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遇刺
第28章 遇刺
花圃的花開了之後, 荀清臣便常常到亭子裏去,哪怕什麽也不做,也能待上大半天。
這花開得很密, 層層疊疊, 挂滿枝頭。遠遠望去時, 總會為它旺盛的生命力而震驚。
他第一次見到這花的時候, 便覺得熟悉。後來幾次回憶,終于确認這就是楚晏當年在平陽時, 曾給他送過的花。
和之前在萬安時, 那少女曾扔進來的花也很像。只不過那束被丢進來、害他遭了一番罪的花是粉白色,而這種花是藍白色, 與之相比,更顯聖潔美好。
他很喜歡這種藍白色的不知名花木。這幾乎是他荒蕪的院子裏, 唯一鮮活的顏色了。
“夫子,夫子……”
白楊轉了一圈,終于又在熟悉的花圃找到了荀清臣。
他看了眼神色平平的夫子,心裏有些同情。
許是因為年關繁忙,王上已經好幾天沒來過這兒了,而夫子……他瞧着很喜歡王上的樣子。
白楊讷讷地想了一會兒,出言安慰:“夫子別傷心……王上應該也是喜歡你的。我在王府當差的這些年, 可從沒聽說過有誰住進過王上的主院呢。”
“而且, 王上還令人移栽了蘭堇花過來,還是藍色的……藍色的蘭堇花, 多少見啊!”
荀清臣微微側過頭來,嘆道:“它也叫蘭堇花嗎?”
“是啊。”白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放在北地, 是很常見的花。看來他這位夫子是個南人。
想到此處,他便解釋道:“蘭堇花有三種顏色, 粉白、藍白和淡黃色,其中淡黃色的最常見,而藍白色的最罕見。”
“因為蘭堇花即便在寒冬也能綻放,生命力十分頑強,所以在北地有很特殊的寓意……額……”
白楊還處在年少慕艾的年紀,說到這裏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荀清臣灼灼的目光下,還是如實道:
“它象征着男女之間的情誼……純潔真誠、永不枯萎的愛意。年輕的女郎和郎君們在告白時,很喜歡将這花用來送給心上人。”
荀清臣得了這麽一個答案,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難怪……難怪……
難怪當年情勢那樣危急,在外逃亡的小世子卻願意只帶着幾個人見自己,難怪身體和武藝都不如她的自己,能那樣輕易地使她受傷!
他顫抖着倚着長亭,可身形還是搖搖欲墜。白楊連忙伸手扶着他,臉色十分焦急,“夫子怎麽了?”
荀清臣搖頭,只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他在這段畸形的關系中生出了歡喜,于是不遺餘力地揮舞着鏟子,妄圖撬動對方的心。可現在,卻有人告訴他——原來他想要的東西,很多年前就曾得到!
在失去很多年之後,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之後,他終于明白——原來他曾得到過一份那樣熱烈的感情!
星移鬥轉,物是人非。他在經年之後,才在旁人的話語中,明白少女當年送花時的眼神。
可是,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翻覆之水,如何能收?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他顫顫巍巍地蹲下來,喉中又傳來絲絲縷縷的血腥氣。
“夫子!”白楊看着他慘白的臉色,更加慌張。他将人扶到長亭的椅子上,“夫子,我去讓外面的護衛通報王上,請醫者來吧!”
“不!不要。”荀清臣顫抖着地抓住他的手,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好孩子,我沒事……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我要想想,我要仔細想想。”
是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在這裏做一只安安靜靜的金絲雀?
還是不顧一切地沖到她面前,跪求她的原諒?她一定不會開心的……她那樣驕傲一個人,一定不願意再提起從前的污點。
那就要這樣,一直逃避嗎?他利用別人的感情犯了錯誤,前幾年幸運地無知無覺,如今知道了,卻還要像個懦夫一樣逃避嗎?
這兩道截然不同的念頭,就像兩把陳年的鈍刀,不斷地撕扯着他的身體。他處在中間,慢慢感受到一種麻木的痛苦。
“夫子……王上來啦。”白楊語帶欣喜,以為楚晏的到來,就能讓荀清臣展顏。
荀清臣愕然地擡起頭,像個木偶一樣,呆愣愣地走過去。走了沒幾步,又不受控制地跑了起來——就算是之前戴着鐐铐時,他也沒有這樣不顧儀态的時候。
他心如亂麻。但當楚晏皺着眉問他怎麽了時,還是本能地牽了牽唇角,企圖露出一點笑意,“我沒事。”
“又生病了?”
“沒有……我沒有生病。”
楚晏覺得有點兒古怪,但既然他自己都說沒事,那還管他作甚!于是不悅道:“我今天臨時有點事,晚上不能陪你,明天再來。”
荀清臣慌張地抓住她的手,嘴唇緊緊抿着。
“我知道我毀約了,但我今天是真有事。”見他還不放手,楚晏也生了點兒不耐:“我今日都親自過來告訴你了,姓荀的,你不要不識好歹!”
