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混亂

第52章 混亂

楚烏趕到得很及時。

他扯開被咬了一口就半死不活的奧森, 用神經元把他捆住丢到了一樓,很快,後者清醒過來。

奧森的脖子仍然在淌血, 但他并不在乎:“貝芙怎麽了?”

“饑餓, 你們那點能量連給她塞牙縫都不夠。”楚烏不再過多解釋。

整顆球舒張開無數漆黑的觸爪,将二樓陽臺往下漫出的半透明柔軟水液盡數兜住。

外界在這一刻被徹底隔離。

他也很餓, 他已經明白了這種饑餓代表什麽:嗡鳴的核迫切地催促他吞吃掉包裹在身體裏的小玩意兒。

貝芙感受到的迫切只會比他更深重。

沒有長出心髒,時間來不及, 只能用替代品,楚烏觸爪有些顫抖地剔出自己的核。

就在這一瞬間, 在核沒入少女柔軟肚腹的那一刻,之前發現的真相完美化為現實:貝芙是人類,但也不是人類,是蟲族,但也不是蟲族。

就像他是球形生命,但又不完全是球形生命……

他們是真正的同類。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喂養。

好滿足。

現在, 楚烏為自己的滿足而感到小小的失落,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告白,沒有來的及說出一句情話,還沒有開始追求她……

他恢複成人類的拟态,撐着身體注視着她。

少女眼神朦胧,像是打開了一只寶藏箱子, 聲音絲滑恍若寶石滾過綢緞:“啊。”

她說:“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她說:“楚烏。”

她一伸手就将他推到一旁, 翻身的動作靈巧輕盈。

噢, 輕而易舉獲得他的真名, 他努力維持的最後一點兒體面也在此刻一點不剩,她是天賦異禀的勇士, 而他潰不成軍。

楚烏呢喃:“貝芙。”

他想,她要吃掉他了。

“原來你可以正常說話啊。”她好似帶着天大的委屈。

即使本該委屈的是他——是她理智上的抗拒,身體的保護,造成無法信任的隔閡,現在,那層隔閡在本能的饑餓驅使尋覓食物下,反而消失不見。

楚烏:“我……”

未說出口的話語被親密的動作緘默,像只毛都沒長齊的小鳥,毫無章法啄食似的落在他的下颌,臉側,眼睑下方,鼻梁。

“我夢到過這樣。”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麽,現在這個夢會繼續嗎?”

楚烏胸腔悶悶的。

雨季,代表分離的雨季,他會在這裏成為她身體中的營養,然後,被認為是一個夢……

為什麽她選擇成為人類,超出理智能夠理解的部分都被身體本能自動合理化了。

他只能怪自己的運氣不好,在不是恰當的時候,遇見一支還沒有長成的花。

現在,這支花即将在潮熱的雨水中開放。

“我好……”

他不想再聽到那些虛幻的夢語,她想要的他都會給她,但不要說。

不要讨厭……

楚烏控住了纖細白皙的手腕,修長指節強硬穿撐開她蜷縮的手指,捉住她的手握緊自己的脖子。

他糾結,如果自己扯掉腦袋的話,會不會更方便貝芙下嘴一點……

陽臺上的花盆搖搖欲墜。

安安靜靜緊縮着花苞的花,旋緊的花苞層層疊疊花瓣上将要漫溢出的溫熱水液聚成小小一汪。

“楚烏。”她呢喃着,細弱的哭腔,“我好餓。”

聲音小得只有他能聽到她的不滿。

張牙舞爪地稚嫩半透明觸手撕扯着他。“我知道。”

楚烏任由她動作。

他被俘獲在胡亂的親昵裏,直到那些半透明觸手将所有包裹着他的神經元拟态衣料都吞吃殆盡。

他有些迷茫地發現,貝芙的臉上籠着一層薄薄的紅,她掌住了他的脖頸,卻并未挑選一處咬下來。

她想要的,好像和他理解的并不相同。

即便隔絕所有外界的雨,被水浸透柔軟濕潮的花苞,翕合着催促摩挲着能夠讓它完全盛開的某種外力。

楚烏忽然明白了一直困擾着他的問題,那個問題的答案。

食欲交織的是愛欲,是憐惜,是心動……想要舔舐肌膚,咀嚼吞下肉塊,感受到無比的滿足,然而,只要一想到她溫熱的呼吸,輕巧的步點,張望的視線這些再也看不到,他為此而痛苦。

