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除夕
第27章 除夕
清晨, 等荀清臣醒來時,楚晏早已經離開。只有身畔殘存的氣息,證明她昨晚确實來過。
他滿身倦乏, 懶怠地窩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之後, 才掀開身上的被子起身。
洗漱、更衣, 再對着銅鏡束好頭發。他推開門時, 天邊日頭已經很高了。燦爛的陽光毫不避諱地照射進來,荀清臣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
這樣的生活放在他人生的前幾年裏, 幾乎是不可能的。
自他入仕之後, 他便總是很忙碌。當他做了丞相之後,更是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拿主意, 他要規谏君主、要平衡朝局、要盡量讓自己的耳目延伸到天下的每一個角落,這樣, 才不至于被蒙蔽……
但現在,這些事情統統都與他無關了。
他怔怔地站在門口,看空蕩蕩的院子。
積雪已經化了,沒了白色的瓊花玉蕊點綴,這片院子顯得更加荒蕪。
“公子!”
白楊端着早點過來,臉上洋溢着純真無邪、滿是少年意氣的笑容。
他笑什麽呢?
“公子可算醒了,快來用膳吧。”
荀清臣順從地颔首, 在桌前坐下, 拿起一個白面饅頭。他的胃口很不好,以至于白楊總是在他用膳時, 拿那雙天真的眼睛盯着他。
他勉強自己多用了一些,實在吃不下了, 便放下了碗筷。遠遠地望着外面的庭院,與白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閑話。
白楊正收拾着餐盤, 妥當地打理好之後,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正出神的男人,“公子今日不去書房嗎?”
“不去了。”
可是不去書房抄佛經,他還能幹什麽呢?
什麽家國天下社稷宗廟,與他扯不上半點關系,他再不用操心;而衣食住行、柴米油鹽,也不用他操心——即便一開始送過來的東西不那麽精致、周全,也完全能讓他在這生活。
暖閣裏倒是放了一架琴,可是他怕自己一上手,就忍不住滿是幽怨之音,那樣就未免讓自己太難堪了……
他該做什麽呢?
白楊将餐盤收了下去,一切收拾好之後,見他還坐在這兒發呆,心中莫名覺得他好像很難過。
可惜白楊不是個健談的人,他想了很久,才勉強拉起一個話頭:“公子,我之前遇見過一個算命的,他追着我好久,說什麽或從王事、含章可貞……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荀清臣微微彎起唇角,回答他:
“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這句話出自《易經》,意思是含蓄地處事、保持住美好的德行,從政侍奉君王也不居功、不顯耀,那麽即便沒有巨大的成就,也能善始善終。”
得了答案,白楊反而驚訝起來。他睜大了眼睛,眼中崇拜極了:“公子是不是讀過很多書?”
荀清臣想了想,道:“算是吧。”
“那我能拿書來請教公子嗎?我讀《春秋》時,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荀清臣坐正了身體,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連眉眼都亮了幾分,“你請問吧。”
少年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些日子照顧的公子竟然這樣博學!
他一頭紮進知識的海洋,幾乎如癡如醉了。
稱呼不知不覺就換了,他滿懷崇敬,一整天都跟在荀清臣身邊,睜着濕漉漉的眼睛,就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楚晏忙完今日的事情,到小築用晚膳時,清楚地感受到了少年的熱切。
她挑了挑眉問白楊:“今日做什麽了?”
少年有些怯怯,低頭答:“和往常一樣,并未做什麽,只是向先生讨教了幾個問題。”
楚晏慢慢轉動碗裏的湯匙,嘴唇微微抿緊。
她心中突然便覺得不快,于是撩起眼皮,将視線落在荀清臣身上,說:“你不要……”在這兒好為人師。
她想起昨晚的情狀,心軟了幾分,看着站着的少年,接着道:“你不要喊他先生,若真有心,便喊夫子吧。”
白楊不解其意,只乖乖點頭,對荀清臣彎腰作揖:“夫子。”
楚晏心裏還是不高興,“你先退下吧,若有向學之心,便要勤勉些。”
少年依言退下。
荀清臣低頭給她布菜。楚晏看了一眼碗裏的雞腿,煩躁地皺眉:“我不要吃這個。”
她将雞腿丢到荀清臣碗裏,“你自己吃。”
荀清臣的飲食很清淡,不愛重油重鹽,他看了眼碗裏的烤雞腿,默默将肉剃下來吃完。
楚晏看他吃個雞腿像吃毒藥一樣,反倒樂了。她不去拿公筷,就用自己的筷子給他夾了兩塊炙肉。
荀清臣很聽話地吃完,手卻忍不住摸向了茶盞。微微抿了一口茶,低聲問:“王上不想我教他嗎?”
