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霜降02
第39章 霜降02
柴房封頂的日子很快到了, 論道理今天得給來幫忙的鄉親們準備一頓好的,得讓大家吃到大肉,豬肉羊肉皆可, 重要的是, 得讓大家吃到肥的。不能用溏裏釣上來的魚糊弄大家。
這樣的食材不是橋頭村能買得到的,因此程明月這天很早便與吳俏一起去了縣城裏。
她們一人背了一匹棉布,程明月和吳村正家大部分銀錢都用來和周家換土地了,便需要順帶着先用布換成錢。近些天附近幾個村子都不逢集,只好往城裏跑一趟。
吳村正原本一直說她也要陪着來,她總覺得程明月的布上次賣虧了, 可到前天夜裏, 村裏有戶人家的老牛生小牛,她半夜就跑去幫忙接生,一直到白天都沒接生出來, 走脫不開, 只能讓吳俏陪着她幹姐姐一起去。
她聽自家老伴說程明月之前的棉布是在杜氏布行換的,咂摸了一下,說:“杜氏在郡裏都是有名的布行, 倒是不用找別的家,還找他們家就行。明月你記得,最近變天了,天涼棉布就好賣,這次可不能四錢二十文一匹的賣她了,起碼五錢一匹。”
“你先要六錢, 她要是不同意, 你就慢慢往下降,總之不能低于五錢。”
她怕程明月到時候立場不堅定, 還特意單獨把吳俏叫過來,語重心長的跟吳俏說:“吳俏,娘也不指望你多幫你幹姐談價,你就記住一條,要是你幹姐要用五錢以下的銀子賣她的布,你就給她搶回來。”
一旁的程明月:……
她覺得吳村正這一句話內涵了兩個人,首先是內涵了她不擅長談價格,接着還內涵了吳俏只有蠻力沒有腦子。
程明月覺得這個不會談價格的設定她背的很冤枉,她又不傻,買棉布的那次,她還沒開口談價,幹爹便沖在前頭跟杜掌櫃交手幾個回合把價格定下來了。而且無論是棉布還是玉米,都是她第一次賣,可不得稍微讓點利,先把知名度打出去嗎!
偏偏吳俏得了她娘的這麽一句話,興奮的跟接到什麽重大任務似得,一路上仿佛吳村正附體,不住的念叨程明月這匹布最少也要賣五錢。
她們頂着晨光來到縣城,直接找了之前那家布行所在縣城的分店,店裏的夥計并不認識程明月和吳俏,但她很機靈,她認識程明月背上的棉布啊。立刻笑呵呵的迎了上去,招呼程明月和吳俏去裏頭的廳裏歇息,她去喊掌櫃的。
沒多會,布行掌櫃的便激動的趕過來,握住程明月的手邊說:“哎呀,大妹子,你來了。”
程明月:我們有這麽熟嗎?
她不動聲色的把手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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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行掌櫃讓剛剛那個夥計上了一壺好茶,給程明月和吳俏一人斟了一杯。還讓夥計去旁邊的悅來樓買點心過來,說是要好好請程娘子喝杯茶,還說要請程明月中午去悅來樓吃飯。
程明月看着面前的架勢,哭笑不得:“掌櫃的,我就只是來賣一匹布。家裏今天新房子蓋頂,等着我買豬肉回去呢,真沒時間耽擱,您看,要不您這次先把布收了,等下次我再過來,咱們再好好坐下來聊?”
