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平蕪

第36章 平蕪

朝來暮去, 流年似水。

好像一晃眼的功夫,小小的女孩子就抽條似的,長高了好一截。

楚晏站在廊下, 看楚琏拿着柄長劍, 在園中舞得虎虎生風。

楚晏随口指點了幾句, 問起她最近的功課。楚琏一一答了, 仰着頭,有些好奇問:“姨母, 先生最近在忙什麽呀?我都好幾日不曾見他了。”

“你先生最近在忙科舉的事情, 确實有些脫不開身,但是你不能懈怠了功課。讀書有什麽疑問, 自去請教那幾位學士、夫子。”

楚琏癟癟嘴,應了下來。她與楚晏雖然沒有血緣關系, 但性子卻是一等一的相似——兩人都不愛都儒家經義,喜歡騎射練劍。

先生沒空管她,她開心還來不及,哪裏會自己找苦頭吃呢?

楚晏看出了她的小心思,長眉微挑,點了點她的腦袋,笑罵了句小滑頭, 倒也沒說什麽, 施施然地回了前院,坐下批複文書。

不一會兒, 楚琏心心念念惦記着的先生便也前後腳進了門,連禮都沒行, 匆匆端起一杯茶灌下,開始大吐苦水。

“那幫子廢物點心, 總是不消停,偏偏又攪和不出什麽大事。”不然他就能直接法辦,将人一鍋端了。

易珩口中的廢物點心,自然指的是那些自恃身份卻又沒多少真才實學,不停鬧事的世家子。

從前,楚朝雖然以科舉取士,但行卷之風盛行。在考試前幾個月,士子便會殷勤地将自己的詩文遞給考官,以期青眼。

而那些有權勢、地位的顯貴,更是能直接推薦士子上榜。有時考試還沒開始,榜上的名次就已經預定好了。

如此取士,自無什麽公平可言。楚晏掌權之後,便直接表達了對此等風氣的不喜,但這樣的事情,仍屢禁不止。

直到今年春天,楚晏才正式廢除了行卷和公薦,禁止官員與考生私相授受,并推行糊名、謄卷等制度。

如此一來,那些大族子弟、權貴後代的科考成績,與往年一比較,便很是不堪,所以一放榜,便有人鬧事。

起初,他們只盯着榜單上的名字,揪住雲安這一地中舉舉子十分密集的特點,說考官徇私,科舉不公。

等易珩将所有學子的答卷都張貼出去,考官徇私的聲音是小了下來——畢竟,每一張中榜的卷子,确實都有其可取之處。

他們開始煽動落榜舉子,言科舉舞弊,有人洩題!試問,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洩題,雲安那麽一個文風凋敗的地方,怎麽可能能出這樣多的進士呢?

此言一出,果然群情洶洶。一幫人聚到官衙門口,要求燕王将此榜作廢,懲治舞弊的舉子和考官,重新舉辦一場考試。

易珩一番連削帶打,忙活了好些天,還抓了不少人進大獄,才堪堪将此事壓下,此時可謂身心俱疲。

他看着自家主君那毫不掩飾的取笑眼神,十分心累,“您老人家現在可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別忘了我這是在給誰辦差!”

“易大人也有這樣窩火的時候呢。”楚晏揶揄了一句,道:“事情解決了?”

“解決了,我警告過為首的那兩家,又派了人到士子聚集的茶樓客棧宣揚那幾人的身世家境——若這樣還有人跟着鬧事,那就別怪我法不容情了。”

楚晏颔首,問:“不過,雲安接近邊境,人文風确實不盛。文璟查過了嗎?”

易珩回:“聽說是有位自號平蕪的大儒到那游學,不知怎麽的,便定居了下來,此後聚衆講學,名氣漸起。許多名士碩儒都曾聞風而去,與其辯經論道。想來,雲安子弟也是受益于此。”

楚晏聽了,連連點頭,面露沉思之色。

易珩一見她那神色便知她在想什麽,“文人向來自命清高,主君想把他們都弄到晉寧來教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況且,若自家家資不豐,底蘊不厚,人也很難有條件潛心治學。這些名儒很多都是出身世家,與楚晏天然便不對付。

“我着人為主君下征召令,但您還是不要抱太大期望。”