人類的擁抱太遙遠,鮮紅的混沌中才能真正永遠相融。

然而他愛的對象,稚嫩而懵懂,恐怕此時此刻,只覺得他是送上門來的獵物,絲毫不必斟酌克制。

“貝芙,你覺得我……”他發現自己并沒有具體想要問的內容,與其說是沒有,不如說是不希望聽到否定的回答,後半句話就這麽被咽在嘴裏。

“嗯。”她鼻息打在脖頸,輕聲又真摯,“很好吃。”

至高無上的評價。

昂揚的語調像她無形無色的小爪子,讓他每一片羽毛都在短暫搖曳中被抓得亂七八糟。

她很有禮貌:“可以嗎?”

楚烏清醒地意識到,現在是他唯一可以逃離的機會,拒絕她,然後,離開這裏,遁入下一個周期的沉眠。

“好,好……”

可他永遠也不會拒絕她。

啃噬的痛苦,也無法掩飾神經元中炸開盛放的煙花,她像一條寂寞卻得不到飽足的蛇,纏得他不得不哄着。

“放輕松。”

聲音嘶啞而低沉,卻又缱绻非常。

貝芙懵懵地眨了眨眼。

終于,暴雷響起,雨愈發大。

……

菲薩利烏斯沉默地一下下用腕部化出的骨刀劈向那顆密不透風的黑色球體。

透明的血和雨水和着流遍浸透他寬大的袖。

“為什麽你還活着?”他簡直失望透頂。

奧森捂着脖子上的傷口,一臉難以置信:“難道你要看到我死才高興嗎,這種程度的濫用精神力到底是想要做什麽。”

菲薩利烏斯像是沒聽到一樣,堅持着手上麻木的動作。

可惡,可惡,如果早來一點,就早來一點點,被女王啃食的,被女王使用的,應該是自己才對。

咔,咔嚓。

嘩啦——

不知道過得了多久,碩大的黑色屏障終于裂開,一股濃郁的情緒信息因子撲面而來。

菲薩利烏斯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極快地抱起地上的少女,動作輕柔遮住她的身體。

奧森看到一旁被無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已經看不出是個球的家夥皺起了眉。

-

貝芙有些餍足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美麗的蝶翼包圍着,坐在一個男人的懷裏。

她的周身都籠罩着微光,不……

她只是一團光,就這麽被那個男人懷抱着,奇怪的是,即使對方是人的身軀,她卻清楚的知曉,它是一只蝴蝶,正如她周身籠罩的微光一樣,男人的樣貌不過是它的拟态。

她能完全感覺到對方扇動翅膀的力道,那些散發出五彩斑斓光芒的斑點,無比輕柔地簇擁着。

他的聲音缱绻深情,克制而溫柔:“我找到您。”

終于,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無比。

那個時候,她……

只是一團朦胧的精神體,也許沒有本我,也沒有認知,沒有追求,亦沒有歸屬,她蜷縮在深淵偏僻的某個角落,似乎被一層膜包裹在溫暖的液體裏,有個聲音在說,不能被找到,不能被發現,不能被吃掉。

她睡過去又醒來,醒來又睡過去,如此反複到那個聲音變得好模糊。

她沒有眼睛,卻能看到。

她沒有耳朵,也能聽見。

外面很黑,風很大,沙礫被吹起的聲音像是一首永遠都不會停下的歌,貝芙想象着那是媽媽哼過的小曲,好像也沒有什麽害怕的了。

她大概是不會出去的,外面肯定很危險。

直到某一天。

一些個細小的聲音圍繞在她的身邊,她懶倦翻身之間,透過那層粉白色的膜聽清了其中幾個聲音。

這幾只小東西,貝芙很“眼熟”,雖然現在,她并沒有眼睛;雖然它們和它們族群裏的其他同類長得非常相似,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

