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思念
第34章 思念
楚晏從姐姐院子裏出來時, 那個不知姓名的女孩子還在園子中練劍。
有了楚晏派過來的校尉指點,女孩子的劍練得比前幾日好多了。
楚晏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第一次沿着小路走了過去。
校尉是靖安營出來的燕軍嫡系, 自然不可能不認識自己的主帥, 忙帶着人行禮。
楚晏叫起, 看向穿着短打的女孩子, 問:“你為什麽要練劍?”
她沒有刻意板着臉,但居移氣、養移體, 長期禁淫在權術之中, 一身威嚴,總是顯得凜凜不可犯。
軍中許多将領在面見她時, 都不免緊張,這個年幼的女孩子, 倒很是不卑不亢。
“回王上,我想要保護自己,也保護娘親。”
楚晏沒有對這個答案做出評價,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蓮,蓮花的蓮。”
“蓮花潔白無瑕,品格高尚,但到底易折, 你要不要換個名字?”
阿蓮眼神懵懂, 睜着眼睛,仰頭望着她。
楚晏道:“換做琏, 瑚琏之琏,宗廟之器也。從今以後, 你就是楚琏。”
“你願意嗎?”
年幼又出身底層,遠離中原的阿蓮不明白瑚琏是什麽, 也不太懂宗廟之器代表什麽。
但她在這位燕王的目光下,心中一片激蕩。她隐約感覺,自己的命運好像走向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慢慢跪下來,按着侍女們曾教過她的禮儀,行禮謝恩:“謝謝王上賜名。”
“我是你娘親的妹妹,你既然喚她娘親,便該喚我姨母。”
“姨母安好。”
楚晏示意身後的人将孩子扶起來,指點了一番她剛剛甩的劍招。臨別前,卻告訴她:“縱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一定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小小年紀的楚琏怔住了,她的眼神既震驚又疑惑:“那我要怎樣做,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呢?”
楚晏低頭看了她一眼,但笑不語。
她望着滿地的梅花花瓣,嘆了口氣,良久,道:“我明日要出門一趟,可能要些日子。等我回來,如果你還能保持你的品格,那我就會給你我的答案。”
楚琏略顯生疏地拱了拱手,聽見她新出爐的姨母吩咐她的武師父,每日至少要督促她練兩個時辰。
校尉應是,年幼的女孩子也跟着點頭。
楚晏終于出了韶光院,召來管家,說:“那是姐姐的愛女,是我唯一的外甥女,不該過得如此簡陋。府上的錦衣華服、奇珍異寶、古玩字畫,都挑些好的送給她,外面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也搜羅給她。”
“派去照顧她的侍女下人,務必盡心。凡是她想要的,都盡量滿足她。”
不單是管家,楚晏周圍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但是沒有人會質疑她。管家撿起自己險些掉在地上的眼珠子,連連應是。
楚晏交代完這事之後,便派人去請了易珩和明昱,商量事情。
太過安穩的生活會使人漸漸麻木。楚晏本就不打算在晉寧待太久,準備在開春之後,一路北上,巡視邊防。
姐姐的歸來使這個打算推後了一些時間,但再怎麽推後,這個計劃也不該擱淺。
現在這個時間就很合适。
她往年在晉寧待的時間也不長,不太操心後方。易珩和明昱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不需她特意叮囑什麽。
倒是明昱每次在她外出前,都顯得憂心忡忡,不厭其煩地勸她多帶些人,勸她行事要小心。
楚晏全都應下,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起身與他們告別,回了自己的院子。
晚膳早已經備好,往常這個時候荀清臣都會端着張小凳子坐在門口,一聽到她的腳步聲就巴巴地迎過來,今日卻不知去了哪裏。
“王上,要擺膳嗎?”
楚晏不答反問:“他跑哪兒去了?”
“公子此刻似乎在花園。”
“去将他尋回來。”又答了剛剛的話:“等等吧。”
這話說完,她自己先怔了怔,斂眉思考了兩息。
……還是該叫他住回小築去。
楚晏再開口時有點不悅,改口道:“現在就擺膳。”
小厮自然應好,只是問:“要吩咐廚下給公子留兩道菜嗎?”
