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柔情

第31章 柔情

年關前後的這段時間, 官府一般都會封印,只留少數官員輪值,而讓大多數人回家與自己的親人團聚, 閑來再祭祖、訪友。

所以, 等正月十五開印之後, 各衙署都積壓了不少瑣碎的事務。

楚晏帶着幾名心腹忙了好幾天, 才厘清這些事務,然後, 又開始商議起了與西域通商的事情。

大楚與西域在幾十年前便通商了, 只是前幾年皇室同室操戈、大楚的北境到處都是戰亂,商道自然也就斷絕。

此時提及此事, 是因為前些日子,玉門關守關的将領飛馬來書, 言月氏有來使,想向燕國遞上國書,從此互通有無、永世交好。

這對于燕國來說自然是好事。兩地通商,能盤活民生經濟。運作得好的話,北境應該能多出一筆不小的軍費。

而且,月氏既然已經來使,那和西域便有了橋梁。等人手再充足些, 等她再強大些, 她便讓從前那些臣服于大楚的西域諸國,再次臣服了燕國。

楚晏下了命令, 令沿途守備保護好使者,務必使其黯然到達晉寧;又點了個可靠的人, 令她接待來使。

一切商議妥當後,也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楚晏留他們在府裏吃了午飯, 但并沒與他們一起用。

很多時候,君臣之間走得太近也不好。頂頭上司在,下屬難免感到束手束腳,楚晏不想吃頓飯還要應對屬下的頻頻謝恩,回了自己的書閣。

易珩跟了進來,光明正大地蹭了飯。雖說王府不會虧待屬官,但王府主人吃的午膳,那定然比屬官的好很多。

酒足飯飽之後,楚晏問了下濟世堂的選址和招生,易珩一一答了,也問楚晏下午有何安排。

楚晏便說要去軍營巡視。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再等些日子,便準備春耕。”楚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些你不該比我清楚嗎?”

易珩讪讪摸了摸鼻子,說:“我是想問主君今年有沒有動兵的打算。”

“你不知道?”

易珩當然知道。

現在北方已平,敵人只有草原上的蠻人,以及據江水天險、偏安一隅的楚國。

而這兩個敵人,都是大塊頭,一時半會兒啃不下來,現在得休養生息、積蓄實力。

“主君将來想先往北方去還是先往南方去?”

“北邊吧。”

“我還以為主君會先收拾楚朝。”畢竟他知道楚晏從沒放下過王府的血仇。

“燕楚如何争鬥,身體上流的都是同樣的血。但蠻夷是外患。”楚晏說完,問:“難道文璟另有謀劃?”

易珩搖頭,贊道:“主君英明。”

楚晏一嗤,拿眼神涼嗖嗖地瞧了他好幾眼,終于忍不住罵:“你這厮什麽時候也學了那套遮遮掩掩的做派?”

“愛說不說,不說就滾。回去睡你的覺喝你的酒,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易珩不想惹她生氣,立馬告饒,破天荒地主動攬了好些差事——連下午巡視軍營的活兒也攬了,義正辭嚴地說他作為百官第一人,應該到軍營視察,體會将士疾苦。

他這一番唱念做打,搞得楚晏又好氣又好笑。她将手中的公文翻過一頁,“你要一直這麽勤快,那些人哪會見天兒地彈劾你。”

易珩見她神色緩了下來,不禁一笑,“其實我想問你身邊那位……他怎麽樣了?”

楚晏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言簡意赅地回:“活着,但眼睛壞了。”

“你覺得他這個人如何?”

“不如何。”

“額……”易珩少有地語塞,猶豫地說:“他為人……還算可以吧,也不是什麽蠅營狗茍之輩。你既然瞧上了他,便待他好一些,免得将來想起來虧心。”

“你什麽時候和他惺惺相惜了?”

