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分落寒露起

第31章 秋分落寒露起

一覺睡醒, 程明月蜷縮在被窩裏緩緩睜開雙眼,只覺神清氣爽。

外面的涼意絲絲縷縷地萦繞在她的臉上,與被窩的溫暖形成鮮明對比, 讓人不禁對這溫暖的被窩産生深深的眷戀。

唔……不想起。

程明月用臉蹭了蹭棉被柔軟的布料, 能聞到好聞的太陽的味道。

這裏沒有玻璃,人們蓋房子不會留大窗戶,只留一扇小窗,只靠窗戶透過的陽光是沒法把被子曬出這樣好聞的味道的。

必然是葉雲峥時常将被子搬出去曬。

而這床被子,她也一點印象都沒有,不知道葉雲峥是什麽時候做出來的。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天氣變涼, 葉雲峥給她換了這床厚被。

她……被葉雲峥照顧的很好呀。

這些天她一直在外面亂跑, 家裏的事一概沒有管過,可依舊有熱乎飯吃,有暖和厚實的被子蓋。這一切都是因為家裏有葉雲峥。

如果沒有他, 她外頭的事情忙完了, 回家還得分神處理這些事,是萬萬做不到将全部身心撲倒村裏巡邏種麥子的事裏去的。

程明月伸了個懶腰,掀開被子下了床, 屋子裏幹幹淨淨,窗邊還放了一個陶土罐子,插了幾只不知名的小花,她湊過去聞了聞,香味清淡怡人。

他折放這枝花時,是想着香味怡人, 可幫她安神, 還是想着讓她的房間看上去更雅致呢?

程明月不由失笑。

葉雲峥這個人,就算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仍舊能從生活的細枝末節中看出來,他曾受過良好的教養。這樣一間土房,他仍能想法子将房間裝點出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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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男子能做到的。

他每次講述他以前的過往時總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程明月也秉承着尊重和理解從不細問,不去觸碰他內心的傷疤。

如今她卻忽然很想知道,他曾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幼年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學過什麽東西,身邊最信任的人是誰?

未婚妻死後,他嫁給一個死人成為鳏夫,心中是否真的甘願?內心深處是否反抗過,掙紮過,絕望過。

嫁過去之後,每日被欺負,又獨自咽下了多少苦水和委屈。

葉雲峥,他也讀過很多書,他為什麽不反抗,他為什麽任由公爹欺辱,命運作弄,他為什麽不想辦法逃離出來呢?

不願?

不敢?

還是不能?

他若想逃,能逃去哪裏呢?臨鄉?縣裏?或是其他鎮縣?可他一個男子,能活得下去嗎?會有人幫他嗎?爹家又會支持他嗎?

每一條……恐怕都是叉。

程明月走出房間,葉雲峥正坐在他的小床上縫衣服,看到她後眼睛都亮了:“明月,你醒了!該餓了吧,我給你弄點吃的。”他邊說邊将手中的活計放下,站起來便要往廚房去。

程明月拿起他手裏的衣服翻看了一番:“這個又是給我做的?”

“嗯,現在都已經是寒露了,天再涼一點,該穿棉衣了。”

程明月恍然,已經是寒露了啊,怪不得體感這樣涼了。空庭得秋長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單[1],确實要穿厚衣服了。

她抿唇淺笑,用手輕輕摩挲了下衣服布料,心中感慨葉雲峥的手藝着實精妙。

布面平整,紗線粗細均勻,摸上去細膩而柔軟。

程明月跟在葉雲峥的身後來到廚房,看着他已經點火煮了一鍋水,熟練的從面缸裏面舀了半勺面,加水和勻,在案板上揉勻。

程明月知道他一時半會弄不好,幹脆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托着腮看着葉雲峥忙碌的身影。

葉雲峥自然t能注意到有道目光注視在他的身上,他耳垂泛起紅色,手下加快了動作。

“你織布織的真好!”程明月沒話找話:“你是什麽時候學會織布的?是在家裏的時候嗎?還是嫁人後?”

“就是些平常活計,之前在家時只學過針線刺繡,不會織布。我是前些日子和吳正夫學的。”

程明月有些詫異:“剛學就能學這麽好?!”

葉雲峥腼腆笑了笑。

程明月想起還沒織完的那堆棉花,說:“對了,等會我去山下找幹娘說說,讓老張頭來給咱家也打臺紡紗機和織布機,你是想先要紡紗的還是織布的?”

