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恩仇
第33章 恩仇
楚晏去韶光院的時候, 又在屋檐下看見了那個拿着柄木劍練劍的小女孩。
她匆匆瞥了一眼,便有侍女向她解釋:“這是跟着郡主一起住進來的,一直喊郡主娘親。”
楚晏挑了挑眉, 到底沒說什麽, 轉頭吩咐沈意去找個劍術好點的校尉來這兒, 便進了屋, 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說:“阿姊, 我來了。”
楚昭換上了王府準備的衣裙, 坐在典雅的宮室之中,整個人顯得雍容又華貴。
楚晏眼中現出追憶之色, 心中平添幾分悵然。
“燕燕不開心嗎?”
“沒有,阿姊回來, 我每天都很高興。”
年長者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問她忙不忙、累不累。
“不忙。”事兒都推給易珩幹了。
兩人說了會兒閑話,又提起月氏。楚晏眼底一片笑意,任由姐姐抱住她:“阿姊真好,月氏的人都說,阿姊教他們耕種紡織,是九天玄女一樣的人物。阿姊還促成了月氏來使, 幫了我好大的忙。”
聽她這樣說, 楚昭也很開心,說自己可以出使西域諸國。
楚晏不會再讓自己唯一的親人涉險, 婉言拒絕了此事,岔開話題, 提起剛剛見過的那個小女孩。
“那孩子……”
“……那是我在月氏救下來的孩子,也是個可憐人。她很聰穎, 也很可愛,一直喊我娘親。”
原來不是親生的。楚晏松了口氣,旋即又回過味來——即便沒有孩子,好像也不能代表姐姐沒有伴侶。
楚昭不知道她心中百轉千回的想法,溫柔地說:“燕燕能不能再和我說說以前的事,昨日來給我看病的女郎說,興許多聽聽以前的事、看看從前到過的地方,就能想起來了。”
“阿姊很想記起以前的事情嗎?”
“是呀,我總不能一直什麽都不知道吧。”
“記不起來,阿姊也永遠是我的親人。”楚晏和笑容明媚的女子依偎在一起,勸道:“既然已經忘去,那就把眼下當成新的開始,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楚昭辯不過她,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子。
公然撂挑子的燕王和自己久別重逢的姐姐吃了午膳,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韶光院,轉道去前頭見了糟心下屬。
易珩幽幽望她一眼,到底堅持做了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好下屬,“主君與郡主久別重逢,乃是好事。您多陪陪郡主就行,政事我會安排好的。”
反正以前楚晏四處征戰,也是他坐鎮晉寧,一手照應前線,一手穩定後方。
楚晏睨他一眼,有些懷疑他這是正話反說。
劍眉星目的青年人一拍腦袋,無奈道:“我這是真心話。但這些事您可以不管,有一樁事卻……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自己這位老朋友從不無的放矢,楚晏是知道的。遂放下書卷,正襟危坐地望過來。
易珩看了眼她嚴肅起來的神情,臉上添了幾分為難,說:“也不是什麽大事,與如今的政局形勢都無關。”
與正事無關,但又要特地提出來。楚晏有理由懷疑這是易珩在故意消遣自己,剜他一眼,重新提筆,批起了公文。
“你也知道,我雖然不愛儒家經義,但頗好樂譜,對音律一道還算小有所成……”
他鋪墊了半晌,見她不以為意,終于破罐子破摔,直言道:“那日除夕,我說覺得你家那位的琴聲熟悉,并不是随口胡謅,只是記憶太遙遠,我一時沒想起來。”
楚晏微微皺眉。
“後來他中箭那天,我跟你進去看了一眼。見到他的容貌身形後,我便記了起來——我可能是在五年前見過他。”
“五年前?”楚晏心中滿是疑惑,五年前,他們倆應該在邊疆,致力于收複失地。
當年……她的父親帶着人全部戰死之後,北境防線便徹底崩潰。蠻人長驅直入,南下占領了很多郡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易珩點頭,道:“就是五年前,在雲安。你還記得嗎?那時我們剛剛聚起義軍,糧草短缺。為了籌備糧草,我只能南下購糧,可四周到處是流民餓殍,根本無糧可買。”
“我輾轉許久,正要悻悻而返,突然遇到一位十分慷慨的糧商。他說自己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奈何人卑言輕、無有所長,只能聊贈一筆軍資。”
楚晏聽着,忽而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憊,放下狼毫,慢慢握緊拳頭,問:“是他?”
“是。他與我見面時,都帶着帷帽。只有一次意外,我遠遠地看見了一次他的真容,故而并不能确定。所以我前幾日畫了畫像,派人去尋了當年的客棧掌櫃……便确定了。”
易珩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都說完了,小心地瞧了眼她的神情,說:“其實仔細想想,是他也不意外。”
“他應該知道他的朝廷根本無力收複失地,那麽,只需付出一點糧草,就能驅逐蠻人,解了朝廷的後顧之憂,豈不是很劃算?但他當時應該沒想過,我們能一直走到今天。”
青年沒了往日的潇灑。平心而論,他是很不願意将這段往事告訴她的。那位楚朝丞相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他巴不得那位早早死了呢。
可仔細想想,還是将這事告訴了楚晏。告訴她之後,她要怎麽對待那位楚朝丞相,都是她的事,将來知道了也不會後悔。
“……假使易位而處,你和我都願意那麽做的。”易珩斟酌了一會兒,還是補了這麽一句。
楚晏面沉如水,靜靜地看着易珩,像是苦惱,也像是征詢:“可是……這一筆,又該怎麽算呢?”