“他愛吃不吃。”
小厮有些為難地低着頭。這到底是要留還是不要留的意思?他有心想問問自家主子,但又直覺楚晏現在似乎有點煩躁,讷讷地退下了。
好在那位公子沒讓他為難多久——好歹在菜上齊之後回來了。
楚晏頭也沒擡,聽到進門的腳步聲後,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淨了手,坐下吃飯吧。”
荀清臣溫溫和和地道了歉,拿手裏的竹杖在四周敲了敲,終于停下,歉聲道:“我想早些回來的,可是……它一直咬着我不放,我只好将它帶回來了。”
楚晏擡頭瞄了一眼,便看見了跟在他身後搖頭晃腦毫無氣節可言的蠢狗。
她難得哽了一下,道:“這小混賬慣來欺軟怕硬,你對它兇一點,它自然不敢跟着你。”
男人抿了抿唇,竟然為這條狗小聲辯解了起來,“它,它也挺可愛的……一直追着我不放,應該是因為想念你了……我身上,應該有你的味道。”
“裝乖罷了。它經常趁人不注意溜出府去打架,弄得一條街的貓貓狗狗都對它避之唯恐不及,調皮得很。”
荀清臣沒料到還有這麽一出,坐下來時還有點兒茫然,輕輕說:“它會改的,阿晏原諒它吧。”
“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楚晏冷冷接了這麽一句。
荀清臣沉默了下來,坐在飯桌前,默默地扒着白飯。
楚晏與他待久了,看他這樣子便知他心裏又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也是奇了,竟然還有人主動将自己和狗放到一處去,“沒說你。”
“……嗯,我知道的。”但也正是因此,好像更讓人傷心了。
這頓飯吃得空前安靜。楚晏食欲不振,挑挑揀揀地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膳房今日精心烹饪的菜肴,大都經楚晏的手,進了桌上另一個人的碗——還有蹲在飯桌前的元寶肚子裏。
楚晏正要起身,褲腳卻被元寶叼在嘴裏。小犬的那雙藍眼睛一直看着她,不時嘤嘤低叫,應該是在求撫摸。
楚晏心硬如鐵,将這胖乎乎的白團子丢到一旁,交到來尋的侍女手中。
一擡頭,衣袖又被人拉住了。楚晏眉毛一跳,不禁問:“你又要做什麽?”
“醫官今日建議我閑暇時泡泡溫泉,對身體好……阿晏可以陪我去嗎?”
楚晏最近本來就在隔壁小築洗澡,帶他去也不是不行。
但真牽着這小瞎子進了湯泉池,才深感自己做了一個不太明智的決定。
一進了湯泉池,男人便說自己從前學過推拿的手法,要給她按摩。楚晏看他低落的神情,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
起初,她還以為荀清臣看不見,才會找不準穴位,将一場本該正經的推拿手法變成了一場生澀又笨拙的撩撥……但當男人擡手摟住自己脖頸,慢悠悠地靠過來……她便不可能不明白了。
她語氣平平地斥他:“安分點。”
荀清臣果真安分了下來。做這樣的事情,于一個飽讀詩書的儒家君子而言,本就是十分羞恥的。而楚晏冷淡的反應,又加劇了他的難堪。
男人靠在湯泉池壁上,将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那條蒙着眼睛的白绫在下水前被摘了,現在,他正用這雙漂亮如琉璃、卻沒有往日神采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
楚晏低頭看着他那雙眼睛,沒有再避開。
“阿晏……”他的聲調很輕,細聽之下,聲線甚至有些抖,“我的眼睛……真的這麽難看嗎?”
楚晏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擡起手,慢慢描摹他這一雙潋滟多情的含情目。
不難看,相反,顯得更加脆弱、美麗。楚晏每次看到這雙眼睛,心裏的矛盾便愈演愈烈,想要珍惜他,又想要作弄他。
可惜他病了,病得還不輕。在這種時候與他歡.愛,會加劇他的病情。
楚晏只想要一個精致漂亮、聽話溫順的玩伴,不想要與誰談情說愛,交付真心。
“你病了,好好養病吧。”
“我沒有……”荀清臣不明白她的意思,慌亂地去抓她的手。
楚晏騰出一只手,輕拍他的脊背,以示安慰。朦胧的霧氣中,她顯得如此溫柔,可心裏幾乎能稱得上毫無波瀾。
他感受到了她的态度,頹然又無力地環着她,聽她說:“我要外出一段時間。”
“……要去哪裏?”他的嗓音很喑啞。
“巡邊。”楚晏依舊保持着安撫的動作,說:“其他的就無可奉告了。”
“我能與你一同去嗎?”
