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兄長
第26章 兄長
次日上值, 楚晏便與自己的小集團再次商量起了派人潛入王庭的事情。
結果自然又是不歡而散。易珩堅持要親自去才放心,而楚晏冷着臉,直接離開了議事的小廳。
怎料明昱也推着輪椅跟着出來了。
“殿下, 我去吧。”
楚晏駐足, 略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外頭冷, 有什麽事情同我和閣裏說吧。”
明昱便同楚晏去了她平時處理事情的書閣。
“易文璟身居要職,若是有失, 則殿下斷一臂膀。而我手裏雖領了些閑散的事務, 卻都不要緊,一介閑人, 死不足惜。”
“怎麽說這樣的話?”楚晏語氣嚴厲了起來:“蝼蟻尚且貪生。天底下多少人朝不保夕,腦袋懸在褲腰帶上, 仍努力地保全自己。你怎能如此自輕自賤?”
明昱便勉力直起身體,撐着輪椅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作勢要下跪。
楚晏騰出一只手,便将他輕而易舉地按了回去。
青年人有些狼狽地跌坐回去。
曾經,他也是挽大弓、馴烈馬的好手,力氣和武藝不輸任何一個将門子弟,可現在……
楚晏見他神色頹喪, 心軟了兩分, “坐着,好好說話。”
她調查過當年的事情:要不是他當時努力護着長姊奔逃, 也不會被朝廷的走狗弄得重傷瀕死。他當時武藝很好,身份又不顯——幾乎沒有外人知道燕王秘密收了個義子, 若非想護着姐姐,何嘗不能保全自己。
可惜到最後, 還是天不見憐……長姊被逼跳了崖,屍骨無全;随行家丁護衛全部殉職,五一生還;明昱雖為人所救,保得性命,可卻廢了一雙腿,再也不能像常人那樣行走。
“我固然擔心易文璟會出差錯,難道因為這個,就要心安理得地讓你涉險嗎?”
“莫說你我有……兄妹之義,單憑你對王府的恩情,我就不能讓你拿性命去冒險。”
青年人笑了笑,眉眼飛揚,神采奕奕。那雙常年暗淡無光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終于顯出幾分少年時的意氣。
“有殿下這句話,便是死也無憾啦……”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喃喃了幾句,擡頭仰望着楚晏嚴肅的神情,帶着些哀求的語氣開口:“殿下成全我吧。”
“我這輩子已經不能再上戰場,這已經是我最後一次能親手向蠻人複仇的機會啦。我的生父生母,都死在他們手裏,我……我若不能為他們複仇,枉為人子。”
這個理由,确實讓楚晏無法拒絕。
她沉默了下來,嘴唇幾度開合,還是不知從何勸。心裏有一個聲音清晰地響起:若她是明昱,她也會去的。
明昱知道她的态度已經軟化了下來,便接着勸:“這些年,我的确……有些自怨自艾,但蠻人那邊傳過來的各方消息,我都仔細收集了起來,再沒有比我更了解王庭的漢人了。”
“況且,易文璟在軍中露面頗多,恐有暴露的風險,我不一樣……”
半晌,楚晏還是點了頭,調了一個經常往王庭販賣貨物的商隊頭領,以及幾個武藝精湛的暗衛跟着他,囑咐道:“若事不可為,當以保全自身為上。”
明昱拱手:“謝謝殿下。”他知道楚晏作為一勢之主,每天都有許多要處理的事務,也并不多留,行禮告退,慢慢推着自己的輪椅出門去。
“兄長。”
他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愕然地回過身。
楚晏還是第一次對着他喊出這個稱呼,臉色有些不自然,微微別開目光,道:“我現在,是真心拿你拿兄長的,并無慢待之意的。”
“之前……當年我在京都為質時,父親突然來信,說收養了一個遺孤做我哥哥。我雖然知道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可總忍不住偷偷地想他是不是打算放棄我這個女兒,另做打算。”