恩如何報?仇如何報?
父親母親幼年時都說,君子論跡不論心。荀清臣就算不是真心想幫她,當年也确實贈了她一筆數額不少的糧草,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假如沒有這筆糧草,她會失去更多的同袍。假如沒有這筆糧草,她會更加艱難、更加困苦,會看到更多無辜之人的鮮血。
……那要怎麽辦呢?
給他權勢,還是給他地位?
可是她做不到。
她永遠做不到。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信任這個人,更不會将傷害自己的刀劍交到對方手裏。
那要給他自由嗎?
自由……自由?可是,明明就是他自己要留下來的。
她已經給過他機會,讓他去做衛國公,去追随他死去的主君,是他自己要留下來的。
*
荀清臣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和他一起用晚膳的人。他食不知味地吃了晚膳,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身邊的小厮:“阿……王上,王上去哪裏了呢?”
平常這個時候,她已經坐在書桌前了,再看一會兒書,就會上床睡覺。
“王上回院子了,但是去了書房。”
主院的書房,他沒有去過。荀清臣微微仰頭,指了指眼睛上的白绫,說:“可以帶我去找她嗎?”
小厮很為難。楚晏的書房,從來不讓外人進。但,之前王上好像有吩咐:這位公子只要不出主院,可以随意活動。
小厮便猶豫着回:“公子,我只能将您帶到書房門口,其他的事,得看王上的。”
“我知道的。”
荀清臣被人引着,到了書房的門口。守在回廊裏的女兵沒有驅逐他,也沒有要為他通報的意思。
他擡手,摸索着敲了敲門,揚起聲音,喊了一聲阿晏。
沒有回應。
他的心漸漸涼了下來,沒有再敲門,只輕聲問:“阿晏,你在裏面嗎?”
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北風呼嘯。寒冬已經過去,初春就在眼前,可穿堂而過的冷風,依舊帶着刻骨的寒意。
荀清臣也不再說話了。他慢慢倚着柱子,在臺階上坐下,回想自己今日做了什麽,說了什麽。
他還是想不明白,倒是胃脘順着翻滾的情緒,肆無忌憚地攪動了起來。
男人低下頭,感到疼痛後,将頭抵在了膝蓋上。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終于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
荀清臣連忙扶着柱子站起來,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阿晏,是你嗎?”
“你過來。”
他點頭,擡腿走過去。荀清臣看不見,無法通過眼睛來界定合适的距離,只能在摸到她的衣袖後,才堪堪停下來。
他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
脊背靠在冰冷的硬物上,硌得生疼。有一雙手扯開了他的腰帶,順着衣領摸進去。那雙手粗糙、溫暖,仿佛帶着熊熊的火苗,來到哪裏,哪裏便燒得一片通紅。
楚晏親吻他。
她的吻仍舊是那樣的霸道、瘋狂,像是野獸一般的撕咬。她埋首在男人的脖頸間,留下一個又一個鮮明的咬痕。
疼痛和幾乎窒息的感覺喚起了荀清臣的記憶,失明的眼睛加深了他的不安。他又想起之前在軍帳中的種種,本能地有些瑟縮。
可身體,卻又在她粗.暴的撫摸中動了情。
男人的氣息變得雜亂了起來。在楚晏終于想松開他時,他氣喘籲籲地支起身體,胡亂地想親吻她。
楚晏偏頭躲了一下。
她好像又變得冷靜了。在男人還沒緩過來的呼吸中,她問:“五年前,你是不是來過北方,比晉寧還要遠的北方。”
荀清臣的呼吸都慢了一拍,他不明白楚晏為什麽會提起此事,而提起此事後,她又會如何對待他。
“是……”他答完,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她要是又問他是出于何等居心,是為了公義還是為了私心……他要怎麽回答她。
她又要生氣了,阿晏又要生氣了……天哪,他到底是怎麽走到這步的?
他好後悔!他當年是想去看她的,可是……是他負人在先,他沒臉見她。他走到雲安,便沒有再北上。他告訴自己,反正總要刀劍相向,何必再敘私情、徒增心理負擔。
他就這麽走了。在去年秋天重逢之前,他從來沒向她道過歉……一步錯,步步錯,原來他是這麽落到這步田地的。
原來一切都是他活該。荀清臣蜷着身體,痛苦又麻木地等着楚晏的宣判。
“是,是我……對不起。”
“果然是你。”
怪不得去年冬天,很多跟她回來的俘虜人質都水土不服,一向體弱的荀清臣卻沒有一點兒征兆。
“對不起,阿晏,我錯了,我活該……”他胡亂地道着歉,蒼白的身體上還泛着情.欲的嫣紅,整個人豔.情又絕望。
“荀清臣。”楚晏喊了他的名字,本要問他想不想離開這兒,話到嘴邊,換了個說法:“你想留在這兒嗎?”
他順着聲音的方向,慢慢攀附着她的肩膀,“我想,我想,阿晏,不要抛棄我……”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問過你了。”楚晏取來放在書房的大氅,将他裹得嚴嚴實實,抱在了懷裏。
她已經問過他了。
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不能再變更。
他需要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