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狗咬貓撓

第035章 狗咬貓撓

夜雨悉悉索索, 急促地敲打在宮牆和檐牙的瓦片之上,秋風的涼意吹掃,從低壓的陰雲墜入宮中。

已是亥時,宮中仍燈火通明。

含章殿內氣壓低沉, 靜如死灰, 連燭火都敢不躍動, 只是寂寂地燃燒,宮中侍者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一聲, 生怕弄出什麽動靜,惹惱了正在氣頭上的皇帝。

秦玄枵坐在龍書案後, 面色凝着, 鳳眸微微眯起,視線落在桌案上平鋪的奏折上。

他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變過姿勢了,秦玄枵看着奏折上一行一行的文字,覺得它們長得像蚊蟲蟻獸,亂哄哄地在他腦子裏吵成一團,又亂哄哄地跑出去, 留下一地狼藉。

一下午加一晚上, 尊敬的皇帝陛下一份奏折都沒有批完。

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時不時便擡起頭, 透過殿內的雕窗,看看是否有熟悉的身影歸來。

答案是沒有。

禦膳房在晚上就得了吩咐, 将一直用蒸汽溫着的點心送來了含章殿。

此刻點心孤零零擺在一旁的圓桌上,已經涼透了。

涼透後,點心中沁出的一點油透過紙洇出, 顯得可憐極了。

秦玄枵黑着臉,将禦筆拍在龍書案上。

嗒!

不輕不重的一聲響, 殿內宮人險些沒齊刷刷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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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枵拂了拂衣擺,端起茶盞,将茶盞中已經冷掉的茶水一口氣全部飲盡。

清甜的白茶香氣在唇齒中蔓延。

虧他今日還早早備好了滇南的白茶!

秦玄枵的臉色又黑了一度。

勾弘揚見狀,連忙走進來,恭恭敬敬地立在龍書案旁邊,替秦玄枵捶打肩頭,按摩着。

“他走到哪裏了,怎麽還未回?”秦玄枵輕輕舒一口氣,重新提起毛筆,問道。

“陛下,方才去送藥時,文大人已離了太尉府了,”勾弘揚答得心驚膽戰,“玄衣衛問過青玄大人方知,文大人又去了第五大人家中做客,已留宿在第五大人家中,今夜大抵是不回宮了......”

“......”

咔嚓。

秦玄枵手中的毛筆被攔腰折斷。

“呵呵,不回來了?”秦玄枵氣笑了,“好,真的好極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徑直往內殿中去了。

勾弘揚:“……”

诶呦喂爺啊。

文大人,您快回來喂,再不回來陛下可就要氣壞咯。

秦玄枵走入屏風後,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

身邊空空蕩蕩的,塌下的被子,明晃晃昭示無人存在的那種孤寂。

“......”

秦玄枵翻來覆去。

“......”

又輾轉反側。

可惡,睡不着!

他一把掀開被子,坐在床榻上,盯着黑涼雨夜。

——

秦铎也在第五言家中,吃過飯後,有用過遠道追來的湯藥。

第五言看着,有些驚嘆:“看來陛下待你不薄。”

不厭其煩差人送來藥,禦用之物也随随便便就讓秦铎也拿去使用。

藥一路追來,早已涼了,涼透的藥物更顯苦澀,秦铎也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苦藥咽下,面上努力維持一副翩然的樣子,伸手迅速地取出食盒裏的蜜棗,阿烏一口。

“不知算不算冒昧,”第五言見他熟稔的喝藥動作,問,“文大人身子哪裏不适?”

“心疾,這幾年才有的毛病。”秦铎也随口說。

其實他上輩子最初身體是頂頂好的,在位那十二年,日夜操勞,硬是将身子熬壞了。

安平九年的時候,他有一日夜裏批閱奏折,站起來時,忽然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禦醫說他憂思過重,建議他先放下公務,出宮走走,或是不要總悶在殿裏,一工作就是好幾個時辰。

總的來說,就是少操心,多睡覺。

可那年正是新苗法實施的第一年,第一次秋收,他始終懸着一口氣,不敢合眼。

于是草草喝過藥後,他便顧不上禦醫的叮囑,從床榻上披衣起身,在寂寂的長夜中點上燭火,硬撐着去熬。

各郡各縣的府報和各部奏折緊鑼密鼓一般,紛紛向他案上飛來。

他親力親為,每份都要親自過目,生怕出現什麽閃失。

他怕對不起天下百姓。

于是将自己逼得很緊,沒日沒夜操勞,不顧身體一般地熬,燈火剪了一次又一次,蠟淚堆積成花。

恰逢大魏那年風調雨順,是從未有過的豐年,直至秋收過後,秦铎也看着大魏從此倉廪充實,身子才微微向後,他這一秋消減了不少,病骨支離,倚靠在龍椅上,緩緩呼出一口氣。

然後忽然低下身,用手捂着嘴,劇烈嗆咳,再将手移開時,掌心盡是鮮血。

他那日後,又昏迷了許久。

皇位啊,是個養蠱場,厮殺得血流遍地,然後去摘取那黃金冠。

皇位啊,善良的人上去,被敲骨吸髓,榨盡最後一滴血汗;惡毒的人上去,将民脂民膏作為己用,養出一身臃腫肥肉。

真是奇怪。

秦铎也在位已有九年了,他還是不理解。

為什麽這辛苦的職位反而使得人人趨之若鹜。

不過自那年秋日之後,身子便壞了。

秦铎也覺得他這輩子重新在又一個飽受心疾之苦的人身上醒來,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緣,還是上天罰他多受幾年病痛折磨。

