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獨一無二
第62章 獨一無二
城外的積雪無人清掃, 天地間蒼茫一片。
趙琨縱馬從樹下經過,瞧見不遠處的小河灘上空升騰着一縷青煙,似乎隐隐有火光閃爍, 他特意帶上終黎辛繞路過去看了一眼。
稀稀疏疏的雪樹冰花點綴在周圍,一道青年男子的背影坐在一堆篝火旁邊垂釣。聽見馬蹄聲, 垂釣的那個青年回頭, 他的頭發很亂, 從趙琨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一張清隽幹淨的側臉,對比之下, 衣裳就顯得格外邋遢, 一襲長袍也不知穿了多久沒換, 衣袖皺皺巴巴地卷在小臂間,衣擺上沾着污漬,還有幾個不起眼的小洞, 像是穿過荊棘叢挂破的。
終黎辛不知發現了什麽, 警惕地伸手按住劍柄。
青年依然懶散地坐着, 大大方方,任由趙琨上下打量,沒有一絲一毫的局促, 仿佛他穿的不是破衣裳, 而是鮮衣華服, 還朝趙琨坦蕩地一笑:“喂, 少年郎, 你和你的護衛驚跑我的魚了。”
趙琨覺得此人風姿卓絕, 哪怕一時落魄,看着也很是非同一般。對方說話的口音, 跟魏太子增有點像,是魏國人嗎?
青年找了一個如此幽靜的地方釣魚,他突然騎馬過來,确實會吓跑魚群。
趙琨解下腰間的酒囊,隔空抛給青年,道:“抱歉,出門在外,沒有魚可以賠給先生。喝點酒暖暖身子吧。先生要是不怕,可以跟我走,我帶先生去個好地方。”
青年接住酒囊,站起來,身高足有八尺,蕭疏落拓地說:“走就走,在下還沒怕過誰。”
這時,趙琨的其他護衛也追了過來,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腳步微微一頓,突然問:“你是長安君,還是鎬池君?”
厲害了!趙琨這邊低調出行,一面旗幟都沒挂出來,連儀仗隊都沒帶,選用的馬車上也沒有趙氏王族的玄鳥徽記,對方居然僅憑目測衛隊的規格就能判斷出他的爵位。趙琨挑眉:“是長安君如何,是鎬池君又如何?”
青年随手撣了撣衣袖說:“若是長安君,那咱們就此別過,後會無期。在下不想惹麻煩。要是鎬池君,跟你走一趟也無妨。”
果然不是一般人,對秦國的局勢一清二楚。秦王政繼位以後,封弟弟成蟜為長安君。三年前的那次秋狩,行宮大火。秦王政派人徹查,線索最終指向華陽太後身邊的女官,長安君成蟜也脫不了幹系。秦王政原本要處死他,下令的前一刻,陡然瞧見長安君成蟜腰間系着玉佩的絲帶上綴了一枚琉璃珠。
就是當初秦王政還是公子政的時候,子楚賞賜給他和成蟜的琉璃珠,兩個兒子,一人一顆,花紋正好是一對。
想起父王子楚,秦王政心一軟,決定再給成蟜最後一次機會,只禁足了華陽太後。這幾年,長安君成蟜夾着尾巴做人,表現還不錯。秦王政對他的印象頗有改觀,甚至考慮放他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将來委以重任。在大多數人看來,長安君前程無量。但趙琨幾乎可以确定,狗改不了吃屎,成蟜只不過裝乖罷了。一旦放出去,遠離都城必反。
趙琨莞爾:“我是鎬池君,放心,不會将你論斤賣了。”
青年仰頭飲了兩口酒,發出一聲滿足的鼻音:“這酒真不錯。你說的好地方,是水上樂園嗎?”他說着,吹了一聲口哨,一匹神駿的棗紅馬從一側的小樹林中沖了出來,長嘶一聲,仿佛在催促主人。青年淩空一躍,穩穩地坐在馬背上,輕輕挽起缰繩,加入了趙琨的隊伍。
趙琨:“是的。”
終黎辛警惕地策馬上前,隔開了青年和趙琨。青年也不介意,反倒朝終黎辛笑了笑,對趙琨說:“慕名已久,終于有機會得償所願。你這護衛不錯啊。”
趙琨:“那是,潑天的福氣,旁人羨慕不來。”
又走出二十裏,迎面遇上一條車馬長龍,看對面的旗幟,應該是來自魏國的使節團。
趙琨示意衆人退到路旁,給使節團讓道,對面的使節團出來一個人,舉着一幅畫像請衆人觀看,詢問道:“誰見過此人?提供消息可獲贈百金,捉住他可獲贈萬金、封關內侯!”