易珩扶額:“我哪是可惜他,我是關心你。”

楚晏不予置評,過了一會兒,幽幽道:“我可從來沒管過你後院的事。”

“你這人……我哪來的後院?”他多年來不近女色,自認從來沒幹過虧心事。

“只要我想,你馬上就會有。”

易珩聽出了她話中隐含的威脅,心底又是無奈,又是幽怨,連忙轉移了話題。

談到正事,他便換回了稱呼,“主君,刺殺的事情我已經查清了,與親衛營和你家那位都沒關系。”

“是劉氏的人,他那日正好上山祈福,在廟中看見了你的親衛,從而推斷出主君的身份,見你輕車簡從,又怨恨我們清查了他家的隐田,便令護衛出手。”

“嗯。”楚晏點點頭,道:“文璟看着辦吧。”反正也就是抄家砍頭流放三件套,流程大家都很熟悉。不過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很想将那些只為門戶私計的世家大族統統殺光,所以還是讓易珩去辦吧。

正經事和不正經的事都談完之後,易珩便回了自己的地方,打算睡個午覺,起來好好幹活。

楚晏每日早起都會規劃好自己的行程,結果易珩自告奮勇替了她去軍營,她這個下午便空出來了。

她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抽空見了幾位下屬,天色依然不晚。

于是,今日的燕王便在下人們匪夷所思的眼神中,提前回後院了。

她又輕手輕腳地摸進了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貴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盯着屋裏那個眼盲的男人。

她向來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可……如果她的仇人突然對她有了恩情,這要怎麽辦呢——雖然她覺得自己完全不需要什麽人舍身相救。

但在楚晏心中,這依然成了一個比任何政事都棘手的問題……尤其是,她與荀清臣的關系本就如一團亂麻,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她又感到煩躁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慢慢坐了起來,右手摸索着扯了扯挂在床頭的鈴铛。

“公子有何吩咐。”

男人一身白色單衣坐在床沿上,身形十分瘦弱。那雙如琉璃一樣美麗脆弱的眼眸,現下正覆蓋着一條纖細的白绫。

他輕輕咳了咳,說:“給王上沏壺茶吧。”

楚晏還沒來得及使眼色,小厮就已經下意識應聲:“王上、公子稍待。”

楚晏一拍額頭,坐到了床旁邊的凳子上。

男人抿着唇,聲音微弱卻也算清晰:“我搬回去住吧。”

“你胡鬧什麽?”楚晏立馬斥道:“身上的傷口要是掙裂了,我可不再管你了。”養了這麽多天,他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做什麽大幅度的動作。

“你厭惡我……我便不鸠占鵲巢,惹你心煩了。”

楚晏下意識地接了話,想也不想地反駁道:“我什麽時候說厭惡你了?”

他的眼睛被白绫蒙着,什麽喜怒哀樂都傳達不出來。但楚晏看着他被咬得發白的下唇,猜測他現在……應該很難過。

“那你……為什麽欺我眼盲?”

楚晏愣住了。雖然她沒有一直守在這兒,但這裏發生的大事小事,每日都會有人和她詳細地彙報。

聽下人們說,荀清臣自醒來之後,就很快接受了眼盲的現實,沒吵沒鬧,一直彬彬有禮,對照顧他的人很溫和。

結果現在,卻在她面前說出這麽一句像是控訴,又像是委屈的話。

“有好幾次,我都發現你來了。”他的手抓着床單,慢慢攥緊,“可是……我喊你,你從來不回應我……我哪裏又惹你不快了嗎?”

楚晏一時沒有說話。她正以一種驚奇又別扭的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着他。

沒有聲音,荀清臣又看不見,只能用雙手摸索她在哪。

楚晏看他找了大半天,頭還磕在了床架上,終于屈尊降貴地将右手遞了過去。

荀清臣握住她的手,慢慢松了口氣。

她還沒走。

“長記性了嗎?”楚晏看着他頭上那塊磕碰的地方,突然問了這麽一句,也沒等他回答,便說:

“下次再有危險,你就自己躲得遠遠的,別出來拖累我就行。我用不着誰為我擋箭,也不喜歡欠人情。”

荀清臣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就抓着楚晏的手,雙唇緊緊抿着。

楚晏不禁将剛剛沒問出來的話問了出來,“荀清臣,你那聰明絕頂的腦子終于壞了嗎?你怎麽會對一個傷害你的人産生依賴呢?”

他果真如易棠說的那樣病了,病得應該還不輕。

“我們,能不說這些嗎……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不能。”平平淡淡,不容置疑。

他滿心酸楚,怔怔地松開了手。

楚晏卻反握住他的手,繼續說:“即便不提起,這些事情也依然存在。破鏡不能重圓,勉強拼湊好之後,裂痕仍舊存在,就像人身上的傷痕一樣,多年過去,可能會淡去,但不會消失。”

他低垂着頭,罵自己懦弱、無能,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落淚。

楚晏給自己換了個位置,坐在床沿上,看見了那條漸漸被濡濕的白绫。

“不許哭。”她落下了帷幔遮擋光線,摘下那條白绫,問:“你的眼睛不想要了嗎?”

