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嚴楊一直在木屋坐到晚上。

給老太太過壽的親戚都來得差不多了,嚴楊收拾好嚴唯這一箱東西,心思混亂地走了出去。

晚間客人很多,嚴楊一直找不到機會詢問,直到嚴海川出去醒酒,他才跟了出去。

嚴海川确實喝得很多,嚴楊都走到他跟前了他才看見。

“兒子?”嚴海川醉醺醺地笑着,“怎麽了?”

嚴楊嘴角動了動,想問“您知道林漾嗎”,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嚴唯去世那麽多年,打聽他昔日的愛人似乎不太妥當。

更何況爸媽對于嚴唯去世這件事,從來不正面去談,全家高興的日子,最好還是不要掃興。

最後他舔了舔嘴唇,“沒什麽,少喝點吧。”

嚴海川醉酒厲害,半撐在嚴楊肩膀上,紅着眼眶直誇嚴楊懂事。

他們在奶奶家待到年初三,嚴海川和陳靜茹直接回了公司,嚴楊經不住奶奶留,又多住了兩天。

等他回家時,已經沒有幾天就要開學了。

三中每年都是年初八開學,今年也不例外,韓聿這次分到了實驗班,但遺憾的是,兩人沒分到一個班。

嚴楊一語成谶,他們從“異樓戀”變成了“異班戀”,嚴楊仍在三班,韓聿卻分到了一班,兩人中間隔了不止一堵牆。

以前和韓聿不在一層樓時,還能在樓道裏偷着牽牽手,親一下或抱一下,但現在兩人都在五樓,再往樓道跑就不太合适了。

嚴楊新學期座位挪到了窗邊,每天只等着韓聿去洗手間路過他們班,在窗外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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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早自習,嚴楊也偷着跑出去,到韓聿窗邊看看他,但因為一班緊挨着辦公室,他被馮玉傑捉了幾次只能作罷。

“高三分班機制都了解吧?”馮玉傑一考後第一堂班會就給衆人打了預防針,“這學年每場月考成績都關系到你高三還能不能留實驗班。”

高晨期末考得還可以,又是貼着邊留的實驗班,聽他這麽說,腦袋都大了。

馮玉傑仍在施加壓力,“三月就還那麽幾天,五月期中,七月放暑假,還有多長時間自己心裏都清楚吧?”

底下人拉着長音,半死不活喊了個,“清楚。”

馮玉傑敲了敲黑板,“另外就是‘火箭班’的事。”

三中高三文理科會各有一個“火箭班”,複習進度十分快,綜合了整個學校最有教學經驗的老師,專攻全國前幾學府,雖然方法變态,但沒有人不想進。

但“火箭班”想進也不簡單,高二下半年綜合成績排在前30的才能進,也就是說,只要有一場考試掉出前30都沒戲。

班裏怨聲載道,馮玉傑又半真半假嘆了口氣,“行了,都有點出息。”

他說完又繼續道,“從這學期開始,每周一次周考,兩周一次小摸底,雖然這個成績不涉及分班,但是學校會出排名,不想自己成績太難看,就多用點功。”

馮玉傑一向奉行先打擊後安撫的方針,見打擊的差不多了,開始轉換策略。

“當然,”馮玉傑故作自戀地笑了笑,“進不了火箭班的也不要灰心,因為我到時候會帶理科實驗班,咱們作伴。”

教室裏有人在笑,馮玉傑由着大家笑了一會兒,突然說,“還有件事,想必大家有所耳聞。”

班裏竊竊私語一陣,有人問,“傑哥?聽說你要結婚了?”

馮玉傑擺擺手,“訂婚。”

班裏瞬間沸騰,馮玉傑撿着幾個問題回答一下,又說,“有喜歡的人很美好,但是……”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似随意地在班裏掃了一圈,嚴楊跟他對上視線,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你們現在很關鍵,踏實住了,來日方長嘛。”

嚴楊在心裏默念了一句來日方長,又嘆了口氣。

來日方長确實誘惑很大,但是他目光比較短淺,還是想每天都能跟喜歡的人親親抱抱。

但不得不說,這次班會開得成功極了,班裏學習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就連平時沒事就亂跑的高晨都踏實了。

三月考試出成績那天,嚴楊看到他和韓聿的成績,心思稍微放松了一些,拿出手機拍了一張成績單發給韓聿。

嚴楊:“誰再說談戀愛影響成績我第一個不服!”