這是上次路過為她搬運走落在薄膜上幾顆砂石的一只蟻,她試探地“碰”了“碰”它的觸角,對方破天荒地從行進的隊列裏停下了腳步,遲疑地來到她的身旁。

「我想是一顆卵。」

噢,一只迷失方向趴在她身上歇腳的一只蜂。

貝芙見過這種小東西撅着圓滾滾屁股趴在花裏睡大覺的樣子,胖乎乎的身子和認真研究的語氣完全不符。

「當然,這樣的潔白碩大。」

這是一直呆在她旁邊的小小蜘蛛,她一直“注視”着它忙碌編織的小小身影。

「是女王的卵。」

這是一只曾經快要死掉的蝴蝶,她往它的翅膀上輕輕“吹”了一口氣,它每天都來為她跳一支舞,彩光在鱗粉上如同夢幻一般飛舞。

貝芙并沒有做什麽,但又确确實實改變了什麽。

她觸碰過的,小小吹了一口氣的,接觸過的,甚至只是久久凝視的小東西們,它們擁有了另一種力量,精神的力量,這和她脫不了幹系。

因此,當她被抱起來的時候……

被蟲群珍而重之的視作女王的時候……

她莫名生出一種淺淺淡淡的歸屬感,即使在它們的定義中,她只是一枚卵——啊,不對,貝芙覺得不對,她才不是蟲卵。

但,沒有辦法說話……

“為您,獻出我的真名,菲薩利烏斯。”

她聽到了蝴蝶的名字,隐忍而克制的溫柔。

“為您,獻出一切,希爾瓦拉。”

她得到了蜘蛛的真名,銀光閃閃的獵者,卻為她編織許多張小小的兜網,精美華麗地包裹住那層膜。

“為您,獻出忠誠,奧森。”

她被搬到了巢的最深處,這兒明亮而溫暖,只有蜂群努力壓低的嗡鳴,沒有嗚嗚哀嚎的冷風。

“為您,獻出生命,索倫。”

她只是稍稍挪了一下下位置,它們都膽戰心驚。

又過了很久,她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多。

「溫度适宜,濕度适宜,為什麽還是沒有孵化?」

「也許她需要曬曬夜風。」

「我想,需要一些刺激。」

深淵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只有白日黑夜不停刮動的風,在深夜會稍稍平緩下來,顯出一點兒不為人知的溫和。

貝芙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在“孵化”。

膜內晃蕩的水液波紋似長而纖細蜷曲的觸角,張望的眼神凝成圓大漆黑并綴六顆複眼的眼珠,水滴型的飽滿身軀綴有透明的翅膀。

再要不了幾天,她即将,作為蟲族的女王誕生在深淵。

天吶,她真的要在夢裏變成一只蟲子了,貝芙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蟲生。

但它們看不見。

在又一次無意識的抖動後,貝芙發現自己被抱在希爾的懷裏,它因為用力而堅硬隆起的胸腹宛如鋼鐵,感覺再随便動一動就将要把她那層薄薄的膜擠破。

而且,他們在深淵的戰場上。

凄厲呼嘯的冷風如刀子,她卻被保護得一絲不茍,兜住她的輕薄內襯絲滑到沒有一點兒粗糙毛茬。

希爾對敵之間還游刃有餘地時不時觸碰她,無論是摩挲的動作還是聲帶低沉磁性的震動,都帶着顯而易見的催促意味,忽略那滾燙的觸肢才剛剛撕開敵人身軀的話,簡直和溫柔的安撫一只縮在巢穴的小動物沒有區別……

它希望她快點從那層膜裏出來。

方法确實很有效——戰場無處不是精神力的波動,蟲群對于她到來的精神波動。

所有的蟲,都需要她。

她擁有了誕生的理由。

那一刻,她感受到蛻變即将到來,包裹住精神力的膜變得薄弱非常,外溢出的力量氣息對深淵裂隙中所有渴望得到精神進化的生物都無疑有着致命吸引力的誘惑。

本來對于蟲族而言并沒有什麽攻擊力的裂隙骨爪,忽然暴起。

此時此刻,恍惚間,沉浸在記憶中的貝芙仿佛又一次,身臨其境地處在那層脆弱的膜裏。

一記迅猛的攻擊,直沖着護着她的希爾瓦拉心髒而來。

而它卻像是完全不在乎,紫羅蘭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只映出一團軟白,整只蜘蛛僵住,圓鼓的蜘身腹部都在顫抖。

