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霜降止冬已立

第41章 霜降止冬已立

“你說, 她們聊什麽呢?咋這麽激動?”

楊二嬸家的忽然來了這麽一句,把廚房小桌上男人的注意力全轉移到了堂屋裏吵吵嚷嚷的女人們身上。

小桌上是之前出力幹活的幾家裏的男人以及孩子。孩子們埋頭大吃的正香,全然沒注意到她們的爹在說什麽。

“誰知道呢!有肉吃, 有酒喝也堵不住她們的嘴。”

“喲, 還有酒喝呢!這年份家裏竟然還有酒?程娘子家過得可真寬裕,小葉兄弟你可有福喽。”

葉雲峥原本的心思全在程明月身上,她今天買肉回來後心情便不太對,看上去十分凝重,見到他也沒有笑,而是沉默的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被不知道誰家的夫郎打趣後, 他将思緒拉了回來, 見廚房裏的男人都含着笑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解釋說:“酒不是我家的。”

吳正夫說:“不是她的, 是我家的。”他扭頭看了一眼廚房:“不知道今天發了什麽瘋, 我老婆子竟然肯把地底下的酒啓出來了一瓶喝。”

這幾瓶酒是吳村正的寶貝,他嫁過來時就已經埋在地下了,看的比什麽都寶貝, 吳村正家裏的兄弟過來走親戚她都不肯啓,只在當年兒子出嫁時喝了幾瓶,剩的她死活都不肯再動,非說要留到吳俏娶夫郎再喝。

今天怎麽轉了性了,竟然肯啓出來喝了。

楊叔聽了,有些無奈的說:“有酒啊, 我家那個酒量可差了, 今天非得喝的爛醉不可。”

張樹根家的說:“我家那個酒量才差。”結婚時被他幾個妹妹敬了幾杯酒,整個洞房花燭夜都被她睡過去了。

堂屋似乎傳來幾聲悶響, 張樹根家的便有些坐不住,想過去看看,被楊二嬸家的一把拉住:“唉,你幹什麽去,你這新嫁過來的小夫郎,哪能随便去女人窩?”

楊叔也勸:“是啊,要是前兩天你來沒事,都是相熟幾家的女人。今天,咱全村的大娘小姑都給叫來了。”

說完他也有些納悶,這程娘子就是有錢有糧食也不該這樣造,又不是娶大戶夫郎擺流水席,她這不過新起了個柴房,怎麽就把全村當家主事的女人,甚至半大的姑娘全都叫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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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又傳來什麽拍桌子的聲音,還有跺腳聲,女人們的聲音一聲蓋過一聲,像是要打起來了。

有個膽子小的小男孩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哭了,埋頭鑽到爸爸的懷裏,說“怕。”

廚房這幾個男人的心思全被吵嚷着的堂屋吸引了去,桌上炖的軟爛噴香的豬肉炖白菜都不能将他們的心思拉回來。

吳正夫剛夾了一塊豬肉,看屋裏幾個年輕的男人全都心神不定,無奈的放下筷子。說:“我過去看看吧。”他是村正夫君,村子裏最有權威的男人,他過去,沒人敢說嘴。

這些小男孩子,不經事,女人們一點動靜他們便愁的連飯都吃不下。

堂屋裏,吳俏激憤的站在凳子上:“誰敢收我們的糧,就讓她滾蛋!”

坐着的大姑娘們都嘩啦啦地站了起來:“對!”

“縣令都說了今年秋稅不收了,憑什麽又要再收!”

“就是!”

楊嬸這樣的老人則不同意:“你怎麽讓人滾蛋?人家要是去州府請了幾隊兵來看着征糧呢?你以為你能反抗?”

姑娘們全都看向吳俏,吳俏則看向了程明月,大家的目光也跟着全都轉向了程明月。

她端着碗坐在桌子上,笑了一下,說:“朝廷真的要收,咱們自然得交,可得搞清楚真是朝廷要收才行。”

老輩們聽了,說:“明月這話說的有理,過往有一年,有些村子就是收了二遍,頭一遍是被幾個冒充征糧隊的騙子收去了,雖然後來那幾個騙子被抓住砍了頭,可糧食也回不來了。官府可不管你之前糧食給了誰,她們稅糧無論如何都得收的,收不上來便抄家,牽牛,殺人,沒有不敢幹的。”

“是啊,現在裴縣令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別不是被周家給害了,就跟之前吳……”

“咳!”