他這條消息一直到下早自習韓聿都沒回,往常韓聿看不見消息的情況并不多,他打工或者有事都會提前說,很少不回消息。

嚴楊又等了半個課間,最後拿着手機去了韓聿班裏,但是韓聿的座位空着。

嚴楊在窗外站了一會兒,還沒等開口,坐韓聿旁邊的人就問,“嚴楊,韓聿今天怎麽沒來啊?”

嚴楊愣了一下,“他今天沒來?”

對方說,“是啊,我以為你……”

嚴楊沒顧得上聽完,說了句我也不知道,抓着手機去了樓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溫上升,他總覺得心口堵得慌,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他給韓聿打了三個電話,對面一直無人接聽,眼看着就要上課,嚴楊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放心,到辦公室找馮玉傑請了假。

現在請假并不方便,尤其他要出校門,馮玉傑問他,“出什麽事了?”

嚴楊說不出個一二三,舔了舔嘴唇,“不太舒服,想回家。”

嚴楊天一熱就會有些發蔫,再加上他現在臉色确實不太好,馮玉傑探究地看了他一會兒,“家裏有人嗎?”

嚴楊一聽有戲,立馬說,“有人。”

馮玉傑把自己手機遞給他,“給家裏打電話,出校門得家長知曉。”

嚴楊接過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跟張阿姨說清後,又把手機遞給馮玉傑。

馮玉傑拿過手機說了幾句,挂斷電話後從抽屜裏扯了張假條出來簽上字,嚴楊正準備接過,馮玉傑說,“嚴楊,真不舒服?”

嚴楊低頭沒說話,馮玉傑跟他僵持一會兒,把假條遞過去,“僅此一次。”

嚴楊接過假條說了句謝謝老師,扭頭就往外走,馮玉傑在後面喊,“上政教處蓋章!”

出校門後,嚴楊又給韓聿打了個電話,對面仍舊是無人接聽,他沒再猶豫,收好手機直接騎車去了風華裏。

早上八點剛過,上班的,送孩子的都走得差不多了,風華裏比往常更清淨些。

嚴楊把車鎖在樓下,朝頂樓方向看了看,揣着心往上走了,他剛走到四樓,就聽到樓上似乎有動靜,嚴楊心裏一緊,快步往上跑去。

韓聿家門大開着,嚴楊站臺階上聽了聽,似乎沒有韓聿的聲音。

他手機拿在手裏,正思考着是先報警還是先進去看看,屋裏就傳來一陣東西落地的聲音。

嚴楊下意識往上跑,剛站到門口就跟屋裏幾個人對上了視線。

有人正半蹲在地上,韓聿去年買的那個落地扇的風扇頭不知怎麽掉了下來。

沙發上坐了幾個人,如果非要以貌取人的話,那這幾人臉上都寫着“不好惹”以及“不是好人”。

兩相沉默了一會兒,嚴楊先開口問,“你們是什麽人?在這幹什麽?”

他還穿着三中校服,饒是語氣再鎮定也唬不住人。

沙發中間坐着個穿黑T恤的人,胳膊上繃出一塊塊肌肉,上下打量他幾眼,嘲了一句,“走錯了吧?”

嚴楊看了看他,進了門,“沒走錯,這家的人呢?”

幾人看樣子倒是并不想為難他,但是也并不準備跟他多說,“不在家。”

嚴楊攥着手機的手緊了緊,“那你們在這幹什麽?”