“不行。”
“……那能與你通信嗎?”
“也不行。”楚晏淡聲道:“你在府裏好好養病。易文華那位雲游在外的師父應該很快就要來了,他的醫術很高明。”
荀清臣點點頭,沒有問那位醫術高明的老醫者,反而低聲問:“什麽時候回來?”
“歸期不定。”
“阿晏……我會思念你的。”
楚晏沒有回應。她仿佛沒有聽見剛剛那句話,慢慢從湯泉池裏站了起來,給自己換上幹爽的衣服,然後将他也從池子裏撈出來。
“你身體不好,還是不要泡太久。”
男人很快就被拾掇得齊齊整整。全套衣物一應俱全,但楚晏現在沒有這個耐心,只給他穿了單衣,便取來大氅,将他包裹在裏面。
楚晏已經習慣,下意識要将他抱起來,想了想,問:“你要自己走嗎?”
荀清臣拿雙臂牢牢攀住她的脖頸,算是回答。
她的懷抱永遠都是那樣溫暖,如冬日裏的暖陽灑滿心頭,讓人不禁沉醉。
“我會思念你的……阿晏。”他忍不住輕輕呢喃。
“你只是病了……希望我回來之後,你的病已經好了。”
荀清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明白楚晏口中的病是什麽了。
*
斜陽漫天,風滿關山。
楚晏又一次站在婁月關的城牆上,眺望一望無際的草原。
這是蠻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線,是她此行的最後一站。
守關的将領和當地的縣令落後她一步,徐徐跟在她身後,小心地提議:今夜要在縣衙為她接風洗塵,明日再讓各官員及世家一齊拜見。
楚晏淡聲拒了,“不必大擺宴席,也不必勞師動衆。明日,我便要返程。”
守關将領遺憾地嘆息一聲,當地縣令卻低下頭,實打實地松了口氣。雖然他自認自己沒幹過什麽缺德事,但每每想起楚晏往年外出巡視的情景——那可真是走到哪裏,哪裏就殺得人頭滾滾……他就恨不得立馬送走這個瘟神。
但作為一地之長,縣令還是硬着頭皮挽留了兩句。
楚晏沒有說話,停下腳步,神色平平地望了他一眼。
縣令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必了,我乏了,你們也回去吧。”
縣令及随行的官員不敢再多言,戰戰兢兢地将楚晏送到提前準備好的下榻之處,又安頓好一衆人馬,方才如釋重負地離開。
雖然楚晏拒絕了宴會,但那些當地官員,當然不敢怠慢她。等她沐浴更衣完,坐在典雅的房間時,一道又一道精致而可口的菜肴被端上了她面前的小食案。
一衆侍人全都低眉順眼,溫和恭順。而領着侍人進來的那位,更是儀态翩翩,姿容不俗,知情知趣地跪坐在楚晏身邊,給她布菜。
這位穿着一身緋袍的公子,好似十分擅長揣測人心,不一會兒,便大致摸清了楚晏的喜好,讓人撤了味道較為清淡的幾道小菜,又上了幾道酸甜口的點心。
楚晏手執玉箸,平淡地看過去。
這人的氣度與周圍的人明顯不同,那麽是來做什麽的,便可想而知了。
“你退下吧。”
緋袍公子挺直了腰背,身體微微向前傾,低頭道:“恕我僭越。王上知道石崇宴請王導兄弟的故事嗎?”