杜掌櫃硬是招呼着程明月坐下,道:“沒事,你要買什麽肉?後腿肉?我讓夥計去給你買,你就坐在這兒咱倆好好聊聊。”
布行的杜掌櫃對程明月這麽好不是沒有道理的,她原本便打算這幾天騰出空來便往橋頭村一趟。
上次程明月賣她的布料,她沒有直接出售,而是運回了布莊,她家大小姐見了這布料如獲至寶,親自拿着去染行染了色,運到省城寧陽府的總店去售賣。
九匹布在店裏連櫃臺都沒上,便被省城的一戶高門大戶家的管事給采買去了,這九匹布到底賣了出去什麽價,杜掌櫃不知道。但杜掌櫃了解她家大小姐,她親手染色的布,如果不賣出去個天價,她寧願把布爛在自家布行裏。更不要提杜大小姐還親自寫信派專人騎馬到臨江縣送給她,讓她尋着那種棉花的老農,處好關系,等回頭她空了要親自來與她簽長約。
杜掌櫃看了看面前端坐的這位俊俏小娘子,心中搖了搖頭,自家大小姐還是歷練不多,先入為主的認為種出這樣棉花的人定是一輩子都撲在棉花地裏的老農,豈不知古往今來,少年便展露頭角之人大有人在。
且看她着裝打扮,她身上的衣正是由上次賣出的這種棉布所裁成,雖然沒有染色,外行人可能看不出來有什麽端倪。但像她這樣幹了半輩子布行生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與衆不同。
這位程娘子心裏明知這種布料比普通棉花貴了一倍不止,仍裁布做衣心裏毫無負擔,如果不是她真的有大把的銀子花,只能說明她天性豁達,不為身外物所擾。
這麽一來便有些難辦……這樣的人難以用小利所惑。
程明月飲了一口茶,說道:“杜掌櫃,我今日只帶了一匹棉布來,你不用這樣大張旗鼓的招待我。”——這幾天葉雲峥忙着張羅山上的餐食,沒時間織布,就這匹布,還是前些日子織出來的。
杜掌櫃哈哈大笑,把那些迂回婉轉的話扔到一邊,直接開門見山:“程娘子,我這樣大張旗鼓的招待你,可不是只為了這一匹布。”
程明月挑眉:“看來之前那九匹布賣得不錯了,賣了多少?”
杜掌櫃只笑:“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那幾匹布是我家少東家親自賣的,到底賣了多少錢,只有我少東家一人知道。”
程明月:“想必是個很滿意的數字了?”
杜掌櫃說:“想必是。因而,我便想問程娘子,你家今年還有多少棉花,還能供多少布?另一個,程娘子,可否與我家簽個長契,明年多供一些。”她想了想說:“你家要是織不過來,直接賣我棉花也成。”
“今年剩的不多了,最多再賣個四五匹。”程明月道:“杜掌櫃,我也不瞞您,我家确實今年多買了些地,明年會多供一些。只是這個價格……”
“價格好說,好說。”杜掌櫃又問:“程娘子,你看,能不能先立個契,往後只供我一家的布料。”
程明月卻道:“杜掌櫃要是這樣說,那就沒什麽好往下談的了。”
杜掌櫃拂袖道歉,她也知道這樣不合理的請求會被拒絕,但終歸要試上一試。
如今天底下只有面前這位小娘子能供出來她家少東家滿意的棉布,就是她漫天要價,她們也只有被動接受的份。
“杜某唐突,還請程娘子見諒,既然如此,明年的生意,等我家少東家來了臨江,她會親自與程娘子商談。只這今年的布料……或是棉花也成,能不能多供出來一些。”
程明月道:“剩的不多了,冬天快到了,我自家也得留點做棉襖。到時候織出來我來找您。”
說到這,杜掌櫃終于忍不住對程明月說:“程娘子,容我僭越提一句,咱們普通百姓穿些t你身旁這位娘子手中的棉布即可,像這樣罕見的料子賣出來多換幾個錢,城裏那些奶奶爺爺們花大價錢穿就是了,實在沒必要自己穿。”
要是一個月前有人跟程明月說這話,她絕不會放在心上,在程明月看來,食物就是用來吃,棉布就是用來穿,花錢買的另外算,自家地裏種出來的産品,就應該先自己體驗,這樣才能知道産品好壞。
可經歷過封村,又把家裏掏幹用來買地的程明月,已經不是當初的程明月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問:“你先說,這次的布,你打算出多少錢買。”
吳俏原本正坐在一旁吃點心,聽到這話總算想起來自己是答應了自家老娘,監督程明月把這匹布賣到五錢銀子一匹的,剛張嘴想開口,被她幹姐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腳。
程明月瞪了一眼吳俏,警告她不要亂說話,然後做氣定神閑樣,端起茶碗啜飲了一口:“好茶。”
杜掌櫃面露躊躇,談價最忌諱先露底牌,可着程娘子已經擺出絕不會将底牌漏出來的模樣了,她糾結再三,試探着問:“六錢?”