易珩話音落下,又不想她因此而不高興,便道:“等您将來一統南北,天下自然順服,他們怕是一個兩個都巴不得為主君歌功頌德……”

楚晏笑着打斷,“我自然明白這些,只是在想:秋收之後,我便要率大軍出征蠻人。到時候我在北面,你一個人坐鎮後方,要是他們自覺無望,相互勾連,投靠楚朝就不好了。”

畢竟她這兩年修改考課法,整頓吏治,前不久又大刀闊斧地革新了科舉,與世家鬧得很不愉快。

打了一棒子,該給一顆糖棗了。

易珩思索了一會兒,沉吟道:“主君想如何做?”

楚晏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給你娶個主母,如何?”

易珩眼皮一跳,忍了又忍,還是道:“倒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主君出征時,可征召一些世家子弟入軍中,不必許以多高的位置,只需讓他們投鼠忌器即可。”

“嫁娶倒不必,不過可以放出議婚的風聲,釣着他們上鈎,以後再做局悔婚。屆時我再以郡主的名義辦個詩宴,邀請士族男女同游,主君露個面,再挑些順眼的,與他們搭搭話……”

楚晏覺得他這番安排挺合理的,便出言應下,“那便聽你的。”

*

由中書臺和尚書臺聯合簽署、蓋了王府私印的征召令發下去,果然應者寥寥。被征召的人要麽直接上書推辭,要麽便自矜身份,希望楚晏來一個禮賢下士、多次征召的戲碼,以擡高自己的身價。

他們的身份不低,難道燕王的身份便活該被作踐嗎?

易珩當然不願,悄悄給他們使了些絆子,便不再理會這些,轉而安排新晉士人的去處和官職。

忙過這陣,他便想起了當日說起的詩宴,與明昱商議一番之後,将宴會地點定在了王府的一處莊園。

宴會舉辦那日,無論男男女女,大都袨服靓妝、華服麗容,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賞花,或游園,或飲宴。

離巳時還差一刻鐘的時候,宴會的主人終于露面。

年輕的士族男女遠遠地望着被簇擁着入園的人,大都想起了家中長輩們不約而同的囑咐,對那位流落在外但最終回歸的郡主翹首以盼。

令衆人意外的是,燕王今日居然也來了。

姐妹二人聯袂而來,共同在主位落座。年長者華服高髻,雪膚花貌,姿态袅娜,文質彬彬。

而年紀稍小些的燕王則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直裾深衣,腰懸組佩,面無粉黛,頭上梳了個漢代仕女常梳的椎髻,除此之外,別無釵環。她的打扮比在場絕大多數的女子都要簡約,偏偏一身氣勢如山如岳,總讓人不敢直視。

一衆還未涉官場的年輕人在驚嘆之餘,也不敢冒犯,紛紛垂下頭。好在宴會名義上的主人很快就開口和緩了氣氛,讓宴會步入正題。

今日的詩宴以花為題。

這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即便是沒什麽詩才的人,也能吟誦一二。衆人雖然謹記着家中長輩的囑托,不敢在宴會上冒犯主人,但到底多是氣盛的年輕人,沒多久,便将宴會的氣氛推向了火熱。

楚晏在大多時間都安靜地觀察着他們,喝喝酒,與姐姐聊聊天。

偶爾,會有年輕的士子拿着自己的詩文來請她品鑒,或者帶着新摘的花、精致的小禮物來與她攀談,她有時拒絕,有時有了談興,也會看着士子們隽逸而稚嫩的臉,與他們說說話。

這樣好像也不錯。畢竟少年人即便有些小心思,望過來的眼神總比那些老狐貍澄澈些。

楚晏在宴會上坐了小半個時辰,忽然記起這莊子似乎有一片秋海.棠。

想起這件事情後,起身去尋花,似乎便是一件極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她暫別了姐姐,循着蜿蜿蜒蜒的石子小路一直向前,果然尋見了記憶中那片密麗而繁茂的秋海.棠。