石崇是魏晉時的巨富,家財萬貫,為人卻實在低劣。在一次宴會上,僅僅因為賓客王敦沒有飲酒,便連殺了三位奉酒的美人。
楚晏凝眉望了他一眼,沒有再開口。這頓晚膳吃得還算舒心,但楚晏并沒有碰緋袍公子令人新上的點心和菜肴——事先沒有經過身邊人檢驗的食物,她是不會入口的。
晚膳吃完,楚晏揀了本兵書拿在手上,倚在憑幾上,閑閑翻過幾頁。
其餘的侍人都已經退下,那位緋袍公子卻仍跪坐在原地,操着一把如珠如玉的好嗓子,道:“請允許我為王上撫琴吧。”
楚晏沒有說話,不允準也不拒絕。那人也是大膽,直接抱來了琴放在案上,緩緩撥弄起琴弦。
曲子剛剛起了個調子,她便聽出是《陽春白雪》。她将手中的書慢慢阖上,坐正了幾分,将視線落在撫琴之人身上。
一曲終了,楚晏語氣平平地評價:“有形無意。”
緋袍公子聽了,輕輕笑出了聲,“他們都贊我曲藝精湛呢。”
“技藝确實精湛,可惜缺了真意。”
那人笑得更加開懷,像是尋到了知己,但喜悅之後,便是輕淺的遺憾,“若是王上早些時候遇見我,不知能不能聽出我的真意。”
楚晏道:“誰讓你來的?”
“縣令哪有這個膽子?自然是本地望族秦氏。”
“秦氏想從我手上求榮華,那你又想做什麽,報仇嗎?”
沒有權勢地位,哪能養出這樣的通身氣度。這人必不是樂人,而是士族。
但即便尋常世家的旁支子弟,也沒有這個儀态。這人定是簪纓世家培養出來的嫡支子弟——可不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世家都是注重臉面的,絕不可能讓自己家的子侄出來讨好她。
由此推之,這個人應該與她出自被她抄沒的世家。沒有被刺配流放,看來犯的事不大。
“王上說笑了。當兩個人的權勢地位有如天塹,那麽,怨恨又何從談起呢?”
“是嗎?”楚晏不置可否,只道:“那秦氏給了你什麽?”
“秦氏允諾,只要我讨得王上歡心,便給我們提供庇護,不再讓那些纨绔打擾我的長姐和家人。”
楚晏便喚來沈意,當着他的面令沈意去調查此事。
沈意應下,領着兩個人,連夜去了緋袍公子所說的街巷,尋鄰居左右問話。
“王上是個惜花之人呢。”緋袍公子終于擡起了頭,眼神毫不避違,直直地望向楚晏。
楚晏這才看清這個人的臉。
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即便姿态卑微,做着端茶倒水的活計,依然一副溪風吊影、飲風食泉的仙人模樣。
他的确有一副美人骨,一張芙蓉面。
難怪秦氏要讓他來了。
楚晏沒接他的茶水,示意他放在一旁,俄而道:“你不适合穿緋袍。”更适合穿一些淺淡些的顏色。
“聽聞王上在上戰場時,總穿緋色的罩袍。故而秦氏家主特意讓我穿了這一身來。”那人彎眉笑道:“還是價值千金的雲錦呢。”
“我也不喜歡這樣豔麗的顏色。”說着,便擡起了手。瑩白的手指落在修長的脖頸上,滑過喉結,最終落到盤扣上,輕解羅衣。
等楚晏從莫名的思緒中掙脫,出言叫停時,美人已經緋袍半褪,露出冷白的臂膀,以及線條分明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中的身體白如新雪,但并不顯得孱弱,反而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俊秀風骨。
“衣裳還是穿好吧。”
青年微怔,反問道:“難道我不夠美貌嗎?”
楚晏并不覺得羞澀,也不忌諱回答這樣的問題。她很真心地稱贊:“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你很漂亮。”
青年長在富貴中,從小到大聽過不少贊嘆之詞,但這麽直接又不讓人覺得冒犯的,還是平生僅見——他臉上的笑容更深切了。
青年道:“鄙人家風甚嚴,至今不曾與旁人有過肌膚至親。或者,王上另有什麽癖好?我也樂意奉陪的。”
楚晏有一瞬的語塞,“你倒是十分能放得下架子。”
“家境已經不比從前,如果還擺出那副清高之态,更會讓人起折辱之心吧。”青年低頭整理着自己的衣袍,莞爾道:“我以為,王上想讓我脫了這身緋色的衣袍呢。”
楚晏:……
剛剛那句關于緋衣的探讨,真的只是字面意思,“你說你為家人而來,而我已經解了你的困境,你何必再這樣呢?”