“我不喜歡瞎子。到時候你真瞎了,我就不來看你了。”

這話像是什麽特殊的按鈕,他果真止了淚意。

楚晏去尋下人拿了條新的白绫,準備給他系上的時候,卻發現他正在細細密密地發抖。

纖瘦的身體,憔悴的病容,漂亮而無神,興許一輩子都不能好轉的眼睛。

他看起來這樣可憐,就像一只失群的孤雁,彷徨無措,漂泊無依,跌在冰窟中,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楚晏想起那勞什子郁症,難得反思了一下自己:難道她真的欺負他眼盲了?難道自己當真這麽過分?

她将白绫慢慢給他系上,輕撫他的脊背,“你……你聽話一些,我說過會對你好的。”

他漸漸平靜下來,問她走的時候,能不能和他說一聲。

楚晏點點頭,又想起他成了個小瞎子,便說:“我什麽時候說要走了。這本來就是我的房間,我住的好好的,沒道理你來了,我便要搬出去。”

他呆了呆,好像有點兒高興。

楚晏擡手摸摸他的頭,覺得這個人似乎很好哄。

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下人便端來了晚膳。

屋裏的書桌臨時成了食案。荀清臣拿着湯匙,開始吃他的藥膳。

除了實在起不了身的那幾日,他都是自己吃飯喝水。然而他到底失明沒多久,暫時還不太能駕馭筷子,便像個小孩子一樣,拿着湯匙吃飯。

白楊往日會給他布菜,但今日楚晏在,便沒過來。

尊貴的燕王看了一會兒美貌的小瞎子,嘆了口氣,拿筷子給他布了不少菜。

荀清臣吃飯時很安靜,即便暫時失明,儀态也很端莊優雅。

楚晏觀察了他一會兒,确認他自己沒問題之後,便也專心用膳。

“謝謝王上……”

他剛剛吃到了鲫魚。鲫魚多刺,但今天的魚肉卻沒有刺。

楚晏看過來,瞥了他一眼,回:“謝廚子去。”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卻又問:“蝦子也是廚房提前剝好的嗎?”

“你今日好多嘴。”楚晏将口中的食物咽下,說:“食不言,寝不語。”

荀清臣低頭笑了笑,果然不再說話。

吃完晚膳,荀清臣又被牽回了床榻上,而楚晏從書架上抽了之前沒讀完的書,坐在書桌前。

這本書是講治理水患的,沒有游記和志怪小說有趣,但勝在有很多圖和案例分析,勉強也可一讀。

只是……楚晏将書合上,看着坐在床沿怔怔“望”過來的男人,問:“你很無聊嗎?”

荀清臣緩緩點頭,又飛快搖頭。他确實挺無聊,往常住在小築時,起碼還能賞賞花望望天,但眼睛看不見之後,這些自然都無從談起。

就連他唯一的正業——教書,也被迫中止了。即便他早已将經史子集爛熟于心,能毫不費力地說出各家引證,可他的學生覺得這樣會讓他勞心費神,不利于養傷。

但這樣的心思,好像不能與她說。她是中原之主,是很多人仰仗的王上,她每天都很忙碌。

“你應該睡覺了。”楚晏走過去,拿書輕輕敲他的頭。

他便在床的裏側躺下來,看着很乖巧,實際上極不老實——過了這麽久,他的呼吸還是沒有變。

楚晏将手上的這本書翻完了,吹滅燈燭,在他身邊躺下來,問:“睡不着?”

荀清臣低低嗯了一聲。他無事可做,每天除了吃飯,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精力旺盛得很,再加上心中高興,就更沒有睡意了。

她轉了個身,思來想去,遲疑地說:“那你想怎麽樣?”

“我可不會唱勞什子搖籃曲。”

荀清臣臉燙了起來,輕揚唇角,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呀,王上。”

“王上,王上……”他情不自禁,一連喊了好幾遍,最後将頭輕輕抵過來,悶聲問:“王上……我以後能喊你阿晏嗎?”

簡直像拿毛茸茸的腦袋過來蹭她的元寶。

楚晏被他喊得莫名臉紅心亂,嘆了口氣,回:“随你吧,但是現在——你真的該睡覺了。我也乏了。”

她輕輕将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回憶了一下記憶中的曲調,低低哼起了她剛剛說不會唱的搖籃曲:“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每天念上三百遍,

一夜睡到大天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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