這片花海,好像總是寬容地收留着不夠成熟的少年人,從前是她,如今是幾名素不相識的青衣士子。

他們正坐在草地上,小聲地讨論起了今日突然出現的燕王。

并沒有什麽放肆之語,只是在驚嘆燕王的容貌。

但身在楚晏身後的沈意還是皺了皺眉,想要上前斥責其無禮。楚晏攔下了她,怔怔地站在綠茵之上,忽而在心中深深嘆了口氣。

那幾名少年人很快就發現了出現在身後的一衆人,匆匆過來見禮。雖然幾人極力掩飾,但眉間還是不免有幾分慌張。

楚晏免了他們的禮節,莞爾一笑,折了朵秋海.棠拿在手中,緩緩插在最前面那位少年的發髻中,輕聲道: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你也生得很是俊俏。”和她幼時的一位玩伴還生得極像。

未及冠的少年悄無聲息地紅了臉,慌亂地拿寬大的袖子擋了臉,又致歉又道謝。

當易珩匆忙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副景象。原本,他還擔心自家主君讨厭這樣的場合,讓他後續不太好操縱輿論……現在卻覺得,她這副風流之态委實不太像裝的。

中書令默默捏着扇子走遠了,心中百感交集。一路上,有許多人端着殷勤的笑容上來搭話,都被他婉言推辭了。

他認識剛剛那名少年,名為郭粲,出自北方數一數二的大宗族,家中行二,也不用繼承宗祧——想來郭家也很樂意将這個嫡次子拿出來聯姻。

易珩盤算了一路,連要用楚晏的名義給郭粲送什麽禮物都想好了,可眸光一轉,卻忽然在王府門口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身雪青色的長袍,竹冠蘭佩,物色俱閑,瞧着很有山中隐士的風度。而頭上戴着的帷帽,又給人平添了一絲神秘之感。

旁邊穿着青衫的小吏朝他微微點頭,姿态很是尊敬,殷勤地将人迎了進去。

易珩坐在馬車裏,險些将牙咬碎,待人終于消失在視野中,便忍不住召來随從,“去問問,剛剛那人是誰,為何進了王府。”

随從很快得了消息,回道:“大人,那是受征召而來的平蕪先生。”

易珩深深吸了口氣。他萬萬沒有想到,當日随口一個提議,竟然将這人招了回來。

“确定是平蕪先生嗎?”

“有司已經核對完文書了,正在請示大人,要不要讓王上親自接見這個人。”

若這個人不是楚朝曾經的那位丞相,那定然是要主君親自見一見,以示禮重了。

但既然是荀清臣……

中書令狠狠地皺起了眉。

自己往自己身上下刀子,往往是最疼的。

他不能再讓楚晏見到這個人。

*

荀清臣在官衙見過小吏之後,便被安排住進了館舍中。

負責的官員對他很尊敬,說不日就會将他引見到燕王面前。

他便在這方小小的館舍中,安心住下。

金烏西沉,玉兔東升。晚間,他躺在館舍的小床上,難得做了一個美夢。

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淋漓的鮮血,夢中,是一個穿着玄色袍服的女子。她的眉眼很鋒銳,眼睛很明亮,她有着世間最堅韌的性情。

她的手不細膩,卻很溫暖,輕輕地放在他肚子上時,能輕而易舉地揉碎胃脘處的痙攣;覆在他眼睛上時,又總能給他帶來無比安心的感覺。

她的肩膀不算寬厚,卻很可靠,為很多人都遮蔽了風雨。

她不愛笑,但笑起來時很動人,像是陽春三月的晚風,輕輕親吻你的臉頰。

……

他睡得很好,帶着溫溫和和的笑容蘇醒過來,洗漱更衣,然後拿起了随身帶着的稿紙,靜靜地修着自己的書。

有人來敲門。

荀清臣帶着笑意開了門,而穿着青衫的小吏則帶着歉意和晨間的露水進了門。

他說:“平蕪先生,真是抱歉。王上昨夜在看了您的文章之後,深深嘆息。先生是真真正正的古之君子、仁人志士,王上不願将您置于宦海沉浮之中。”

他轉過身,示意身後跟着的人打開匣子,露出黃燦燦的金子,以及各色精巧的玉石。

“這是王上的歉意,待将來海晏河清、四海安平,王上一定會将像您這樣的賢人再請入朝中,共襄盛世。”