“投桃報李而已。”青年笑得溫和,說得也直接:“況且,王上風姿,也十分讓我心折。”
“你真适合做個政客,謊話也能說得這麽動聽。”
“好吧,我想攀附王上,尋得長久的依托。畢竟,沒了李二,還會有孫二、趙二、段二,沒有權勢的美貌是很危險的。”青年已經給自己理好了衣袍,大膽地在楚晏對面落座:“但我也是真的仰慕王上。”
“所以,王上為什麽要叫停呢?”
楚晏哽了哽,說:“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王上有答案了嗎?”
“嗯。”楚晏覺得眼前這個人還是很合眼緣的——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心緒不寧,所以她說出了心裏話。
“我年少無知時犯過一個錯誤,為此,付出了很慘痛的代價。但現在,我發現,我好像還是沒有記住這個教訓。”
“那聽起來真不幸。”
楚晏因為他話中的幸災樂禍回了神,嘆道:“你還真是不怕死啊。”
“我如今沒有違反王上設立的法度,王上難道還會殺我嗎?”青年攤開手,從容地給自己斟了杯茶,無辜道:“我只是王上治下,一個普通又弱小的子民罷了。”
楚晏也笑了,問他叫什麽名字。
“鄙姓阮,名儀,字子筠。”
“通詩書嗎?”
阮儀很矜持地點頭:“略通。”
楚晏聞言瞟他一眼,從他怡然自得的神情中看見了他隐而未發的傲氣,便指了指旁邊的筆墨,道:“寫篇策論吧。”
“王上,我該以何為題?”
“端看你想給我看什麽。”楚晏将手裏的農書又翻過一頁,不太在意地回。
阮儀也沒有在意,捋了捋袖子,提筆蘸墨,文不加點地寫了篇策論,輕輕一吹,起身跪在楚晏面前,躬身垂眸,雙手将自己的策論奉上。
“這時候倒是知道恭敬了。”楚晏微微挑眉,放下農書,接了過來,“且坐着吧。”
這篇策論論的是當今天下局勢,以及燕國未來的施政主張,不說字字珠玑,起碼言之有物。楚晏凝神讀了一遍,發現他的觀點還挺契合自己的想法,不禁一笑,贊道:“是篇好文章。”
“但我不做朝令夕改的事情。”雖然她不記得這個阮氏犯的是什麽事,不過像這樣的世家,她在抄家之後,一般都會禁止其家中子弟在十年內從政。
“你若願意,帶着家人與我回晉寧吧。我可以薦你到學宮做個教書先生。”
阮儀自然願意,翩翩起身,在她身前撩起衣擺,緩緩伏地,将頭點在交疊的手掌上。行完禮,漂亮不可方物的青年人擡頭仰望着她,彎唇道:“王上果真是個惜花之人呢。”
“您剛剛還懷疑我居心不軌,如今卻願意讓我及家人随行,不怕我對您不利嗎?”
“天底下想殺我的人不知凡幾,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楚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農書妥善收好,拿了棋盤招呼他:
“阮子筠,坐下與我下盤棋吧。”
阮儀從善如流地坐下,自取了白子,道:“下完了這盤棋,王上與我在衆人眼中,恐怕就要不清白了。”
楚晏取了黑子,嗤笑道:“我的名聲本來就不清白。”
有多少百姓因拿到田地、得到利益而感激她,便有多少士族因失去而怨恨她——而引導物議、引導輿論的,從來都是不事生産的士族。
阮儀:“王上豁達。”
“還是說,你很在意你的名聲?”
阮儀訝然挑眉:“怎麽會?阮儀巴不得與王上不清白呢。”
“你這性子……”楚晏沉吟片刻,不緊不慢地落下一子,道:“與我一位朋友十分相似呢。”
“是王上剛剛透過我想起的人嗎?”
“那倒不是。”
一盤棋下了一半,阮儀十分驚訝地發現:名震天下的燕王居然是個臭棋簍子。他看着對面公然悔棋的女子,很不怕死地問:“王上心緒不佳,是因為那個險些讓你重蹈覆轍的人嗎?”
楚晏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手中撚磨,幽幽道:“你的膽子真的很大呢。”也真的很敏銳。
阮儀像模像樣地拱了拱手以作賠罪,臉上卻沒多少敬意,甚至多多少少露出了看笑話的意思,“王上想到解決之法了嗎?”