說完見程明月也不回答好或不好,只慢悠悠的喝着茶,杜掌櫃嘆了口氣,道:“程娘子,我也不跟你繞彎子,這樣,八錢銀子一匹布,今年你要是有布,我都按這個價收。”
吳俏聽到八錢銀子,驚的手裏的點心都掉了。
程明月笑着說:“行,就按掌櫃說的這個價來。”
杜掌櫃舒了一口氣,又重複道:“今年你還有多少棉花棉布,盡管往我這裏送,要是來不及織,直接給我棉花也成。”
兩相談妥,杜掌櫃原本想招待程明月午飯,只程明月堅持說家裏等着她帶肉回去,剛好夥計去肉鋪排隊買了肉回來。
不但有程明月要的五斤後腿肉,還有十斤前腿肉。
杜掌櫃看到豬腿便罵夥計:“不是讓你多買十斤五花肉嗎?怎麽只有腿肉?”
夥計撓頭,把買肉剩的銅板交還給掌櫃:“我到的時候,五花肉都賣完了,只好買了前腿肉。”
杜掌櫃接過銅板,敲了她的頭一下:“那你就不知道多買兩斤嗎?”
程明月:“這……”
杜掌櫃笑着說:“一點小禮物,程娘子剛剛不是說家裏新起了屋子,便當着是我的一點賀禮了。”
程明月推讓了幾番,見杜掌櫃送的誠心,便不再推辭,接了過來。
棉花也賣了,肉也有了,她們便提着肉返程,剛在路上走了沒幾步,便看到前面街上有個熟悉身影。
那人看上去非常慌亂,頭發上全是汗,氣喘籲籲地往杜氏布莊跑。
吳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胡二娘?你不在明月家幫忙,怎麽也來城裏了。”
“俏姐,明月……我就是來找你們的。”胡二娘看到她們,神色慌張,她哆嗦了一下嘴,壓低聲音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我們去旁邊巷子裏。”
臨江縣街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裏,胡二娘顫顫巍巍的說了一個能驚動整個縣城的消息。
據她說,臨江縣幾十年難得的青天大奶奶裴知縣,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什麽!”
胡二娘用她滿是泥的手去捂吳俏的嘴:“別大聲嚷嚷!小點聲!”
她知道消息的時候還在程家幹活,她幹的是打泥的活,身上全是泥。從吳村正哪兒知道了消息,連一點敢耽擱的功夫都沒有,甩開膀子就往城裏跑。
程明月原地踱步,停下,問:“消息可靠嗎?”
胡二娘搖搖頭,道:“是俏姐的哥哥偷偷跑回來遞的消息,到底是死了還是病了沒人知道,只知道現在她已經很久沒在官府露面了,全是她身邊的一個幕僚主事。”
官府已經不是裴知縣主事,這臨江縣的天,變了。
吳俏的哥哥當初被吳家族長夫人做主,嫁去了周家一個旁支親戚家裏,因着臨江這兩個大家族之間數十年明争暗鬥,他也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妻主近幾年在周家運作下去了縣衙做司倉長随,管着縣裏的稅糧五谷,據說之前縣太奶去州府要來了延收賦稅的一紙公文,剛将政令頒布下去,回到卧房便病重不起了,想是路上勞累損了身體。
“這不是最要緊的。”胡二娘咬緊牙關:“吳哥哥說,她娘子近些日子将縣裏倉房陳灰的官斛全都取出來洗淨晾曬了。他說,他說……”
胡二娘低着頭攥緊雙手,低聲道:“他說怕是很快就要收稅糧了!”