荀清臣聽懂了他的意思,拒絕了他帶來的禮物。

他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平靜地嘆了口氣。

她果然還是不想見自己,只是先前不知平蕪是誰,才會有這趟陰差陽錯的征召。

他覺得自己該識相一點,将這一點不該發生的錯誤盡可能地扼殺在搖籃裏。

但是他又病了。他的身體與從前相比好了很多,可還是耐不住長途的跋涉,不争氣地提出了抗議。

他搬出了官署準備的館舍,住進了旁邊的客棧,默默養起了病。客棧總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在這裏,他聽到了很多消息,有他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

“從西域販來的馬真俊俏啊,比北邊蠻人的也不差!有了好馬,我們怎麽會打不過北邊的蠻人……”

“楚朝那邊又鬧災荒了,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好多人從江面偷渡過來,使沿江的官民不堪其擾……王上派了駐紮在平陽的陸參軍赈濟,情況才好了些。”

“聽說那日詩宴,王上與郭家的二公子一見如故,興許就要議婚了呢。”

荀清臣聽到這裏,便覺得自己該快點動身了。他收拾了為數不多的東西,帶着來時的那些護衛——來自王府的護衛,坐上了馬車。

晉寧的街道永遠都是熱鬧而喧嚣的,不會因為誰的到來、誰的離去便輕易改變。他坐在馬車裏,透過車窗的一角,漫無目的地觀察着來來往往的行人。

但很快,病中的身體便感到疲憊。他拿了張毯子蓋在身上,縮在馬車的一角,慢慢閉上眼。

迷迷糊糊中,馬車停了下來。

不管是在晉寧、平陽,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這種事情都是很尋常的。貴人出行,如果不想惹麻煩,自然就只能避讓。

荀清臣無意探究是哪位貴人,他只想盡快回到雲安。小白在那裏等他回去,他是個很好的孩子……不能再叫他擔心。

他阖着眼睛,聽見了路人壓低聲音的交談聲,聽到了不遠處孩童的嬉鬧聲,聽到了天空中屬于白鶴的長鳴,聽到了地面上馬蹄的噠噠聲。

……路過的,應該是一支很精銳的小隊伍,人數不多,但步調統一。

他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很荒謬的念頭。

還沒有深思,自己就嘲笑起了自己的想法——燕王日理萬機,哪裏有這麽多時間外出?還剛好與自己碰上。

這實在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

荀清臣緊緊地閉着眼睛,努力不去聽外面的動靜。

可是心中卻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好像只要還剩一丁點希望,就會忍不住一直抱有期待。

他輕輕撩開簾子的一角,決定快點打碎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襲熱烈的紅衣就這麽闖入眼簾。

他看着那道即将遠去的背影,下意識地揚起了聲音,大喊道:“燕王,何故輕諾寡信?”

為首的那道身影微微一頓,調轉馬頭,望向聲音的源頭。而随行護衛的士兵紛紛握緊兵器,打起十二分的戒心。

荀清臣不以為懼,但胸膛裏的心跳聲卻是一下快過一下。他喚來護衛,将那份征召文書和名帖遞過去,示意他呈給楚晏。

聽到剛剛那道喊聲時,楚晏還能推說是聽岔了,可之前派到荀清臣身邊的護衛都到了眼前……那喊話之人的身份,便不說自明了。

她接過護衛遞過來的文書,粗粗掃了一眼,最終将視線定格在了“平蕪”二字。她翻開名帖,赫然看見了“荀雪卿”三個字。

少年時的一段戲語立時便浮現在心頭。

——“雪為肌骨月為神,絕代佳人淑且真。既然沒人給你取表字,不如我給你取一個吧,就叫雪卿。”

楚晏思緒一滞,将這本素樸的名帖啪地一聲飛快合上。她很快就想起了易珩曾提起的平蕪先生,明白了他此刻出現在晉寧的原因。

紅袍銀甲的燕王輕拍馬腹,打馬走到馬車的車窗前,與那雙熟悉的鳳眸四目相對。

男人冠發整齊,姿态端莊。身上穿着一身青綠色的圓領袍,綠竹猗猗,霜雪難折,愈發将人襯得風姿特秀。

只是唇色蒼白,眉山含郁,顯然還帶着些病容。

楚晏望了一眼,話便脫口而出:“你怎麽又病了?”