她不能不在乎。

貝芙下意識地伸出手,用力推了一下,然後,她看到自己濕滑細白的胳膊,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從破開的膜裏,掉進黑漆漆的裂隙裏。

回憶在這裏中止,回憶帶來的充實感卻依舊殘餘在四肢百骸,貝芙喃喃張開口:“希爾……”

“不要再離開我們。”

銀發男人,不,菲薩利烏斯感受到她的胳膊手掌推拒的力道,将她放下來。

貝芙此刻清楚知曉,這個男人是誰——那只漂亮的小蝴蝶。

他的語氣分明沒有半分譴責的意味,可這一刻,貝芙心虛地感覺,她真是一個十惡不赦抛棄族群的壞蛋。

菲薩的臉,左眼的位置上是幾片翕張的斑斓翅膀,開合的動作宛如呼吸的節奏……

她伸手,想要碰碰那蝶翼,還沒有觸及,男人卻極快地偏開臉去,仿佛與她的接觸都是一種亵渎。

“你的眼睛,怎麽了?”

“我用一只微不足道的眼珠,與裂隙的骨爪換取了一點點靠近您的生物的精神鏈接,我想,這也是為什麽我……奧森,希爾還有索倫,我們可以變成人形,因為您的慷慨。”

“您應該與我們回去。”

“回哪裏?”

“深淵。”

“貝芙……”某個方向傳來一聲奇怪的呼喚,聲音很虛弱。

菲薩不動聲色擋住貝芙帶着擔憂的視線:“您沒有再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不是麽?”

貝芙怔了一怔。

媽媽去世之後,她一直都處于游離在人群之外的邊緣,與其說是被排擠,不如說她已經沒有想要融入人群的理由;她想考上好大學,找份好工作,過上普普通通上下班的生活,因為這是最常見最簡單的正常人的生活。

現在……記憶告訴她,她本來就不正常,如果不是意外,她應該長着一對翅膀,有觸角,肚子圓鼓鼓像水滴。

她真的是人類嗎,或者,自己其實就是一只蟲子?

空氣非常安靜,雨水落下的聲音也漸緩,蟲群沉默着,連一絲扇動翅膀的動作也無,它們都在等待那嬌小的少女作出決定。

“不要離開我和孩子……”

嘶啞的男音忽然如同一記重錘,把亂七八的思緒砸到最角落裏,貝芙宕機的腦子如同卡上最後一顆齒輪的鐘表飛快運行起來。

這是楚烏的聲音。

對,在小蝴蝶出現之前,她把小黑,不,楚烏給渾身上下那什麽了一遍,不,不對,記不起來細節,現在反應過來之後,身體某處明顯有着曾經經歷過某種事情的飽脹感……

現在,他說,孩子?

貝芙感覺自己的腦子開始冒煙,幹巴巴地問道:“你聽到了嗎?”

菲薩利烏斯依舊保持着清冷憂郁的模樣,眼瞳裏透出幾分無辜的茫然:“什麽,您聽錯了,雨下得太大。”

貝芙不确定,狐疑看向另一邊。

同樣處于震驚狀态的奧森懵懵地重複道:“什麽孩子?貝芙的孩子?為什麽他會有貝芙的孩子?”

菲薩利烏斯伸手。

某只熊蜂還搞不清情況:“為什麽這麽大力捏我肩膀啊,啊,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貝芙小跑過去,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的人赫然映入眼前。

他通身只披蓋着一條薄毯,暴露在外的肌膚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紅腫,齒印,傷痕甚至吮咬的吻跡,完完全全顯出用餐者的喜好——脖頸與鎖骨尤為嚴重,更不必說被遮掩的地方。

尤其是被反複折磨的幾處,傷口的皮肉邊緣甚至已經有些泛白。

“雖然我給他蓋上了,變成人形之後看起來更慘啊。”奧森似乎想到什麽,有些緊張地偏過脖頸,話語漸漸湧上羞赧的驚訝,“菲薩,瞧,貝芙也咬了我一口,難道我……”

菲薩利烏斯臉色微變,旋即恢複如常:“你想說,你也有了?”

貝芙倒吸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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