之前有一個縣令死在任上,她是馬上風死在花樓男人身上,那家花樓是吳家産業,大家私下便都t傳那個縣令是被吳家害了。只是那個縣令和裴知縣不一樣,她為人荒淫暴戾,在任上幹了不知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因此大家每次聊到并不會覺得吳家有錯,反而覺得吳家為民除害。

只這話不能當着吳村正議論,吳村正再是被吳家趕出來的旁支子女,也是正經吳姓血脈。

那個差點說錯了話的趕緊閉嘴,低頭觀心不再說話。

“正如這位張嬸子所說,裴縣令如今生死未知。”程明月說:“真是裴縣令來收,咱們無話可說,若不是裴縣令,而是官府的人派兵來收,咱們也該繳就繳,但若不是裴縣令親自出來說,或者不是官府的兵,任誰也別想從橋頭村順哪怕一把米出去。”

程明月說:“不止官府,大家都知道今年收成不好,前些日子外村來偷糧食的事情大家都記得吧。”

“後來官府發了每人一鬥稻谷,又說今年的春稅放到明年一起收,鄉裏才安穩下去。”

“一鬥稻谷夠吃多久?二十天?三十天?摻着糠吃也不過四十天吧。現在又說要收稅,大家能活得下去嗎?活不下去會不會賣地?賣地的糧食再吃了怎麽辦?她們怎麽活?就等死嗎?”

在這之前程明月一直端坐在桌子上,說道這裏她忽然拍案而起:“沒人會等死!如果我家只剩兩鬥米,可你張家也剩兩鬥米,兩鬥米誰都活不過冬天,可四鬥米卻能熬的過去,那不如借你家米來讓我家活,反正都要死!一起死不如你死我活!”

她深呼吸一口氣,說:“誠然,我做不出這樣的事,張嬸你也做不出,可會有人這麽想,會有人這麽做的。”

随着程明月拍桌子時砰的一聲,衆人全都安靜了下來,帶她說完沉默下來之後,才有人小聲的讨論起來。

“是啊,之前就有偷糧食的了,回頭冷了,還有偷炭火,偷柴,偷咱村樹的。往年好年成時都有,今年肯定也有。”

“往年也有丢糧食的,要是當初逮住人能打一頓扔出村,沒逮住只能認倒黴,官府……官府從來不管。”

楊二嬸之前家中糧食便被偷了,她對此深有感觸,因此,她頭一個,戰戰巍巍的站了起來,端着酒杯:“沒多久前那次,如果不是諸位,我全家都得投河,所以,我先敬諸位一杯。”

她仰頭一飲而盡,随後紅着眼道:“誰敢再來我家偷一粒米,不讓她橫着出去我便不姓楊!”

“對!”

“說得好!”

“把她們趕出去!”

大家都倒了一杯酒,互敬後幹了起來,吳俏站在凳子上格外興奮,她把酒喝完,甚至上頭想把碗摔了。

這時,外頭傳來一個聲音:“吳俏!你幹什麽呢?站這麽高是要上天!?”

把吳俏吓得一激靈,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

吳俏趕緊從凳子上下來:“爹~你先出去,不是你來的地方。”

女人們商量事兒呢!男人摻和個什麽勁。

吳正夫瞪了一眼吳俏,對吳村正說:“你也不管管她,她小孩子一個,哪能喝酒。”

“小孩子?什麽小孩子。”吳村正原本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聽到老伴的聲音,嘿嘿笑着擡起頭,她環顧四周,這裏哪有小孩子?

這裏只有身強力壯的成年女人,以及即将長成年的姑娘們。

吳俏和幾個同輩的姑娘們一共扶着吳村正走了出去。

“大爹,你快回去吃飯吧,我們沒事兒,就聊聊天。”

“對對對,爹,你快出去吧,這兒都是喝的爛醉的女人,不适合你。”

吳正夫:“你們嚷的大家都沒心思吃飯!把孩子都吓哭了。”

“我們小點聲,小點聲。”

她們連紅帶架的把吳正夫架回廚房,各自跟自己家的男人打了個招呼,又回去了。吳正夫跟屋子裏的男人攤手:“我去了,又被擡回來了。”

他坐回位置,把剛剛夾起來沒放進嘴裏的肉一口吃掉,語焉不詳地說:“你們啊,吃飯吧,那是女人們的事情,用不着咱們操心。”