“所以後來,我再見到你時,确實……”沒做什麽缺德的事,但總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而明昱從始至終,都沒有怨言,不但兢兢業業地領着晉寧令的職位,還一手包攬了王府的大小事宜。
楚晏想起當年的自己,慢慢紅了耳根,輕輕地道歉:“……對不住。”
明昱又笑了。她從來沒在他臉上看見過這樣溫和的笑容,好像無論她做什麽,他都能包容她、追随她。
“沒關系呀,殿下很好,不用向我道歉的……”他彎了彎眉,雙手放在殘弱的腿上,眼裏有點兒深藏起來的遺憾:“而且,我早就答應過義父義母,要永遠照顧殿下的。”
楚晏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奇怪,可又具體說不出哪裏奇怪,凝睇他好一會兒,只道:“平安回來。”
明昱點頭,“殿下放心,我還想參加殿下的儀典呢。”
楚晏:“我等你。”
世子晉位的儀典定在臘月十三。
那日清晨,楚晏便穿着一身玄色儀服,率諸領屬臣大祭天地,而後廣封屬官,下敕令減免境內所有子民的兩成賦役。
晉寧城內大半人家,都在當日換上了僅有的新衣裳,在家門口挂上一盞紅燈籠。視線之內,一片喜氣洋洋,簡直比除夕還熱鬧。
然而很可惜,明昱還是沒有趕在儀典之前回城,只送回來一張賀表,一份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以及一封簡短的書信。
信中說大王子與二王子如今已勢同水火,他還趁機給王庭大将巴勒下了毒。總之一切順利,只是受了點兒小傷,所以延誤了行程。
楚晏心知事情不可能毫無波瀾,能延誤行程的傷夜定然不是什麽小傷,但在看到他已入關之後,心中多多少少松了口氣。
她在第一時間寫了手書,吩咐沿途守關官員多加照拂。如此,忐忑地等了四五日之後,明昱總算成功到了王府。
彼時楚晏剛剛犒賞完軍營的将病,應約在小築用晚膳。
聽聞明昱回府的消息之後,她再顧不上其他,三步并兩步地離了席,問前來禀告的侍衛:“大公子現在何處?”
“已回了栖雲軒。大公子說今日天色已晚,他又風塵仆仆,形容不雅,待明日休整之後,再來拜見王上,您……”
楚晏沒等他說完,便出了房門,直奔栖雲軒而去。這個院子在王府後院的西端,不算偏僻,離主院的距離也不算遠,但楚晏這七年,幾乎沒有來過這兒。
若非仆人引路,她連院門都摸不到。
楚晏趕到院子裏時,明昱也剛剛邁進自己的院子門。他勾了勾唇角,看着楚晏衣袖上繡着的龍紋,輕輕嘆息:“我失約了,王上海涵。”
楚晏趕過來時有些着急,等見到人之後,神色便鎮定了下來。夜色氤氲,她看不太清對方的臉,便走近幾步,低頭細細觀察了一陣,沒理他那句客套的話,直接問:“一切平安嗎?傷如何了?”
明昱颔首,:“王上要我平安歸來,那我自是将傷養好了才回來的。”
楚晏不置可否,默默遣人去請了府醫,又說:“你手上的事先不急,我找了妥當的人照看。既然受了傷,便仔細将養些時日。”
她頓了頓,想起他臨行前那句“閑散之人”,道:“還有,你若不喜歡現在的官職,養完傷之後可以告訴我。無論是想主政一方,還是……”
“王上。”他很少會這樣打斷楚晏的話,此刻卻忍不住說:“這樣便很好,我很喜歡晉寧,也很喜歡王府。”
他永遠不能跟着楚晏南征北戰,但是沒關系,他可以在王府裏等她回來。他會将一切打理好,讓這座空闊、寂寥的王府變得妥帖、溫馨;他會推着自己的輪椅等在門口,見證她的每一次凱旋。
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王府變成“家”。這樣的話,楚晏應該就不會每年形色匆匆了吧。
明昱看了看天邊那輪明月,溫聲提議:“往年這個時候,殿下不是在前線便是在軍營,今年難得有空閑……在府中辦個除夕宴吧。”
楚晏蹙眉。她不想拂了明昱的意,這樣的宴會,是施恩下屬的一個好機會。可她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明昱啞然失笑:“其他人,還是我遣人送去節禮。就請易家兄妹到府中小聚,我們幾人辦個小宴,也算是辭舊迎新了,如何?”