葉雲峥想了想說:“紡紗吧,紗線好拿。”他手下不停,擀面杖在面團上來回滾動,發出均勻而有力的聲響。面團在他的擀動下,逐漸變得薄如紙,卻又不破不裂。

程明月不禁感慨:“雲峥你手真巧,織的布比一般人的好,擀的面條也又細又勁道。”

葉雲峥眉眼彎彎,謙遜道:“這有什麽,都是些平常活計罷了。”

他将面片折疊幾下,用刀切成粗細均勻的面條,丢盡翻滾的沸水中,還打了個荷包蛋,熱氣騰騰的端上桌,轉身對程明月說:“快,你睡了一天一夜,吃點墊墊肚子。”

程明月不客氣的拿起筷子挾了幾根面條,吹吹上面的熱氣,吸進嘴裏。

“好吃好吃!”

葉雲峥手真是太巧了。

看程明月吃的香,葉雲峥也覺得輕快許多,他午飯已經吃過了,其實應該回屋子裏繼續做衣服,可程明月難得安然坐在家中吃飯了,她前些日子都是囫囵吃完,放下碗便朝山下趕。

他實在舍不得離開她身邊,獨自去卧房裏縫衣。可他若是就這麽什麽都不幹的坐在這裏,他又坐不住,手裏總想找點活幹。

于是,葉雲峥便坐到一旁,把石臼搬到面前,稻谷放進去,舂搗起來。

木杵與石臼擠壓碾碎稻谷,分離出米和殼。

這是個體力活。

程明月吃面的速度慢了下來,她看到他額頭上細小的汗珠。

她忽然覺得,葉雲峥……他不應該幹這樣的活。

先不說他文采斐然,在整個橋頭村都找不出來第二個比他文化水平更高的,單論他織布的技藝,也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無意義的體力重複勞動中來。

葉雲峥注意到她停下了筷子,問道:“怎麽不吃了?不好吃嗎?”

程明月搖搖頭:“怎麽會不好吃,特別好吃。”她端起碗三兩口吃完。

“我去山下找幹娘說話,你也一起來嗎?”

葉雲峥怎麽會不願?他巴不得程明月去哪裏都跟着。

“嗯嗯,我去找吳叔紡線去。”他放下手裏的木杵,跑去卧房包了一大捆棉花。

像以前一樣,那捆棉花在路上被程明月搶了過去,葉雲峥心裏喜滋滋的,以前他都是和程明月一起下山,每次程明月都會把重的東西搶去背着。

前些日子,他都是自己帶着棉花去山下。

真好,日子又回到正軌了。

葉雲峥坐在吳村正家東屋裏一邊織布一邊陪吳正夫說話,牆外堂屋裏程明月和吳村正交談的聲音時不時的傳到屋子裏,感到發自心底的幸福。

這樣的日子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堂屋裏,吳村正告訴程明月說已經跟老張頭說好了,要她去山上給程明月打一套紡紗機。

“麥都種下去了,正好農閑,讓老張頭給你把紡紗機和織布機打了,還有,你不是一直說想蓋房子嗎?順便再喊點人讓老楊給你把屋子搭了,你等會跟她說說你想怎麽蓋,蓋多大的,讓她跟你說要買什麽。”

秋收秋種結束到第二年春耕開始的這段時間,冬季農作物休眠,地裏的活少很多,大家會利用這個時間修理農具、積肥、家庭紡織等,或者利用這段時間進行休息和節日慶祝。蓋房子一般也會選在這個時候。

程明月笑道:“多謝幹娘替明月張羅。”

吳村正擺了擺手:“謝啥,咱娘倆還說這樣外道話。”

她還是想勸程明月:“你真要蓋兩間屋子嗎?浪費那個錢……”

程明月說:“已經不打算蓋正房了,我想蓋一間柴房,外加一個牛圈,回頭想養頭牛。”

吳村正颔首:“這樣才對,幹娘替你把關,給你買頭結實的小牛犢子,今年肯定便宜,別的村的人能買得起牛犢子的少。”她說:“多虧你當時讓封了村子,咱們村趕着時間在寒露前把麥子種了下去,不然的話……你等着看吧,等到收麥的時候,其他村肯定沒咱們村的麥好……他們種的太晚了。唉!不管怎麽樣,總算是趕在下霜前把麥種進地裏了,不然明年可咋辦啊。”

說道這個話題,就免不了嘆息兩聲,感慨老天無常。接着,便是誇裴知縣愛民如子。吳村正對裴知縣滿是贊美之詞。

吳村正說:“你不知道,論起對老百姓好,咱們縣的裴知縣啊,那可是這個!”她豎起大拇指。

程明月聽說過一些,道:“胡二娘說,之前幾年咱們縣推遲納糧,也都是裴知縣争取的。”

“是啊!”吳村正按捺不住心裏分享欲,往程明月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我聽人說,這次能放糧,也是裴知縣頂着官府的那些個官員的反對,親自去州府找了她以前的恩師還是同僚什麽的,一力促成。”

這個消息是從她吳家堂姐那裏聽來的。吳家堂姐當時氣的直拍桌子:“她個裴天绫算什麽東西,是我們臨江的人嗎,一個京城過來的京官,手底下全她爹的是我們的人,就敢這麽插手我臨江的事!她把我們這些本地望族當成什麽了!眼裏還有沒有我們吳家!”