黑短袖嗤笑一聲,擡腳搭在面前的茶幾上,語調拉長,上下打量着嚴楊,“要錢啊,還能幹什麽。”

他話音剛落,屋裏幾人就笑了起來,嚴楊皺着眉,知道他們是來找誰的了。

“韓志勇不在這住,”嚴楊說,“你們找錯地方了。”

沒人理他,幾人像是都聽不見他說話一樣,嚴楊等了一會兒,只好說,“不走我報警了。”

“沒你事兒別瞎摻合了,”正裝風扇頭那人不在意地說了一句,“沒打人沒鬧事兒,報警也沒道理抓我們。”

也有人說話不怎麽客氣,睨着嚴楊,從嗓子眼裏往外蹦字,“學校沒教嗎?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他們态度強硬,一個個大爺一樣坐在韓聿家沙發上,顯然是已經來了很久了,韓聿到現在都沒給嚴楊回消息,嚴楊只好又問,“那這家人呢?”

仍舊沒人理他,嚴楊沒辦法,看向那個态度不好但一看就是頭兒的人問,“這家的老人和學生呢?”

那人不屑地笑了笑,在他身上掃了一眼,嗤笑道,“哥哥教你個道理,裝逼之前先把校服換下來。”

一衆人又開始笑,中間夾雜着些不幹不淨的髒話,嚴楊嘴角壓得很平,站在門口一言不發跟他們對視着。

衆人逗趣兒的表情很明顯,看嚴楊像是在看什麽奇特生物。

在韓聿家的共有五人,清一色的壯漢,真要動起手,單拎出來任何一人,嚴楊都不是對手,更何況需要時時護着奶奶的韓聿。

僵持一番後,嚴楊問,“韓志勇欠你們多少錢?”

他這話像是捅了那幫人的笑穴,刺耳的笑聲又響起來。

笑過一陣,一群人可能也覺得沒意思,黑T恤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後直接把煙灰彈到茶幾上,“不多,7萬。”

他說完就夾着煙饒有興致地看着嚴楊,似乎對他接下來會說什麽很感興趣。

嚴楊确實不缺錢,他用的是爸媽的副卡,平時沒有什麽大的開支,但也沒有存錢的習慣,手頭可支配的錢勉強只夠還上一半。

爸媽給的卡倒是能拿錢,但是一下子拿這麽多,肯定會被問原因。

“怎麽了?”見他不說話,黑短袖往後靠到沙發背上,睥睨着他,“嫌多了?”

嚴楊沒理會他的态度,語氣平直道,“這錢我還。”

他不還的話,韓聿永遠都沒有清淨日子過,錢的事可以想辦法。

幾人挑挑眉對視一眼,又是一番嘲弄,過了一會兒有人問,“你是這家什麽人?”

嚴楊沒回答,只是說,“先還一半,剩下的這個月之內還清,別再上這來了。”

沒等他們再說話,嚴楊拿出手機問,“我把錢轉給誰?”

追債的幾人昨晚就來了,奶奶一着急,血壓就上來了,她在醫院觀察一晚上,下午情況穩定後,韓聿送她回了家。

他手機早就沒電了,充上電後,嚴楊的未讀消息彈出來,“誰再說談戀愛影響學習我跟誰急。”

韓聿拿着手機,手指在撥號鍵上懸停很久,給嚴楊回了個電話。

正是課間,嚴楊不知道在哪接的電話,很安靜,但是沒有先開口。

“咩咩。”韓聿舔了舔嘴唇,回頭看了一眼奶奶,進廚房關了門。

過了一會兒,嚴楊問,“請假了嗎?”

“請了,”韓聿說,“奶奶血壓有點高,帶她去醫院了。”

他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麽有時間請假,沒時間和嚴楊說一聲,嚴楊也沒有問,兩人對着沉默一會兒,嚴楊問,“怎麽突然血壓高了?”