“自然。”
*
易棠口中的那位師父果然在不久後來了王府,帶着自己的小徒弟神神叨叨地探讨了許多天病情,最終留下一紙藥方,帶着王府的高額診金,揚長而去。
荀清臣漸漸能看到一些隐約的光線,漸漸能看清一些模糊的景物……他終于又重見光明了。
他看見了鮮妍的花,看見了湛藍的天,看見了楚晏牽着自己走過的花廳、居室、花園,看見了楚晏放在書桌上,那本還未讀完的書。
黑色的墨字整整齊齊地羅列,紅色的批注不多,卻張牙舞爪,滿是銳意。這字跡,他曾經很熟悉。
荀清臣總忍不住撫摸書上的筆跡,想象那人提筆寫下這些文字的情景……
眼睛好了之後,他便搬回了曾經住的小築,沒有如雲的侍女小厮,只有他和白楊兩個人,簡單、枯燥地生活。
他開始很頻繁地做夢。偶爾,會夢到少年時作為上書房侍講時的日子,會夢到楚晏手捧藍白色的花朵,站在月夜下的身影……
但更多的時候,他夢到的是一把血淋淋的長劍,是楚晏冷淡、厭惡、充滿憎恨的眼神。
這一天,他又做噩夢了。
那是自己在小築的卧房,尊貴的燕王一身胡裝坐在床沿,鬓邊發絲微亂,像是剛從一場長途跋涉的旅途中趕回來。她微微啓唇,平靜地對他說:
“荀清臣,我放你走罷。但你不會再有攪弄風雲的機會,找個風景秀麗的地方住下,去做個山野閑人吧。”
如果他在初初被俘的去年秋天聽到這些話,應該是會開心的吧。
然而,此時此刻,他如臨深淵。
走?天下之大,他還能去哪裏呢?
他的國君背棄了他,可以想見,在他“死”後,他的國家也背離了他,他付出無數心血推行的新政,最終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人死政消,無影無蹤啦。
他為之奮鬥了十數年的國家不再需要他,他便也做好了凋零在北風中的打算。
楚晏救了他……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慢慢明白:往後餘生,他應該彌補前二十幾年犯過的唯一錯誤,他應該為楚晏而活。
可是,燕王也不再需要他了。無論是聽話讨巧的玩意兒,還是溫和馴順的枕邊人,都不再需要啦。
天哪,天哪……他還能去哪裏呢?
他拼命地搖頭,楚晏無動于衷;他驚惶地去抓她的手,楚晏也輕飄飄地避過,站在小榻旁邊,像個事不關己的看客,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
他陷在深重的噩夢中,不知不覺便淚流滿面,頹然地問:“這麽快……你就厭倦我了嗎?”
“阿晏……燕王,燕王!如果你徹底厭倦我了,就殺了我吧。”
燕王沒有出聲。她稍稍往前邁了一步,長眉擰起,似是不解——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呢?這樣自暴自棄、自輕自賤的話,怎麽會從他嘴裏說出來呢?
死一樣的寂靜包裹着他。荀清臣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起了身,顧不上穿鞋,赤着雙足,跌跌撞撞地朝楚晏撲過來。
楚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看到他燒得通紅的臉,又連忙伸手穩住他。
病中的男人胡亂地抱住她,不管不顧地抓住她的手,口中不斷呢喃:“燕王,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再給我一杯鸩酒……”
楚晏不得不蹲下身,強硬地将他攬在懷裏,不準他再說話,也不準他再亂動。
他聽話地安靜了下來,不再歇斯底裏地低喊。
楚晏輕輕地伸手撫摸着他單薄的脊背,一側身,看見了一枚躺在地上的玉。
那是她很喜歡的一塊玉,瑩潤剔透,觸手生溫。早晨換衣服時,她将這塊玉挂在了腰間。
應該是在争執間,這塊玉不慎被扯落,摔得滿身裂痕,甚至裂作兩半。
楚晏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沉默地安撫病中的男人。
荀清臣也看見了那塊碎玉,怔怔地伸手去碰。指腹一碰到尖銳的裂痕,便出現了一道鮮紅的血線。
“不要動。”楚晏抱着他,輕聲呵斥了他的舉動。
他便住了手,淚眼朦胧,眼神哀哀,定定地望着她。
楚晏動作一頓,長長地嘆息一聲。
她好像也被玉的裂痕劃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