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幻象
第30章 幻象
荀清臣感覺自己正行走在一片荒原。
一片黑色的、沒有盡頭的荒原。
他在這片荒原裏跋涉了很久、很久……依然沒有看到除了黑色之外的顏色。他竭力登高、極目遠眺, 還是只能看到那抹嚣張肆意的黑。
他灰心喪氣,只想拖着這具沉重而疲累地身體躺下去——徹底躺下去,再也不起來。
可真當他躺下來, 仰頭看着黑漆漆、暗沉沉的天, 心裏又莫名冒出一個聲音, 要他站起來, 要他繼續向前。
他只能拖着千斤重的雙腿,繼續在這片沒有盡頭的荒原, 漫無目的地跋涉。
突然, 一道聲音傳來。
那聲音雖低沉,卻是女子的音色。她說話時好像還有些猶豫:“你醒來……我便待你好一點吧。”
這聲音好似從天邊傳來, 又好似就在他耳邊響起。
他聽了這話,便下意識地覺得想哭。他環顧四周, 急匆匆地找起了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
這片荒原還是那麽死寂、那麽荒蕪。好像他聽到的一切,都不過是心中的臆想。
可他還是固執地想找到那聲音,以及聲音的主人。
……終于,他又聽到了那道聲音。
“你想要的花,我已經放在床頭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可眼前還是一片黑黢黢。他疑心自己還陷在那幻象之中, 胡亂地摸索。
有人抓住他的手腕, 輕輕地呵斥他:“不要動,掙動了傷口, 又要重新包紮。”
“白楊,拿藥進來。”
白楊忙應了一聲, 把藥放下之後,便忍不住低泣:“夫子, 你可算醒了!你都已經昏睡了六七日了,我真怕……”
“不要多言,喂他喝藥。”
“是,王上。”
白楊擦了眼淚,忙端起藥碗,一勺一勺地喂給床上的人。
荀清臣好不容易喝完了藥,張張嘴想說話,卻只發出一點兒氣音。
楚晏看着他的口型,轉頭吩咐道:“再給他喂點水,等會兒吩咐廚房送點豆粥來。”
白楊依言而行。
荀清臣喝了水,便迫切地想要看到女子的身影,可是他的世界還是黑色的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輕輕抓着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緩了好一會兒,斷斷續續地問:“為什麽……不點燈呢?”他好想看看她。
楚晏看了看窗外燦金色的夕陽餘晖,又看了眼他茫然睜着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反問:“為什麽要點燈?”
她擡手蓋住他的眼睛,平靜道:“繼續睡吧,夜深了。”
“我……我想……”想知道剛剛半夢半醒間聽到的話到底是不是幻覺。
“你現在還沒完全脫離險境,不要說話,多休息吧。我待會兒請易文華再來看看。”
“阿晏……”
“你還聽不聽話?”
這簡直就是哄小孩子的語氣。荀清臣聽得羞窘不已,“聽的。”
“那你便乖些,我也困了。等你睡着了,我也要去歇息了。”
“你……還有事要忙嗎?”其實他本來想問的是她為什麽不在這歇。
“沒有。”楚晏的語氣聽起來依舊平淡,“但我不喜歡藥味,你快些睡。”
荀清臣無話可說。他本不想睡覺,但楚晏的氣息總能給他帶來安心感,再加上還未痊愈得身體确實疲乏,他沒多久便又睡了過去。
楚晏這才收回手,坐在床沿盯着他的眉眼。許久之後,慢慢呼出一口氣,出了房門,等易棠來。
易棠這些天忙得根本沒空回自己府邸,直接便在王府的空廂房住下了,聽到下人來請,連忙往正院來。
“文華,他醒了,煩勞你待會兒再進去看看。”楚晏略有些煩躁地捏緊了拳頭,“但是……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易棠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被當頭一棒地砸下來,哀嘆了好一會兒。不過再想想,也不是什麽大事——那位病美人能保住小命,就已經很不錯了。
要不是楚晏下了血本,拿出了王府珍藏的老山參吊着他的小命,他估計等不到易棠調出解藥,就已經魂歸西天了。
至于眼盲……“或許,是殘餘的毒素導致的?再喝兩副藥試試。”
易棠苦惱地撓了撓頭發,苦哈哈地提前說明:“我不一定有辦法,王上……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太大希望。”
“要是我師父來了,說不定會有更好的辦法,但他老人家行蹤不定,我也不知道他人跑哪去了。”
楚晏點點頭,問過了她師父的喜好與這些年出現過的地方。
易棠便去給人把脈,走了沒兩步,又折回來,囑咐道:“王上,恕我直言,這人身體本就病弱,常年大病小病不斷,如今又傷了根本,恐怕将來年歲不永。”
“而且,我觀他郁積于心、情志失和,似是有些郁症。你平時要多派人注意他,別讓他傷了自己。”
“你想讓他活得久些,就不能再讓他受傷,平時要好好溫養,而且不能多思多慮。”她又細細地囑咐了好多事項,這才轉道去了一旁的屋子。
*
雖然周圍的人都不想讓荀清臣知道眼睛的事情。但這種事情……是怎麽也瞞不住的。
荀清臣在醒來的當天,便隐隐地察覺到了不對。既然白楊說他昏睡了六七天,那麽現在應該是月中,晚上即便不點燈,月光也很明亮,何至于沒有一點兒光亮呢?