韓聿嗓子幹啞,語氣艱澀,“老毛病了……老年人不都這樣嗎。”

“我去看看奶奶?”嚴楊問。

“不用,”韓聿語氣有些着急,意識到之後又慢下來,“已經沒事兒了,剛到家,你好好上課。”

嚴楊不知道為什麽沉默一會兒才說,“嗯。”

韓聿猜測嚴楊應該是生氣了,張張嘴想哄他,但又怕嚴楊多問,最後只說,“你別擔心,真的沒事兒。”

“知道了,”嚴楊語氣又恢複如常,“我上課去了,你好好照顧奶奶。”

挂斷電話後,韓聿又回了一趟醫院。

餘惠惠昨晚也住院了。

餘惠惠是韓志勇帶回來的那個女人,肚子裏孩子已經快四個月了,昨天被幾個催債的吓得直接見了血,好在搶救及時,孩子保住了。

她瞪着眼睛窩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像醫院沒有生氣的牆面。

韓聿不想管她,他甚至想,那個孩子就這麽沒了也挺好的,不然生下來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韓志勇踏實了沒幾個月又開始賭,被人找上門之前就扔下餘惠惠跑了。

餘惠惠手上紮着針,看着韓聿,滿臉驚恐。

韓聿問他,“韓志勇呢?”

餘惠惠白着臉搖頭。

韓聿:“說話。”

“不知道,”餘惠惠早就沒膽子跟韓聿對罵了,“我真的不知道。”

韓聿低着頭,居高臨下看着她,“我不找他,就交代你一件事兒。”

餘惠惠急急道,“你說。”

“他要聯系你,你跟他說,讓他這輩子別出現在我眼前,以後再有人找到家裏,我不活了,你們也都別活了。”

他話裏一點溫度都沒有,餘惠惠吓得眼眶包了淚,慌忙點了點頭,“我……我知道了。”

他說完就走,餘惠惠忍不住在後邊小聲哭,韓聿停下看了她一眼,“我沒錢了,醫院最多再讓你住三天,以後你自己看着辦吧。”

回到家後,奶奶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屋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已經被收拾好了,韓聿走過去半蹲下,“怎麽不躺着了?”

老太太顫着手摸韓聿的臉,因為一直抖,怎麽都伸不到眼前,韓聿抓上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聿聿,”老太太眼睛渾濁通紅,“聿聿,你發發脾氣。”

韓聿說,“我沒事兒。”

老太太的眼淚順着溝壑的皮膚往下蜿蜒,韓聿仰頭看着他,“別哭了,錢沒有了還能再賺。”

“那些人呢?”老太太問,“走了?”

“李岱哥來的時候沒看見人,”韓聿說,“估計等不到我們回來就先走了。”

“肯定還會來的,”老太太哭得聲音都開始抖,“你別管我了吧,啊?聿聿,你別管我了,你走吧。”

韓聿松開她的手,“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走哪兒去。”

老太太當着韓聿從沒哭得這麽厲害,年輕時她是窩囊不敢出頭的寡婦,老了是拖後腿的油瓶子,她哭了更招人心煩。

這天她眼淚止不住,韓聿抽了幾張紙,擡手不停給她擦着,“再來就讓他們給我打電話,你別害怕。”

韓聿給她拿了藥讓她吃下,等把人哄進屋裏,上了閣樓。

手機放在樓上充電,嚴楊給他發了幾條消息。

咩咩:什麽時候回學校?

咩咩:我靠,杠精爺爺這過期超市火了,我沒買到冰水。

咩咩:今天晚上周考,你回來嗎?

咩咩:韓韓哥,我沒生你的氣,只是有點擔心你。

韓聿眼睛泛酸,往常他會逐條逐條回複,但今天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他渾身上下都脫了力,腦袋一片空白。

他閉上眼睛,還能看見樓下發着異味的垃圾堆,樓道裏布滿蛛絲的燈泡,客廳缺了一角的茶幾,奶奶通紅的眼睛和不知什麽時候又會制造麻煩的韓志勇。

他跟餘惠惠說,“我不活了,你們也都別活了”,但其實自己都不知道真再有下一次會是什麽景象。

閣樓像一個避難所,也像一個牢籠,他身處沼澤,甚至開始想,要不我就這樣吧,跟這片地方一起爛掉吧,我真的盡力了。

但是不知道什麽東西扯着他,不許他多想一秒。

他閉上眼睛,看見遠處站着他的羊崽,很可能因為他的拖累也掉進泥坑。

他對嚴楊撒了謊。

閣樓一片寂靜,韓聿輕聲說,“咩咩,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走不開,逃不掉,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不停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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