楚晏點頭,“但你有傷在身,還是将這些小事交給下人去辦吧。”
明昱欣然應允。
“我這便走了,你好好養着吧。”楚晏出了院子,喚來跟随明昱出行的下屬,請她細細将始末說明。
“……大公子以走商身份給大王子送上一份厚禮後,便慢慢得了信任。單于二子早有嫌隙……這倒沒費什麽力氣……傷是因為接近巴勒受的,我等皆勸大公子徐徐圖之,但大公子執意要去那巴勒性命……”
巴勒,巴勒,這是當年圍殺她父親的主将,是她日日夜夜都不敢忘記的名字。
楚晏攥緊了拳頭,慢慢地牽起唇角,勾勒出一個百感交集的笑容。
“凡随行人員,死者厚撫其家屬,生者賜十金……回去過個好年吧。”
楚晏料理完這些事情,月已當空。
随行的親衛見她晚膳沒用幾口,體貼地讓小廚房送了夜宵來。
她端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馄饨,垂着眼睛想起了荀清臣。
*
荀清臣看着滿桌的菜肴,意興闌珊地枯坐了好一會兒,終于揀起玉箸,食不知味地吃着自己的藥膳。
藥膳要麽寡淡無味,要麽便幹脆千奇百怪——冷了之後,更是難以下咽。
可楚晏要他按時飲食、三餐不落,那他便聽她的話。
“公子……”白楊讷讷地站在旁邊,不知該說什麽。
荀清臣吃了半碗,溫溫和和地點頭,對他說:“勞煩你撤下去吧。”
“今夜她……王上不會再來了,你自去歇息,我不用你伺候。”
白楊讷讷點頭。
荀清臣放下碗,自去取了水淨面淨手、漱口洗浴,然後提着盞燈籠去了書房,開始抄佛經。
水墨書香萦繞在身邊,他提起狼毫,翻開泛黃的紙頁。
抄佛經講究正心誠意,心無雜念,他便讓自己放空心神,什麽也不去想——然而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便越發厭惡自己。
狼毫摔在書案上,四濺的墨水弄髒了紙頁。他如夢初醒,撕下書頁丢到火盆,然後便低着頭,閉上眼,緊緊掐住自己的手腕,一遍遍地在心中請佛祖原諒。
有腳步聲在門外的回廊響起。
荀清臣猜測是白楊不放心,故而過來瞧瞧。那是個很良善的孩子呢……他将衣袖一直拉到手腕處,挺直脊背,坐得端端正正,含笑拿起那支筆。
推門的卻不是白楊,是一臉冷色的楚晏。
他溫文爾雅的假面裂了一瞬,旋即便戴得更牢了。沒有人會喜歡歇斯底裏、滿腹牢騷的枕邊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大抵都喜歡漂亮美麗、知情知趣的。
他垂了眼睫,儀态翩翩地起身迎上去,接過了她手裏的那盞燈籠,語氣欣喜而驚訝:“我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你用晚膳了嗎?”
“嗯。”她點頭,問:“晚上不睡覺,你在這兒做什麽?”
楚晏自己進了書房,用目光梭巡一圈,發現了書案上的佛經,拿起一看,是《金剛經》。
“《妙華經》你抄完了嗎?”
“嗯。”他笑着問她:“殿下要查看嗎?”
楚晏沉默了一瞬。雖然她不通佛法,但也去過幾次寺廟,聽過高僧布經。《妙華經》有七卷二十八品,字數将近七萬。
“今日困了,不想看。”她木着臉将手中的書放下,問:“你打算将所有的經書都抄個遍嗎?”
“嗯。”
“為什麽?”
“想要向佛祖祈福。”
“你什麽時候信佛了?”
“人力不可及,便寄托于神佛,這是萬民的通性,我只是個俗人,當然不能例外。”
楚晏奇怪地看他一眼,淡聲提醒他:“若是旁人,我會告訴他求佛不如求己;但如果是你的話,你求佛不如直接求我。”
荀清臣跪下來,當真拿出了禮佛的架勢,“我求眼前人平安喜樂。”
……你還記得你以前最讨厭阿谀媚上之輩嗎?