趙琨沉默,這不就是剛剛才加入的青年嘛?只不過畫像中穿得衣裳比較體面,這估計是魏國的官服吧?至少上卿級別。
趙琨用眼角餘光看過去,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青年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暗戳戳地找了半天,只瞧見青年的棗紅馬躲在護衛隊中,跟好幾匹棗紅馬混在一起,莫名透着一種猥瑣神态。
趙琨看向對面的魏國使者:“畫像上畫得什麽人?你們為何要捉他?”
魏國使者不回答的他的問題,卻反問道:“尊駕見過他?”
趙琨搖搖頭,“我們有要事在身,一路上緊趕慢趕的,并未留意過往行人的相貌。”
他說得極其自然,神态從容,再加上魏國使者東瞧瞧,西看看,确實沒發現他們要找的人,又繞着趙琨的隊伍轉了一圈,雪地上也沒有中途離開的腳印之類的痕跡,于是魏國使者擺擺手,兩支隊伍交錯而過。
魏國使節團漸行漸遠,看不到了,青年才不緊不慢地從趙琨的馬車裏鑽出來,又躍回馬背上,對趙琨拱一拱手,“多謝。”
趙琨心說:太客氣了,就憑您這警惕性、這反應速度,就算沒人打掩護,他們也抓不住您。
他輕咳一聲:“口頭道謝沒誠意,我瞧你的身法和步法都不錯,如果方便,指點我一二?”他見過不少高手,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青年想了想道:“至少一兩年才能練到小成,到我這個程度,大約需要六七年,你确定要學?”
“确定。”
“好,在下姓方,單名一個缭字,将在鎬池鄉停留上一段時間,包教包會。”
趙琨有點激動,方缭啊,是同名同姓的路人甲,還是政哥盼了許多年的高士尉缭?
一路聊天,又走了半個時辰,趙琨心中漸漸有數了。戰國末年不比現代,信息大爆炸,想看什麽書都能買得到。這年頭沒有印刷術,書籍傳播主要靠手抄,學問主要靠面對面傳承。或者家學淵博,或者師承不凡,甚至家世和師承都不簡單,才能培養出像方缭這樣見多識廣的人才。
這個時代縱有千般不好,卻有一點是非常優越的——百家争鳴,思想高度自由。而且如果沒有得到傳承,根本接觸不到別家的典籍。比如孫膑和龐涓,師兄弟一同在鬼谷子的門下求學,但他們得到的傳承其實是有差別的——孫膑的祖上孫武有一本著作叫《孫子兵法》,孫膑得了真傳,在這個基礎上又創作了《孫膑兵法》。龐涓是沒有家傳的。所以他們雖然是同門,會的東西卻不一樣。
因此無論趙琨拿出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要推脫說得了高人的傳承,就沒人跳出來質疑他——怎麽這個知識點別人聽都沒聽說過,就你知曉?這張圖紙上的東西大家都沒見過,你突然畫出來?
因為法家、儒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陰陽家等等,各家的傳人拿出來的東西,很多都是獨一無二,別家沒有的。絕對不會因為折騰出什麽新東西、新言論,就被燒死。不僅名家的“白馬非馬”可以大行其道,趙琨的種田術也能高調地四處推廣,真的一點都不可疑——反正只是農家秘傳而已。農家擅長種田,天下人都知道。
和尉缭說着話,就到了約定的地點,一處驿館附近。
戰國末年也沒個電話,趙琨提前過來等人,然而等到雪停風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天,路過五六隊人馬,都不是張良。
趙琨讓侍從将馬車圍成一圈,擋風,在中間壘起土竈,架鍋燒水,熬了一大鍋小米粥。每人一碗熱騰騰的粥,再配上一大盒熟食。特制的不鏽鋼飯盒裝得滿滿當當,有煮熟切好的廣式香腸、川味臘腸,也有提前準備的炙鹿肉、鹽水鴨、糖醋裏脊、小酥豆、白灼秋葵、涼拌藕片、藿菜團子等等,握住木頭手柄,将飯盒伸到炭火上烤一烤,吃着非常暖和。
要是吃不飽,還可以自己動手烤面餅、烤米餅,主食管夠。衆人頭一次吃川味臘腸,尤其是尉缭,辣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邊吸氣,一邊繼續往嘴裏送,直呼過瘾。
等到篝火熄滅,天色漸漸昏暗,張氏的車隊才姍姍來遲。
先是一名中年男子上前,翻身下馬,與趙琨互相見禮。他是大哥張溫,負責護送弟弟妹妹入秦。張溫說表妹在後邊的馬車上。
趙琨望了一眼,隔着竹簾,隐約有一道纖瘦的人影。他走過去,溫聲說:“表妹,今日天色已晚,咱們先在驿館住上一夜,再回鎬池鄉可好?”沒辦法,以古代的交通速度,這麽遠的路,趕回去就半夜了。
竹簾陡然被掀開,露出一張雌雄莫辨的美人面,美是很美,就是略微帶了三分薄怒,說:“誰是你表妹?在下張良,張氏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