四周一切如初……只是他自己看不見罷了。
“夫子……”
聽到聲音後,荀清臣點了點頭。自從看不見之後,他便事事都要仰仗于人。而其中的大多數事情,都是白楊在幫忙。
他對于這孩子,總懷揣着一種羞愧,“小白,你自去讀書吧……我,我沒什麽事了,有事的話,我會喚人的。”
白楊便笑:“書院的學生都有休沐,夫子不能給我放兩天假嗎?”
“可是……”
白楊連忙道:“夫子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擔心,讓我陪夫子聊聊天吧,也好安安我的心。”
他聽說那些驟然失明的人,總是忍不住變得喜怒無常,可夫子依然溫和平易,好像對自己可能一輩子看不見這件事情,沒有半點兒失望。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他總擔心他的夫子會在無人處,一人默默傷心。
荀清臣趕不走他,只好随他去。
兩人一坐一躺,說了一會兒閑話。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白楊在說。
短短幾天過去,這個少年卻似乎變得健談了很多,他說晉寧前幾天舉辦的燈會很熱鬧,說邊關又出了一位善戰的徐将軍,将一個膽敢南下搶掠的蠻人小部落一舉殲滅了……
荀清臣安靜地聽着,偶爾點一點頭,并不發表意見。白楊将自己搜集來的奇聞佚事都說完了,見他神色仿佛有些累,這才想告辭。
荀清臣抿了抿嘴,有些忽然地出聲:“小白,屋裏有花嗎?”
白楊略感奇怪,應道:“沒有,夫子想要花嗎?”
荀清臣微微搖頭,又問:“那前幾天呢?”
前幾天荀清臣總生死不知地昏睡着,白楊自從被叫到這兒之後,便一心撲在他身上,哪有功夫注意其他的。
但見夫子神色頗為在意,他便仔細回想了一下,說:“好像有,應該是一捧藍色的花……長得很像蘭堇……不,應該就是蘭堇。”
雙目失明的男人臉上出現了一點希冀,“那花現在去哪裏了呢?”
白楊思索了一會兒,答:“摘下來的花很快就枯萎了,總擺在屋裏也不好看。應該是侍女在收拾房間時丢了。”
荀清臣很難過,但只是輕輕一嘆:“這樣啊……”
白楊不疑有他,與自家夫子告辭。
而荀清臣躺在床上,緊緊咬着下唇。
他好想拿被子将自己裹起來,但是傷口還沒好全,他不能妄動。阿晏讨厭中藥的味道,他應該快點好起來。
阿晏,阿晏。
這個親昵而獨特的稱呼,簡直像罂.粟一樣了。他越是默念,心裏就越覺得苦澀,然而……忍不住。
她說過不會再給他送蘭堇花……前幾天擺在床頭的花,只是想讓他快些醒過來、好起來,絕無他意。
花會枯萎,那些短暫的幻象也終會消失。現在他既然醒過來了,就不該再多提,更不該沉溺。
……他要快些好起來。
青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微涼的冬夜中,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荀清臣心中有一股直覺,用無神的眼睛“看”向傳來聲音的屏風處,低聲喚:“阿……是王上來了嗎?”
沒有人回答。
只有守在外面的小厮聽到動靜,走過來,拱了拱手:“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荀清臣如夢初醒,道:“沒什麽事……我只是在說夢話罷了。”
小厮說了句原來如此,看向站在一旁的楚晏。
楚晏給他使了個眼色,他便躬身退下。
楚晏便站在一旁,長眉微蹙。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批完文書後到這兒來,來了之後又不想與他說話。
她安靜地盯了荀清臣一會兒,心想:應該是習慣使然。
畢竟這原本是她的房間。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什麽也沒做,放輕腳步,離開了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