楚晏被他搞得一愣,滿肚子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憋了半天,只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我還以為你要發什麽大濟天下的宏願呢。”
她怕今天吵完一通,明天他又要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浪費王府的藥材。
“走,我乏了。”
荀清臣吹滅了書房的燈,跟着她離開書房,聽她說:“你不許再碰佛經了。”
“為何?”
“我很喜歡你這具皮囊,不希望你滿腦子裝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是。”
楚晏說累了倒确實不是純粹的借口,今日天色也确實很晚了。
怎料她打了個哈欠,剛要躺下,荀清臣就颠颠兒地将自己脫光了。
她咬牙瞪了荀清臣一眼,拿被子将人兜頭蓋臉地裹住了,然後另取一床被子蓋上身上。
不一會兒,被子裏便傳來悶悶的聲音:“……王上今晚不要我服侍嗎?”
“我是燕王,不是纣王。”楚晏說完,突然想起陸允安好像還真罵過這人是個狐貍精,一時臉色更加古怪。
被子裏便傳來男人低啞的笑聲。他頓了頓,問:“那你今晚為什麽去而複返了呢?”她每次來,不都是他陪她睡個葷的覺,然後她陪他睡個素的覺嗎?
他像條泥鳅一樣鑽進了楚晏的被子,緊緊地貼在她身邊。
楚晏感受到那具帶着涼意的身體之後,當真思考了起來。
這暖床的人就算躺半天也不能将被窩捂熱,她來這兒到底圖什麽呢?
她靜靜想了會兒,臉色便煩躁起來,帶了點兒頤指氣使的意味開口:“我要喝水。”
荀清臣便爬起來,很溫順地應答:“我去給你拿。”
楚晏點頭,看見他那光溜溜的身體之後又洩了氣,“你給我安生待着……”
她的眉眼冷了下來,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左手手腕,指着上面的淤青問:“怎麽弄的?”
他垂着頭,烏黑如瀑的發絲淩亂地散下來,遮蓋了他的眉眼。
“說。”
荀清臣終于答:“失了平常心。”
楚晏松了手,神色更加冷峻,“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說話。”
“……我讨厭自己。”
還是這麽語焉不詳、雲遮霧繞。然而楚晏聽了,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憐憫。
“你擡頭。”
他便擡起頭。
楚晏擡手為他理了理鬓間垂下來的頭發,借着明黃色的燭火,鄭重而仔細地端詳着男人白皙的臉。
她想起上次争吵時,荀清臣脫口而出的話。
“燕世子殿下,你可以馴服我的。”
馴服……原來她已經馴服了這個人。
原來這副劍壓不彎、刀砍不斷的脊梁,這副曾廣受稱贊的松筠之骨,既堅韌,也脆弱。
不需要沉重的鎖鏈,也不需要嚴厲的誡鞭,只要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一點若有若無的親近,一點似是而非的愛欲。
只要将他從原來的環境完全剝離,将他放到與世隔絕的溫室之中,再親近他,冷待他,疏遠他,撫摸他,他就會慢慢變得患得患失,就會慢慢變成一朵美麗而沒有靈魂的莬絲花,努力地從你身上汲取養分。
真可憐。
但是楚晏仍不打算放了他。
“荀清臣。”她以手作梳,溫柔地為他整理着散下來的頭發,問:“你喜歡上我了嗎?”
男人慣來冷白的臉搖曳成一縷薄紅。他的眼中一時是吃驚,一時是恍然。他飛快地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水中的浮木,然而他看着她,卻驚慌失措,眼神哀哀,不知該做什麽,不知該說什麽。
他終于要開口——孤注一擲地開口。
楚晏用手指抵住他的唇,語氣溫和而殘忍,“不要喜歡我。你要恨我……我也恨你。”
她拔下頭上的簪子,對準不遠處的焰火。
她擊滅了一盞燈,留下了一盞燈,擁着他躺下來,平靜地說:“睡吧。”
他整個人鑽進被窩,而楚晏阖着眼皮,漸漸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洇濕她肩膀上的衣服。
她便問:“還不困嗎?”
被子裏安靜了一會兒,再說話時聲音有一點隐約可見的鼻音,“明晚你想吃什麽?”
這樣的話近來她已經聽過很多次了,現在點了菜,就默認明日要來這兒用晚膳。
她想了會兒,不太想搭理。
荀清臣默默抓着她的手指。
“湯餅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