“我有什麽不樂意的?”楚晏笑了笑,“府中像他這個年紀的,多是我北軍将士的遺孤,在外無法維持生計,才來王府尋差事。”
“若他真是個可造之材,日後也是在我手底下當差,我還得感謝你肯出力雕琢這塊璞玉呢。”
他松了口氣,露出幾分欣喜的神色,但那分欣喜的神色很快就淡了下來。他看着碗裏又出現的炙肉,很為難地提起筷子。
楚晏滿意地彎起了眼睛,笑過之後,輕輕地問:“你這個人……怎麽比元寶吃得還少呢?”
荀清臣不知道元寶是誰。他過去獲得的那些情報,從沒提起過這個名字。
直到三天後,他才知道這是一條狗的名字。
彼時他正指導完白楊習字,剛剛推開書房的門,一道白色的影子就沖了過來。
院中響起狗憤怒的吼叫聲。
他吓了一大跳,連忙關門。但那狗已經撲将過來,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對着他吼叫。
白楊趕緊跑過來,着急地将他護在身後。少年一疊聲地高喊,試圖将院外值守的護衛喚進來,趕走這不知從哪兒來的惡犬。
然而那惡犬向前嗅了嗅之後,竟不再吠叫,像好奇似的,睜着藍色的眼睛圍着荀清臣打轉兒。
兩人這才放下心來,仔細觀察這條狗。它毛發光滑幹淨,脖頸上還戴着塊金牌,一看就價值不菲。
現在,它正殷勤地蹭着荀清臣的腳,哼哼唧唧地搖着尾巴,仿佛在撒嬌。
白楊默默放下了手裏拿着的椅子。這狗看着比他還值錢的樣子,真傷了可賠不起。
荀清臣往後退一步,它便跟着往前邁一步。
他頓時束手無策。
好在沒多久,院子裏便傳來響動。荀清臣原以為是護衛,不曾想打頭的竟是一個坐着輪椅的年輕人。
這人他知道。聽說是先燕王在時,私底下收的義子,後來楚晏回來,對外公開他的身份,他才正式出現在人前。
應該是喚作……明昱?
荀清臣瞥了一眼輪椅,便禮貌地移開了視線。
“元寶回來,不要胡鬧。”明昱溫溫和和地點了點頭,話中帶着些歉意:“小寵頑劣,叨擾公子了,我代元寶向郎君致歉。”
荀清臣微微作揖:“大公子言重了,您的……愛犬,并未做什麽。”
“那真是萬幸。”明昱勾勾唇角:“不過,這并不是我的狗。”
“這是舍妹早年間從外邊兒撿回來的狗,可惜養了半個月,她便要出征。等她再回來時,小犬長大了,起初并沒認出她,朝着她吠叫不止。”
“舍妹惱怒非常,令人将這狗丢出去。可我知道她是個念舊的人,便偷偷将元寶抱了回來。”
“她果然默認了此事,偶爾從外面回來時,還會給它喂些肉幹。但無論我怎麽明裏暗裏提起,她也不願再養元寶了。”
明昱輕描淡寫地微笑:“我只好多加照拂些。”
荀清臣站在原處,聽着他的話,又出了神。
明昱将元寶抱在腿上,輕柔地撫摸着它的毛發,問:“郎君怎麽了?”