荀清臣将她的手抓得更緊了。那雙秋水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滿是哀求之意。
他又露出楚晏近來十分熟悉的那個眼神,脆弱、無力,又可憐巴巴的。
她語氣緩了幾分:“你有什麽話想與我說嗎?”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偶爾發出一兩個字符,也是言不及義,不知在說什麽。
他心慌意急、焦躁不安,甚至到了神經質的地步。就像一只驚弓之鳥,楚晏稍一動作,他便驚得渾身戰栗,抱着她的腰飛快地滑下去。
這可不是室內,滿地的塵土,真跪下去,衣服就要髒了。
楚晏手疾眼快地将他撈起來,古怪地問:“你今日到底是怎麽了?”
“……愛說不說,我走了。”
“不,不要……”他依偎似的靠過來,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緊緊不放地抱着她。
他今日好粘人,簡直就像塊怎麽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偏偏這塊狗皮膏藥還脆得像琉璃,打不得,罵不動。
等楚晏将人稀裏糊塗地帶上出行的馬車時,她心裏只剩一個念頭:這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狐貍精。
荀清臣窩在馬車的一角,沉沉地低着頭。
楚晏問:“今日給你那小弟子授課了嗎?”
荀清臣點頭。
楚晏挑了挑眉,忍了忍,還是露出一個牙酸的表情,這真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大過年的,也不知道讓人歇會兒。
“講了什麽?”
“《左氏春秋》。”
“哪一篇?”
“《子産不毀鄉校》。”
子産不毀鄉校……這篇文章,講的是春秋時鄭國的故事。鄭臣然明勸誡當時的執政者子産毀了鄉人議論政事的鄉校,以免人毀謗朝政。子産拒絕,認為“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
孔子聽說了這件事,也稱贊道:“以是觀之,人謂子産不仁,吾不信也。”
……若不是知道他不會撒謊,楚晏幾乎要以為他是在諷刺自己獨斷專行了。
“同我也說一說吧。”楚晏見他那副魂游天外的表情,更覺好笑,揶揄道:“學生許久不曾讀書,今日不能請先生講一講嗎?”
荀清臣便開始講課了。
起初他的聲音很嘶啞,漸漸地,變得正常了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和緩、很平靜,然而這種平和就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淵,表面風平浪靜,內裏其實翻湧着滔天巨浪。
楚晏開始還在想他今日到底在鬧什麽幺蛾子,後來聽着聽着,一陣困意就湧了上來。
等馬車停下來,她睜開眼睛時,荀清臣正拿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你真是……”楚晏嘆了口氣,招呼他:“走吧。”
沿着一條空無人煙的小路拾階而上,便來到了一座寺廟。
見到來人的和尚忙單手行禮,“施主來了,小僧去請主持吧。”
“不必。”楚晏搖搖頭:“法師領我到忠義堂看看就行。”
和尚聽了,道句阿彌陀佛,不再多言,沉默地在前,為一行人引路。
荀清臣跟在兩人身後,終于明白他們話中的忠義堂是什麽地方。
甫一推開門,他便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牌位。即便佛祖正坐在正堂拈花微笑,他還是忍不住悚然一驚。
他心中一滞,隐約明白了這些牌位生前的身份。舉目望去,果真在一個個朱紅的牌位上,看到了一些他曾在卷軸上看見過的職位和名字。
等他回過神來,楚晏已經上完了香,去了側殿。荀清臣站在這些牌位前,漸漸被一種沉重的羞愧淹沒。他垂下頭顱,閉上眼睛,可那片鋪天蓋地的暗紅卻猶出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等楚晏從兩側殿宇祭拜完回來,和他一起出了大殿門時,他依然沒從那股幾乎讓他窒息的震撼中回過神來,頻頻回望那個刻着忠義二字的牌匾。
剛剛那和尚仍舊走在身邊,眼中現出一點悲憫,再次彎腰行禮:“一念若放下,萬般皆自在,施主莫要着相了。”
楚晏不置可否,“多謝法師開解。”
兩人敘完禮,正要告別,荀清臣卻猛地拔高聲音朝她撲過來:“小心!”
楚晏按住腰間佩劍,單手将人穩住。右手微微一動,卻是滿手濡濕。
血腥氣在鼻尖彌漫開來。
随行親衛頓時拔刀,警惕地将楚晏護衛在中心。
楚晏看着滿手的鮮血,臉色驟變,咬牙诘問:“我怎麽會要你救呢?”
荀清臣已聽不清她的話。他用盡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可絲絲縷縷的血還是從指縫中滲出來。
他的身體正沉沉地往下墜,但并未摔倒。
他感到有一雙手接住了他,勉力睜開眼睛,只看見了楚晏抿緊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