,淡聲吩咐沈意:“你去查清此事,該殺的都殺了。此人……若所言屬實,你給他些盤纏,放歸吧。”
綠绮淚如雨下,連連叩首。
沈意一邊警告他不要在外面亂說話,一邊帶着人告退。
屋內燭火依舊,荀清臣捂着額頭,軟聲解釋:“這是把好琴,毀了可惜。”
楚晏沒有理他,他便拾起那卷竹簡,撩起珠簾入內,在床邊的腳踏跪下,将竹簡遞還給她。
她接過,用竹簡挑起他的下颌。荀清臣一驚,反應過來後,不閃不避,直直地凝視着她的眼睛。
多麽卑弱、多麽柔順。
可楚晏卻忍不住冷笑。
她本覺得無論他多麽居心叵測,總歸再逃不出她的地盤,便也不去觸摸那層薄薄的、一碰就碎的屏障。
可今夜她的心情實在太糟糕,尖銳的質問便脫口而出:“從前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的丞相大人,如今竟能忍辱含垢至此境地。荀清臣,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你竟這樣想嘛……”荀清臣喃喃低語了許久,別開頭,平靜而悵然地趴在床沿上:“我已經沒有籌謀天下大事的心力了。”
就像一張弓,拉到極致之後,弓弦必然崩斷,即便再修好,也回不到起初的模樣了。
從前那些站在朝堂上的日子,于他而言,已經久遠得像前世的事情。
“我自問對楚朝江山已經盡心竭力,不想再用這副殘軀折騰什麽風波……你也說荀清臣死了,不是嗎?”
“我只是見你過得不好……我對不起你,想……讓你開心些。”荀清臣擡起頭望她,輕颦淺笑的面容下藏着些許疲憊:“你若不放心,盡可以拿鎖鏈……”
楚晏沒等他說完,便霍然站起。
心中惱怒到極致之後,臉色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慢慢勾起唇角,彎起眉眼,輕聲細語地問:“荀大聖人,你可憐我呀?”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癡癡地笑了半晌,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将手裏的竹簡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荀清臣,不要讓我再看到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臉,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荀清臣連忙起身追上去,緊緊抱住她的腰。
“不是,不是。”
他跪下去,雙手顫抖着抱住她的腿,“我是悔恨,我想到你身上的傷,每天都止不住地悔恨……”
“後悔?”楚晏冷笑:“你不是說你做事從不後悔嗎?那日在大營,是你親口說的——為國為君,于事無悔。”
“可見人不能将話說得太滿,否則會遭報應的。”他的聲音也跟着顫抖,一聲聲地喊:“阿晏……”
喉嚨漸漸湧上血腥氣,他久久得不到反應,終于一口血嘔出來,狼狽地佝偻起身體。
楚晏冷眼看着,退後一步問:“那你遭報應了嗎?”
“我遭報應了,阿晏……我已經遭報應了,我求你信我……求求你。”
“可我還想讓你遭更大的報應。”
他反而笑起來。
“這是我應得的。”他抖着手扯散了自己的發髻,緊接着便開始脫衣裳。衣服淩亂地散了一地,他□□地跪在地上,原本被衣袍遮住的鈴铛便顯現在人前。
那是一對很精巧的銀鈴,用紅繩串着,牢牢地系在腳踝上。
銀鈴是昨夜楚晏系上去的,她早晨沒摘,但并沒禁止他摘。楚晏來時并沒想到,他會将這對飽含狎昵意味的銀鈴留在身上,毫不避諱地戴了一整天。
她垂下眼眸。
這具身體還殘存着她昨夜留下的痕跡。鮮紅而暧昧的抓痕映在冷玉般的身體上,暧 昧得驚人。
“……你的怒氣、你的不滿,還有你的欲 望,盡可以在這具身體上發洩出來……你很喜歡我這副身體,不是嗎?”
他緊緊抓住她垂下來的衣擺,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的身體乃至于靈魂都在痛苦地戰栗,所以連帶着腳踝上的銀鈴,也輕輕地晃動起來,發出不絕如縷的聲音。
“你若擔心我再背叛你,也可以打斷我的腿,拿鏈子将我拴在床上……你喜歡什麽,我都可以去學,你知道的,我學東西很快,很快……燕世子殿下,你可以馴服我的。”
他伏在地上,用額頭去碰她的珠履。
楚晏皺眉退後了一步。
男人無措地仰頭望她,眼裏有倉惶,但更多的還是痛苦和掙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痛苦和掙紮。他以為一無所有的自己,能出賣現有的一切,無論是□□還是魂靈。
實際上他不能,他的靈魂還在高聲叫嚣着自由。
楚晏從地上撿起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嘆道:“那你便不是你了。”
他陡然落下淚來。晶瑩的水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接連不斷地砸在地上。
“你喜歡原來的我嗎?”
自然。
她曾那樣尊敬他、仰望他,将他視作黑夜中引路的北鬥。
楚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蹲下身,發覺他還在不停地打着抖,便輕輕地,輕輕地拍他的背。
“你知道我在生氣,下次就不要湊上來了。他們都不敢在我生氣時惹我,只有你,幾次三番追着我,還不讓我走。”
“……沒有人陪你,你會不會感到孤單?”他靠在她的肩膀上,如是問。
“不會。”
“可我會。我已經習慣了待在你身邊,每晚躺在你身邊,慢慢入眠。”
“這不是個好習慣,趁早改了吧。”
楚晏摘了自己系上去的銀鈴,不願與他再深談,便說:“今晚,我喜歡安靜的枕邊人。”
他便不再說話。
楚晏令人端了熱水來,拿熱毛巾給他敷了額頭上的淤青,洗了臉,拂盡身上的塵埃,擦好藥膏,換上嶄新的單衣。
他幹幹淨淨地躺在堆疊如雲的絲被上。
最後,楚晏也脫了外袍,散下發髻,起身要去吹燈。
荀清臣小心地勾住她的手指。
楚晏嘆息着看他:“你說。”
“可以留一盞燈嗎?”
“為什麽?”
“我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