荀清臣臉色微怔,旋即便咬住了下唇,眼帶薄怒,毫不客氣地瞪了她一眼。

他沒有生病!

誠然,他起初留下來,确實是出于愧疚,覺得虧欠,想要彌補自己的錯誤。但他不會将這種情感冠名以喜歡或者是愛,這既是對她的欺騙,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他是真的喜歡她。只是起初,并沒意識到這種喜歡,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幾年中,他從沒有與誰嘗過情滋味……是那片潔白聖潔的蘭堇花點醒了他。

恍如迷途中的旅人,終于得知了前路的方向。他也柳暗花明、豁然開朗,明白了自己到底為什麽想常常看見她,想陪伴她,想讓她展顏。

可是楚晏那樣傲慢而武斷地下了判決:你只是病了。

“我沒有生病。”荀清臣深深吸了口氣,才沒有讓自己徹底失态。但瑩白如雪的面容上,還是因怒氣而染上了一絲豔色。

楚晏哽了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缰繩,轉過身不再看他,只朗聲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好地方,還請平蕪先生到府上一敘吧。”

楚晏重新下了令,令随行的親衛繼續前行。而駕車的車夫,也很識相地調轉車頭,跟在了隊伍後面。

荀清臣沒有将窗邊的簾子拉回去,但那道紅色的身影還是漸漸遠去了。直到馬車在王府的門前停下,他才重新看見楚晏。

她身上的輕甲還未卸,正站在馬車前,彬彬有禮地朝他伸出手。荀清臣将手搭過去,慢慢下了車。

楚晏便收回手,輕輕颔首,做了個請的姿勢——好像他們之間真的什麽也沒發生過,此刻,她是一個折節下士的主君,而他也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普通士人。

一路上,楚晏都保持着公事公辦的态度與他寒暄,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将他客氣地請進了自己在前院理事的書閣。

兩人分主次各自落座,楚晏沏了壺茶,淡淡道:“我無意違背你我之間的約定,只是之前不曾料到平蕪先生是你。”

凝碧的茶水緩緩傾入瓷白的茶具。楚晏給兩人各自倒了杯茶,道:“不過……事已至此,無論先生是想繼續回到雲安,還是想應下征召,留在晉寧,一概都随你。”

荀清臣因為她客客氣氣的态度,鬧得心裏怎麽也不舒服。雖然開口時也是一派溫和,但仍在不經意間露出一點尖銳的棱角。

“難道不是燕王千裏迢迢征召小民來晉寧,又讓人帶着錢財來館舍,打發我盡早離開嗎?”

楚晏聞言攏眉。征召名士的事情由易珩負責,她連具體有誰都不知,怎會知道平蕪是披了皮的荀清臣,還着人打發他走?

看來是易珩看出了他的身份,故而想支他離開。

“此事……”楚晏沉吟一瞬,沒有否認,只道:“那本王便給先生賠個不是,先生想要什麽賠禮,只管開口。”

她又想拿什麽來打發自己!

荀清臣忍了又忍,攥着自己的衣袖,悶悶道:“王上此言當真?”

楚晏沒有再接着應承,謹慎地問:“先生想要什麽?”

“聽聞王上秋後要北征?”

“是。”

“我要随軍。”荀清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說:“我要修一本地理志,正好跟着大軍實地考察,遍訪人情。”

楚晏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方才對這個病秧子說:“外出行軍多有不便。我可以另派一支護衛,保護先生去想去……”

文文雅雅的青年人固執而無禮地打斷,說:“我要随軍。”

“王上剛剛還讓我只管開口,如今卻連這個一個小小的要求都無法應承我。”男人溫和的語氣下,藏着一點咄咄逼人的委屈,“王上到底何意?”