荀清臣搖頭道了聲無事,便沉默地站在原處。
“郎君遠離故土,一人客居此處,也是辛苦。若是有什麽缺的、不合心意的,只管遣人來告訴我便是了。”
荀清臣抿唇道謝。主人家這樣熱情,而他如此冷淡,實是有些失禮,但是……他總覺得這位素昧平生的大公子,對自己帶着幾分不知名的惡意。
“郎君多禮了。”明昱善解人意地彎唇:“舍妹一時興起,将你拘……請了進來,我作為兄長,總該多為她周全些。”
明昱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烏泱泱一群人從園子裏退下,剛剛打開的大門又重新阖上。
荀清臣坐在枯敗的荷花池邊,慢慢以袖掩面,無力地嘆一口氣。
*
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轟鳴竹,守歲筵開聽頌椒[1]。
經歷戰亂之後,這樣簡簡單單的家庭團聚,更加顯得彌足珍貴。除夕還沒到,晉寧城中便已張燈結彩,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歡聲笑語。
等到了除夕這天,城中更是喜氣洋洋。
連一向冷清的王府也挂上了紅燈籠。
王府裏的一對義兄妹和易家兄妹,聚在後院的小花廳之中,很融洽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小宴之後,明昱拿出三個紅封 一一和廳內幾人道歲歲安康。
易棠接過,有些遺憾地看了眼大公子,惡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親兄長,“哥哥,你的紅封呢?”
易珩當然不記得準備這樣的東西,他眼尾一挑,摸起酒盞,很果斷地禍水東引:“你找主君去。”
楚晏也沒準備。四人之中,她年紀最小。按理來說,這種東西怎麽也輪不到她來給。但她瞟了眼醉醺醺的易珩,便點頭讓忠仆去準備了。
易棠又得了個精巧的金元寶,笑嘻嘻地拿在手裏,直說這趟來對了。她和自家哥哥的長輩和族人都不在這兒,若非王府相邀,今年肯定又是孤孤單單。
席面被撤下,侍從重新端上精致的點心和美酒。
推杯換盞之間,易棠突然起身走到明昱身前,“我敬大公子一杯。”
未等明昱回應,易棠便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從前年少不懂事,恐怕在公子面前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望海涵。”
席間另外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訝然。易珩看面前容色逼人的女子,幽幽嘆了口氣,和她小聲抱怨:“早知道辦個笄禮就能讓人懂事,就該早些辦。”
易棠早就到了及笄的年齡,只是多年來一直東奔西跑,不愛拘束。家裏的長輩一直逮不到她,才一直拖了好幾年。不過,這檔子事總算是在年前結束了——不久前,易棠回了趟老家,得了表字文華。
楚晏斜了他一眼,沒有搭話。
易珩無奈極了,“主君還在同我生氣嗎?”
楚晏收回目光,搖搖頭。易珩還沒來得及高興,旁邊的聲音便悠悠傳過來:“只是單純地瞧你不順眼罷了。”
易珩連連告饒,楚晏無動于衷,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看向易棠:“文華有何事?”
“殿下!”按理來說易棠現在不該喊殿下,但她一高興,就忘了這茬,眉飛色舞地道:“我想開一個醫館,招好多好多小女孩當學徒……等我将師門發揚光大,誰還敢說女子不能學醫,敢說醫者是賤業!”
楚晏真心實意地贊了一句:“好志氣!”又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幫忙倒不用,只是一個醫館而已,她哥的勢力已經足夠她在北方橫行霸道了,用不着再搭上燕王的排面。
易棠是想讓楚晏幫醫館取個名字。
“名字啊……”楚晏凝眸沉思了一會兒,俄而笑道:“不如就喚濟世堂吧。”
“但你想收女弟子……這可能有些難,得加些條件。”貧苦人家的女孩子忙着幫家裏幹活,不可能能來學醫;而富貴人家也不會讓自家女兒去學醫。
易棠眼睛更亮了,忙道:“殿下,我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我給我的弟子們每月發一筆月錢,學成之後再在醫館裏為她們提供工作,這樣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動心。”
楚晏點頭,正要出面給她撥一筆錢,便聽滿面嫣紅的女子說:“我會偷我哥的俸祿養她們的!”
