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歸人

第32章 歸人

安寧, 平靜,沒有硝煙,也沒有戰火。

楚晏漸漸喜歡上這樣的生活了。她端起食案上的茶盞, 輕輕搖晃。

色澤清亮的茶湯飄起一層層的漣漪, 袅袅的茶香氤氲在屋內。

她坐在軟榻上, 聽易珩和明昱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擠兌。他們二人剛剛在聊晉寧的民間趣事, 但聊着聊着,不知怎麽的就嗆起了聲。

“好了——”楚晏聽得眉毛直跳, 無奈道:“都喝茶消消火, 待會兒我還有客人。”

這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月氏使者。

兩國之間的正事早已在昨日, 與諸屬官一起談完了。之所以會有今日這一遭,是因為月氏正使在談完正事的宴席上, 突然想請燕國幫一個忙。

對方稱:幾年前,有一漢人女子因戰亂随着商隊流落月氏。多年來,一直在努力尋找親人,可惜失了記憶,憑那一點零碎的片段,總是一無所得。希望楚晏看在她同是漢人的份上,稍加援手。

這不是什麽大事。楚晏便指派了一名得力的下屬, 張羅着為這女子尋親。

怎料差事是上午派的, 下午那位下屬便來觐見,說事情棘手, 想請楚晏親自見一見。

奈何昨日下午她沒有空閑,便請他帶着那位要尋親的女子今日再來。

“主君有什麽客人?”

“月氏的人。”楚晏睨他一眼, 淡淡道:“你不耐煩聽,便回去。”

易珩權當自己沒聽出話裏的逐客之意, 厚着臉皮端起香茗,輕啜一口。倒是明昱手頭上還有些事沒處理,推着輪椅準備告辭。

楚晏照例囑咐他小心些,明昱點頭,推着輪椅正要出門,卻硬生生愣在了原地。

微風乍起,吹起滿地的落花。一名梳着飛仙髻,穿着異族裙裝的女子,正踩在園中的石徑上,有些好奇地看過來。

那是……那是他絕對不會認錯的一張臉!

一時之間,他甚至顧不上傷腿,騰地一聲站起來,失聲喊道:“郡主……”

左右大驚,連忙扶住他。連在屋內的楚晏和易珩二人都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楚晏從案牍中擡首,往門外望去。

這輕飄飄的一眼,卻讓她渾身都戰栗起來。她看着那張熟悉的臉,驚得立馬站起,連茶盞都打翻了。

“阿姊!”她拔腿就跑,從沒在旁人面前這樣失态過,可真到了那位做異族打扮的女子面前,又近鄉情怯,生生止了腳步。

兩兩相望,言意萬千。

楚晏愣在原地,既想沖上去擁抱她,又害怕這只是上天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你……”你叫什麽名字。

話出了口,才知聲音已經哽咽。

楚晏慌忙別開眼睛,可站在正對面的女子還是看見了她眼中隐約可見的水光。

“主君……這?”易珩追了出來,想起前幾日聽月氏使者說過的尋親之事,又看看楚晏與那女子有六分像的面容,一時也怔在了原地。

可明昱和自家主君現在情緒失控,領人來的官員一臉讷讷,而突然出現的異族女子則滿眼無措……

他只得令下人重新收拾了屋子,将這一行人都領回屋裏,又攬了問話的差事。

情況不太好……這位疑似郡主的女子忘得很徹底,幾乎不記得什麽有用的信息了。但她所說的失憶時間,與明昱說的郡主掉下懸崖的時間,幾乎吻合。

再看看那張和楚晏十分相似的臉……這位的身世之謎也就解得差不多了。

易珩很擔心楚晏,但這到底是王府的家事,他不好再留,自己走了。而明昱此刻也回了神,看了眼相顧無言的姊妹倆,稍稍收拾了心中的情緒,也帶着下人離開,說要去為郡主打點好居所。

穿着異族裙裝的女子看了看自己新認的妹妹,猶豫地問:“我真的是他們說的郡主嗎?會不會……弄錯?”

“不會弄錯的,阿姊,我們不會認錯你。”

“那……我的名字?”

楚晏将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止住手腕的顫抖,露起一個笑容,慢慢地敘述:

“你姓楚,名昭。你還未出生時,阿父和阿母便取好了這個名字,希望你一生光明,不必陷入泥淖之中。”

“你比我大五歲,過完這個新年,便二十七了。你在這座王府裏生活了十七年,住的院子叫韶光院。”

“你很愛梅花,阿父阿母便在你院子裏種滿了梅花,其他地方也多植梅花……往外看,這處園子裏的白梅,便是在你十歲生辰時種下的,如今,已經十七年了……”

楚昭聽得鼻子發酸,心中卻覺得安定下來。

她看着她失而複得的親人,終于忍不住沖過來抱住她,許久之後,問:“那我們的爹娘呢?”