吳俏橫眉冷豎:“怎麽可能!”
“你小點聲!”胡二娘又去捂她的嘴:“不是稅糧,怎麽可能會取官斛!”
吳俏掙脫出來,小聲道:“不可能!當初裴知縣去州府讨回來的政令,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蓋着州府的官印,就貼在城門外頭,怎麽可能改!”
“怎麽改?真想收可以朝令夕改,可以另立名目,可以寅吃卯糧,天下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程明月深思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我們該怎麽辦。”
胡二娘道:“正是,我身上帶了咱們村所有的錢,村正帶着人拉着架子車往城裏趕,我跑的快,她說讓我先迎上你們兩個,多買些糧食回去。”她從包袱裏拿出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裏面全是一枚枚的銅板:“一共五兩又兩百八十文,咱村每家每戶都把底子拿出來了,這次真的一分不剩了。”
程明月說:“我手裏還有八錢,吳俏這裏有兩錢。”
胡二娘道:“加起來剛好一兩,還是太少。”
上次她和吳村正來賣糧食的時候,糧商收糧價便已經漲到四十文一鬥,如今去糧行買,只會更加貴的離譜。
三個人一起去了糧行,得到的卻是各家糧行都已經不往外賣糧食的消息。不是直接不賣,而是每天限量只賣一點,很快就賣完不說,價格也是貴的離譜。
“明天再過來,今天店裏沒糧了。”糧行夥計不耐煩的說。
旁邊一個看起來是在城裏做生意的小販着急的說:“怎麽又不賣了,家裏都沒米下鍋了。我拿着銅錢還買不到糧食嗎?”
買不到糧食的人便圍在糧行門口叫嚷,這時,掌櫃笑眯眯的出來打圓場:“大家都先回去吧,急着買的明天早點來。不急着買的我勸先等等,今年又沒收稅米,糧食肯定有,急什麽。再說了,現在正是貴的時候,要五十文一鬥,不如等兩天,我們東家把底下田地的糧食盤點完拿出來,到那時候再買不好嗎?同樣的錢,能多買好幾鬥米呢。”
“五十文一鬥?”
大家啧舌,互相抱怨着這兩天米價也太貴,慢慢的散去了。
吳俏盯着那個笑容滿面的糧行掌櫃,咬牙道:“她們肯定知道消息,這家糧行是周家開的,她們肯定憋着壞後面漲價。”
“還好他們怕走漏風聲,每天還放點糧,咱們再去其他幾家兩行轉轉,實在不行咱們就在城裏睡一夜,明天一早就過來買。”胡二娘有些擔憂的說:“現在都五十文一鬥了,我們這些錢,還能買到多少啊!”
程明月駐足凝思了一會,帶着胡二娘和吳俏又折返回了布行。
她把手中的十斤豬肉遞給胡二娘:“二娘,你幫我拿一下,我去看看能不能再借點銀子。”
胡二娘接過豬肉,無不感概的說:“唉,早晨想着能吃到豬肉,還高興的不得了,現在……真不如換成幾鬥米讓人踏實。”
程明月讓胡二娘和吳俏等在外頭,自己進了布行,待出來的時候,她從袖子裏偷偷的拿出了一個光亮的銀元寶。
胡二娘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程明月有辦法,但不知道她這樣厲害,片刻功夫就能借到十兩銀子。她問道:“我們現在去哪?糧行嗎?”
程明月冷笑一聲:“糧行?去什麽糧行?我們該去的是鐵匠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