易珩:“…………”他真是欠了這潑猴兒的。
楚晏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狀似惋惜:“那你阿兄就沒錢買酒喝了。”
易珩見了自家主君的笑容,也露出一個笑來,義正辭嚴地說道:“能為主君分憂,是臣的榮幸。”
楚晏拿起酒盞,朝他遙遙一敬,算是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文璟大義。”
幾人便坐在一起,讨論起了開醫館的具體章程。
屋外月色當空,屋內蘭膏明燭。
閑談間,一陣琴聲卻忽然傳至耳邊。易棠奇怪地推開了窗戶,想不通王府裏還有誰有這個閑心彈琴——而且,這麽個好時節,這琴聲居然還透出一股悲傷,一點兒也不應景。
易珩擰着眉聽了一陣,“這琴聲……怎麽聽着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可他這段時間不曾來過王府的後院,更不曾聽“那位”彈過琴。
“左右現下沒有歌舞,主君不妨将人喊過來助助興。”
楚晏随手抓起一顆榛子砸過去。這人明知道她帶了個人回來……以他的機敏,不會猜不出此時人在後院、還撫琴的是誰,明擺着看她笑話呢。
易珩這才歇了心思,将榛子撿起來吃了,光明正大地給正低頭斟茶的楚晏上眼藥:“主君,都說琴為心聲。這人胸中分明有不平之氣,您得多加提防。”
楚晏不置可否,在屋內坐了會兒之後,尋了個借口避出來。
從這兒去小築,不算遠,但翻牆更近。
琴聲已止。她坐在圍牆上,果不其然看見了站在園中的人。
月映清波,樹影滉弄,一人站在長亭中,憑欄而立,默然不語。
楚晏坐在牆上看了他好一會兒,這人也沒動靜,更不曾發現她。她便在牆頭摸索出一塊小石頭,砸到園中的荷花池裏。
他果然看過來,一身月白氅衣,翩翩然走到楚晏坐着的圍牆下。
“王上……是被我打擾了嗎?”到處都是歡聲笑語、鞭炮齊鳴,獨他一人在這傷春悲秋、感時傷物。
多麽得格格不入。
他還沒彈完一首曲子,就驚覺了自己的不合群,離開暖閣,到這裏來吹風。
楚晏毫不諱言:“是啊,我在旁邊與人一同守歲,聽見了你的琴聲。”
“對不起,我……”他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為之,但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解釋實在蒼白無力。
“你大晚上不睡覺,在院子裏做什麽?”
“睡不着,起來走走。”荀清臣頓了頓,補充道:“王上命人移栽到花圃的花木,今日開花了。”
“哦。”楚晏又問:“你在思念你的國嗎?”
他點頭又搖頭,近乎頹然地剖白自己:“我沒有異心……我只是有些想念宜平了。宜平,是我的故鄉,我已經十幾年沒回那裏了。”
“哦。”楚晏平平淡淡地應了一聲,接着道:“你如果一直乖乖的,我倒是可以帶你回去看看,但你應該不樂意。”
楚晏若真的到了宜平,那便意味着連偏安一隅的南方小朝廷也被滅了。
荀清臣當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他嘆了口氣,竟說:“若真有那麽一天,對我、對南朝子民,想必都是件好事。”
“哦?”楚晏晃了晃腿,盯着他的頭頂,說:“願聞其詳。”
“我走之後,朝堂新舊黨定然水火不容,免不了一番争鬥。而朝堂南遷,朝廷原本的公卿貴族必然要讓渡一些權力給南地世家……想來又是一番龍争虎鬥……誰還願意将目光放到無關緊要的庶民身上?”
楚晏嗤笑:“你現在倒挺通透。但誰知道我打過去的時候,你會不會哭鼻子。”
荀清臣哭笑不得,擡頭直直地望着她,問:“王上今晚喝酒了嗎?”
“嗯。”
“王上下來吧,我給你煮醒酒湯。”
“不要。”楚晏不覺得自己喝醉了,但冷風吹過來時,還是有些頭疼,于是道:“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屋裏去。”
“本王才剛把你養得漂亮些,可別又生病了。”
荀清臣乖順地點頭,卻不見動作。
楚晏瞪了他一眼,“你現在就回去,我要看着你進房門。”
沐浴在月光下的男人總算挪了腿,只是頗有些一步三回頭的架勢……他總擔心她會不小心摔下來。
坐在圍牆上的人見了,微微感受到一點兒苦惱。
他看起來很孤單很可憐的樣子。
“你乖一點,我過兩天來陪你玩。”
荀清臣聽了,頓覺啞然,垂眸掩了笑意,問她:“過兩天具體是過幾天呢?”
楚晏煩躁地撓了撓頭,“初二……初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