又恨聲道:“我早就跟周家那個老不死的廢物老太說了,姓裴的不可信不可信,非要往上貼,非要跟我鬥,這次要不是把我吳家在府衙裏的人都換成她周家的,我們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周家老二那個廢物,居然連一個黃毛丫頭都看不住,讓她去州府找了人。”周家老二是個秀才,任了官差,在裴天绫手底下做事。

吳家主原本都跟好幾個村談好賣地的價錢了,就差去官府過契交割了,裴天绫來了放糧這麽一出,全她爹的玩完!

至于那些刁民,一個個出爾反爾沒點信譽,本來說好的事情。一看官府要放涼了,全部反悔。

還有個鄉裏的大娘跟她說:“您家想買也成,只是這價格得跟別家一樣才成。”

荒謬!跟別家一樣?自從放糧的消息出來,土地價格都恢複到風災前了,比她們之前商議的價格貴了兩三倍,已經不能用鬥斛米換一塊地了,她吳家又不是冤大頭,怎麽會出這個錢。

吳家主心跟割肉一樣疼。

連着幾天氣的吃不下去飯,連平時最愛的細米飯都吃不下去了,只要有人來她便會大罵周家全是群廢物。

跟程明月分享完這個八卦,吳村正笑的臉上的褶子都舒展了。

接着,吳村正跟程明月說了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

周家要賣地了!

風災的時候,周家比吳家出手快,屯了些土地在手裏。吳家是想等事态再發展發展,等鄉裏人餓的活不下去了,價錢肯定能提一提。

她放低聲音:“周老太那老虔婆,可總算是造報應了。”

程明月趕緊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其中原委吳村正也不太清楚,

吳村正沉吟了一下說:“咱們縣的糧倉,之前便是周家姊妹在管,聽人說那人已經被撸下去了,我琢磨着,跟這事兒有關。”

程明月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吳村正趕緊拉了她一把:“你可別往外說,我也是自己瞎猜,不知道真假。”她戲谑地說:“反正周家對外可不是這套說辭,周家說的是她家要把小孫子嫁人了,高嫁,要給他湊嫁妝呢。”

“那些個大族裏頭的污七八糟的事兒,跟咱們這些升鬥小民也沒啥關系。”吳村正說完忿忿道 “這裏勾心鬥角有多少,咱也不知道。但是以我對那些地主的了解,不是真出了大事兒,他們是不會賣地的。你就說我吳家那個堂姐,吳家占了多少地啊,竟然還不知足,還想買,她種的過來嗎!真是貪得無厭,就她以前幹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兒,我都怕被牽連遭報應。”

程明月說:“啊!那她們要是真的出了事,幹娘你也是吳家人,你不會真的被牽扯進去吧!?”

“沒事兒,我是旁支,小閨女的小閨女,到吳俏這兒都出五t服了,吳家得犯多大罪才能牽扯到我這兒啊。”吳村正可不認自己是臨江大族吳家的人:“我是姓吳,但我是被吳家趕走的,都已經從吳家分出來了,分家了!跟他們沒關系的!”

程明月哈哈大笑,吳村正也跟着笑起來。

笑完之後,程明月忽然問吳村正:“吳家和周家不是姻親嗎?為什麽互相這麽不待見?”

吳村正說:“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那兩家,狼狽為奸,也互相提防。正常!銀子土地面前,親生的母女姐妹都能鬥個你死我活,更何況她們還不同姓呢。”

程明月眯起眼睛,問:“這麽說來,周家如果要賣土地,必然不想被吳家人買了去。”

“那肯定的,臨江還沒有誰家能跟周吳兩家比,其他哪個家族買了也越不過她家去,可吳家買了就不一樣了,硬生生壓了她們一頭了就,她們肯定不願意賣給吳家!周家管事的還來問我要不要買,她家在咱們村也有幾十畝地,咱們村離周家老宅遠,她們不好管,想把咱們村這種散地往外賣。”

吳村正嘆了口氣:“周家眼裏是散地,實際上足足三十畝呢!實在太多了,她家橋頭村的地少,還不想零散着賣這三十畝,不然我都想買,周家當年占的可都是良田!三十畝地,一百二十兩銀子。誰能拿出來那麽多錢!”

程明月撩起眼皮,笑着問:“幹娘,你現在手裏最多能拿出來多少銀子?”

“咱們,要不要幹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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