楚晏眼中有很明顯的驚訝,但不過一瞬,就恍然大悟——他本來也不是什麽逆來順受的人。

她盯着那雙微紅的眼睛,終是點了頭,淡淡道:“依了先生便是。”

荀清臣微愣,像是沒想到她會松口,鳳眸微睜,直直地望着她。

兩人對視一瞬,又各自移開眼。

然後便是一陣無言。事情已經解決,但楚晏沒有開口讓他離開,荀清臣也不想離開。

兩人相對而坐,靜靜地品着同一壺茶。

直到易家兄妹進來,這種詭異的沉默才被打破。

易珩對楚晏稍稍颔首,笑盈盈地對荀清臣作揖:“久聞先生大名,今日一見,不勝榮幸。”

荀清臣不是很想搭理他。細細想來,楚晏剛才的反應很古怪,不像是提前知道他到了晉寧的樣子,那之前的手筆,便多半是出自這位中書令之手了。

這樣想着,便沒有起身還禮,只直起上半身,對他的方向微微彎腰,低頭道:“一介小民,當不得易大人的禮。”

話說得謙遜,行為卻盡顯倨傲。易珩默默腹诽了一句,但也沒有多在意。

一來,他本就不在意這些俗禮,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二來,荀清臣在平陽聲名鵲起時,他還呆在邊疆小城,舒舒服服地做個風流浪子,給他做個揖,好像也沒有多吃虧。

易棠跟在一邊,不是很懂昔日那個身份不明不白的病美人,怎麽兩年過去,突然就成了王府的座上賓,連自家哥哥都客客氣氣。

然而她也無意深究。

總之,她只是個大夫,而大夫的正經用途只有一個——看病。

易棠給那人把了脈,發現他的身體比兩年前好了不少,心中總算有了些滿意,道:“只是勞累過度,以至身體虛弱,風邪入侵,再養兩天,就徹底好了。”

她照舊開了副方子,便提着藥箱,離開了這群總喜歡雲裏來霧裏去的聰明人,自回了醫館,教她的親親小徒弟醫理。

荀清臣真誠地謝過易棠,心中又有些羞愧。原來剛剛見面那句話,只是單純的問候。是自己多想……還表現得這樣無禮。

“多謝王上。方才一時失态,多有冒犯,伏請諒鑒。”

楚晏道一句無妨,理直氣壯地指使易珩去安頓這個人。

易珩眉毛一挑,捏着鼻子認下——他寧願把自己的府邸讓給荀清臣住,也不想這人再住進王府。便殷勤一笑,準備領着他到自家別院去。

荀清臣婉言拒絕了此事,自己出府,打算讓随從賃個小院子。

易珩不想自讨沒趣,将人一路送出王府,便折了回去見楚晏。

燕王見他折返,一點兒也不意外,道:“我答應讓他随軍,文璟,到時候,你将他和那幫公子哥一起塞到後勤去。”

易珩應下,但神色很不贊同,眼神裏傳來明晃晃的質疑。

楚晏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安慰道:“放心吧,他與我們不同。那可是位真正的聖人,不會因為別人對他做了什麽而怨憤,只會因為自己對別人做了什麽而愧疚。”

這語氣聽起來實在很譏諷,可又不是全然的嘲笑。

易珩微微眯起眼睛,觀察着自己的主君。

“楚淵一點恩情,他便全心全意地奉獻了自己的十餘年。我也算救過他,還放了他自由——他還一直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楚晏驀地說了句真可憐,将案上擱着的冷茶灌進肚子裏,道:“他只會想對我奉獻更多的東西。”

易珩選擇相信自己的主君,疑惑問:“那主君為什麽不讓他效忠呢?”

楚晏不語,将手中的公文放下,重新拿起下一本,掃了一眼,提筆批了一個準字。

易珩本以為今天已經等不到她的回答,正打算識趣地離開,耳邊卻傳來她遲來的回答。

“……大概是因為,我還是不能信任他。”

這算什麽答案呢?易珩擡頭望了望頭上的湛湛晴空,徐徐打開了自己的扇子,慢悠悠地回:

“就像刀和劍的用法不同,不一樣的人,放到不一樣的位置,就能有不一樣的效果。”管他可不可信,只要能發揮作用,不就好了嗎?

楚晏聞言點了點頭,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否定的意思。

易珩便不再多問了,眉毛恹恹地耷拉下來,主動交代了自己遣人打發荀清臣離開的事情。他少有這麽懊悔的時候——懊悔自己沒派個更可靠的人,安排得缜密一點。

楚晏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并沒責怪的意思,“我知道文璟是為我好。”

“如果我早知平蕪是他,也不會想見他的。”

見了,只會惹人……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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