第五言看了看秦铎也的面色,道:“今日見你,眉間的病氣似是比前幾日好了不少。”

“皇家的禦醫和禦用的草藥,那可是頂尖的好。”秦铎也笑着回,将這事又糊弄過去。

“不知能否根治?城外有個隐世的醫者,醫術高明,與我相熟,”第五言說,“過幾日天晴,找個合适的日子,我帶你去看看。”

秦铎也有些驚訝,他作了一揖,“那便提前謝過第五大人了。”

第五言笑着擺擺手,說:“幾日交談下來,我覺得與你聊的十分契合,不必多言謝,就當是多認了個兄弟。”

“對了,還不知你頸上為何包紮着......”第五言欲言又止,“仲熙那孩子想問來着,又怕冒犯。”

秦铎也摸了摸脖頸上系着的紗布。

頸後的咬痕還沒消下去。

他開口:“一時不查,被宮裏的狗咬了。”

第五言:“?”

宮裏養狗了?咬哪兒?

他們在雨廊前随意聊了幾句,雨色隐于夜色之中,茫茫地融為了一體。

第二日還有大朝會,需不到三更便起身洗漱趕去皇宮,且連日陰雨,道路必定難走,便須起更早。

秦铎也早早和衣而睡,在雨聲中入眠。

翌日清晨,連日的陰雨停歇,天上仍陰沉沉的,密雲堆積,這幾日還不定何時雨便會接着下起來。

今日大朝會,所有朝臣都本能地覺得無極殿內的氣氛有所不同。

秦玄枵面無表情地俯視滿朝文武,薄唇繃成一條線,嘴角下壓。

任和人都能看出,今日皇帝的心情差到了極點。

無極殿氣壓低沉沉的。

早朝的流程進行着,秦玄枵不發一言,只是陰恻恻盯着殿臺之下。

朝堂中,不少朝臣都注意到了秦玄枵的脖頸和手掌纏了一圈圈的紗布。

周太傅先開口,語氣中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心:“陛下,您怎麽受傷了?”

“一時不查,被宮裏的貍奴撓了而已,無妨。”秦玄枵轉了下眼眸,語氣中藏着只有秦铎也能聽出來的意味深長。

秦铎也擡起頭,撞上那道不加掩飾的目光。

他覺得秦玄枵此刻眼中像是山火也像是驚濤,既一點即燃,也暗流洶湧。

或許......他莫名有另一種感受,那鳳眸之中隐藏着的欲念,像遮掩在暗林之中的兇獸,如捕食者一般,綠眼幽森,盯上了屬于自己的獵物,伺機而動,想要一口吞吃入腹。

秦铎也甩甩腦袋,将這種令他脊背發毛的想法甩出去,忽然看見在他側前方的第五言回了頭,用略顯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那眼神,秦铎也不好說,他好像讀懂了,那像是什麽撞破奸.情的眼神。

秦铎也:“......”

周太傅道:“敢傷天子的貍奴,不若殺之。陛下可千萬要保重龍體。”

秦玄枵淡淡笑了一聲,始終盯着秦铎也:“那貍奴,朕喜愛得很,可舍不得。”

秦铎也聽這話,被惡出一身雞皮。

今日的大朝會,主要是藺将軍的述職,和皇帝的獎賞。

今六七年來有藺将軍在北疆駐守,抵禦時不時侵擾邊關的胡騎,北疆的百姓生活不似先帝時那樣悲苦。

不過……秦铎也聽着藺栖元的彙報,聽到他曾經一城一城頂着厲風打下來,守護好的城池,被魏荒帝草草割地賠償出去,心便一陣刺痛。

他遮掩在袖中的手握起,指甲嵌進手心中,刺痛提醒着他,現在不能怒而離去,去把魏荒帝的墳給撅了。

今日是藺栖元回京述職的大朝會,算是喜報,沒有朝臣在今早提起争端和暗流,度過了一個和平的朝會。

無極殿中的禮官唱了退朝。

秦铎也跟着百官退朝的退伍向無極殿門口走。

他就算背過身去,卻也依舊能感受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視線。

秦玄枵依舊在用那種陰沉的、貪婪的視線看着他,隐匿在深林中的猛獸仿佛要按耐不住了,利爪已經蠢蠢欲動,牙齒嗟磨,就欲撲殺。

秦铎也覺得不太對,這狗皇帝今日大朝會的狀态不太對,誰又惹到他了?

他覺得自己今日還是出宮避避風頭比較好,別直愣愣撞上人發瘋,自己做了個倒黴蛋又被翻來覆去地咬。

他在百官的隊伍中,蹭着步子向殿外走。

就要踏出無極殿殿門的那一刻,忽然身後響起一道陰沉的聲音。

“文卿不留下麽?想去哪?”

秦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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