楚晏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告訴她:“他們……病故了。”

她拍了拍同胞姐姐的肩膀,說:“你不要傷心。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們都是在為自己想守護的東西而戰。”

先燕王在缺兵斷糧的情況下,帶着同袍死守陣線,不曾後退一步;而在外人眼中柔弱的王妃,為了自己的兒女,帶着府兵、家丁嚴守府門,直至死亡。

“你之所以會流落在外,是因為……意外。”

楚晏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勸慰道:“阿姊,你安心在王府住下來,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為你尋來……不要害怕,一切都過去了,我以後會保護你的,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楚昭按住自己悶悶的胸口,眼尾有些薄紅。她更緊地抱住自己的妹妹,說:“我也保護你。”

楚晏笑着應好。她知道姐姐驟然知道這麽多東西,恐怕會不适應,便按下心中的情緒,從她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讓她先回住的地方收拾收拾,“你想什麽時候過來找我,都可以。”

楚昭悶聲應好,跑到門口,卻突然又折回來,看着錦衣華服坐在明堂中的妹妹,輕輕地問:“你是不是……有個小名叫燕燕呀。”

楚晏怔在原地,啞聲說:“是呀,阿姊還記得是哪個燕字嗎?”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1]……”楚昭鬼使神差地念出了這句詩,又按着額頭,連連否認:“不對,不是這個燕燕,是總有個溫柔的女子在我耳邊說……”

這一刻,年輕女子的聲音,好像穿過重重時空,與她母親的嘆息聲重合起來。

“她說: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取了這麽個名字,可不就得常年分別了嗎?”

楚晏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紅了眼眶。

楚昭看着那雙與自己別無二致的眉眼,下意識地擡起手,像對待什麽易碎的的珍寶一樣,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水珠,含笑親吻她的額頭。

楚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會這樣做,可心裏卻為之一松,好像……

好像填補了一樁時隔多年的缺憾。

*

荀清臣覺得今日的楚晏有點不同,似乎很高興,但聲音又怪怪的,帶着一點鼻音。

蒙着眼睛的男人很擔憂地問:“阿晏是不是得風寒了?”

楚晏撐着額頭坐在飯桌旁,又給他夾了一筷子魚肉,哼哼兩聲,回:“我可沒那麽容易生病,吃你的飯吧。”

荀清臣攥着湯勺,臉有些紅,小聲說:“我真的吃不下了。”

楚晏今日和楚昭一起在明昱的院子吃了飯,這會兒自然沒胃口再吃一頓,便只拿着筷子給他夾菜。

可能是今日與姐姐相認太過驚喜,興致也高了起來……好像是給他夾了不少菜?

楚晏撂下筷子,很無辜地說:“那你怎麽不早點說。你自己不說想要什麽,我怎麽會知道你的心思呢?”

像每一個着急證明戀人是喜歡自己的凡夫俗子一樣,荀清臣很想問——是不是只要他說自己想要什麽,她就會給他呢?

但他明智地将這些話咽了下來……這些心思,放在他與楚晏之間,大抵是不合時宜的。

他便只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侍女将晚膳撤下去。楚晏将他牽到自己的書桌旁,問他今日都做了什麽。

——其實他每日做了什麽,有專人向她彙報,楚晏對此了如指掌。

但不聊這個,她也沒什麽好與荀清臣聊的。

“講了《左氏春秋》和《尚書》。”男人微微将身體前傾,“要我給阿晏講一講嗎?”

楚晏樂了,難道自己在他心裏還是什麽很好學的人不成?

“你這老學究。”楚晏往他腦袋上敲了個暴栗,“我可不想聽你掉書袋,你還是留着教學生去吧。”

但這麽放着他每天宅在屋子裏,好像也不太好。天天呆在屋子裏,可不就悶出病了嗎?

楚晏站起來,不知不覺地圍着他轉了好幾圈。

荀清臣看不見她在做什麽,更不知道她想做什麽,心裏湧起一陣又一陣的不安,踯躅着喚:“阿晏……”

“走。”楚晏突然拉着他,往旁邊的花廳走。

她準備教他太極,磨磨時間,正好也強身健體。

荀清臣讀書時總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但對于這種事情卻實在笨拙得很。尤其是他現在眼睛看不見,只能靠楚晏的話和拍過來的手糾正自己的動作。

楚晏大概是從沒見過能把太極練成這樣的人,直接笑出了聲。

眼盲的男人很快紅了耳根,摸索着握住她的手,為自己辯解:“你再教教我……我就會了。”

楚晏私心并不相信。

他看了看荀清晨額頭上冒出來的汗,勾着他的腰帶回了屋,“今日就練到這兒吧,明日我請人來教你,到時候好好學。”

“現在,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不然你這病秧子指定明天起不來床。”

“好。”

楚晏翻牆去隔壁小築的湯泉洗了澡,回到屋子裏時,荀清臣還沒回來。

她坐在床上看了會兒書,眼睛蒙着白绫的男人才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怎麽不喊個人帶你過來。”

荀清臣搖搖頭,溫聲說:“我自己可以的。”

楚晏看了眼他身上單薄的中衣,拍拍身邊的被子,招呼他上床睡覺。

“阿晏還看書嗎?”

“不看了。”

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有些臉紅,又有些高興。

楚晏看着他從床尾鑽進被子,然後一直鑽到自己身邊,隐約明白他剛剛為什麽要問自己要不要看書。

果然,被子裏很快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的聲音。

楚晏忙滅了燈,拉下帷幔,斥他不要胡鬧。

“我的傷已經好了……”那具身體緊緊貼着她,話音微滞,再開口時聲音小了很多,“我方才已經洗過了。”

他聽起來很難為情,楚晏猜想他的臉現在一定蹭蹭蹭地冒着熱氣。

她揭開被子的一角,果真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了他泛着胭脂色的臉。

“乖一點,睡覺。”

“阿晏不想要……”

楚晏将手指抵在他形狀優美的唇上,他便順從地閉了嘴,只是一顆心七上八下,隐隐冒出許多不好的猜測。

楚晏渾然不知,像往常一樣抱住他,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她想說好夢,但張了張嘴,又咽回去了。

她與這個人不是真正的戀人,往後也不會是,可以咫尺相擁,不能兩心相依。

還是不要叫他生出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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