吳正夫知道屋裏這些男人在心慌什麽。

天未曉時,他家大郎回來說的話,不止有女人聽到,也有男人聽到。那個消息就像是一滴水滴入油鍋中,把平靜的橋頭村炸了個沸反盈天。

女人們會發愁,男人也會。可他們畢竟只是男人,男人嘛,種地種不過女人,打仗也輪不到他們上,土地搶不來,糧食護不住。

不管屋裏的女人在聊什麽,她們自會聊出個結果,不管外頭發生什麽事,自會有自家女人在前面遮風擋雨。若是自家女人擋不住了,那便跟着一起死就行了。

他們只需要聽從女人的安排,若是她們需要有人洗完涮鍋他們便聽從,若是她們需要人種地除草他們就撸起袖子幹,她們當然需要他們,可現在他們不重要,因為她們自會安排。

他們現在什麽都不必做,是因為他們現在什麽都做不了。

酒足飯飽,後續的計劃也定下來了,巡邏隊要繼續執行下去,願意出力的姑娘這次可以自願加入巡邏隊,覺得小孩子瞎胡鬧,只想管自家安穩的大娘們也可以選擇不來。

只是程明月說的清楚,未來橋頭村巡邏隊将是常态,這次想來的人誰都能來,之後再有人來,就必須要有巡邏隊人引薦,考察之後才能加入。

村裏壯年女性有一半都在酒勁和沖勁之下加入了。總共四十多人。

巡邏隊城裏後的第一個任務,不是巡邏,而是在村口橋頭蓋一間土樓。

程明月心裏清楚,她想要的是個防禦工事,名為土樓,實為碉堡。

這個任務由張樹根全權負責,她拿着炭筆在大榕樹下劃拉,說:“這個好蓋,也不用蓋多大,高就行。先挖地基,再疊石頭,最後用土夯實就齊活。當年我被拉去做徭役,就是去給人蓋堡壘與碉樓,快的時候,一周就能起一個。”

大家便約好了,照着之前來給程明月蓋房子的時間,以後每天早晨去村口集合蓋土樓。

衆人走後,楊叔在廚房裏收拾殘局,程明月找到卧室內正在織布的葉雲峥,給他也布置了一個任務。

程明月想起昨天和杜氏布行掌櫃的談話,不由的嘆了一口氣,說:“雲峥,等家裏的棉花織完了,咱們屋裏被褥,你能把線拆了,重新拼成布嗎?還有被褥裏的棉花……你也重新織成布吧。”

“可冬天……”

“我會帶普通的棉花回來,或者你管幹爹買一些。”程明月覺得這個主意好極了,她打開荷包給了葉雲峥幾錢銀子:“村裏家家戶戶都會種一些棉花嘛,你管他們家夫郎買一些她們種的。”

葉雲峥摸着手裏的線,抿嘴笑了笑:“娘子如今知道這布料值錢了?”

程明月眨眨眼:“你猜猜一匹布能賣出去多少錢?”她用手比了個八“八錢銀子!足足八錢,能換一斛半的糧食了!”

葉雲峥便笑,也不說話,就那麽看着她。

之前他便跟她說過,家裏棉花好,用來給他做衣裳做被子太可惜。她那時是怎麽說:“棉花種出來就是用來穿的,糧食種出來就是用來吃的,有什麽可惜不可惜。”

程明月摸了摸鼻子,她也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年少輕狂的話。

“總之,你抓緊先把棉花織成布吧,你看看什麽時候能織完?小雪前能織完嗎?”

不太行……

就算是他什麽活都放下,全身心投入織布裏面,一周也最多織兩匹布。

可程明月需要這棉布,一定是有大用的,他抿了抿唇,對她說:“我一個人是不行的,但若是我們找些小郎君一起織,應該能趕的及。”他看向程明月:“這樣的話,需要出一些糧食,或者銅板作為報酬,如你請楊叔那樣。”

程明月大感欣慰,前兩日葉雲峥還因為她請了楊叔傷心不已呢,現在已經主動提議請人幹活了,進步速度很快嘛,能跟得上她的步伐了。

她說:“沒問題。”

之前她答應杜掌櫃的時候,就是想着可以發動全村男性來做,那時她便想如果葉雲峥不敢管,可以讓吳正夫幫忙找人。

如今葉雲峥主動提出來,正合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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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裏外,京城,即将啓程的平叛大軍副将參軍營帳前。

一位年輕女子在軍士引領下來到賬內,對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俯身便拜:“岳母。承蒙岳母關照t,小媳已中恩科,雖然不能面見天子,但也已是舉人。”

被換做岳母的副将參軍見到她,起身相迎:“賢媳快起,你我婆媳相得,何必如此見外!”

女子掩面而哭:“當日莫霜被強盜所虜,給他那兒子當壓寨媳婦,後來寨子被官府所破,我也跟着送到京城當做強盜看押問斬,若不是岳母偶見,為莫霜證名出身清白,莫霜已身首兩處!”

“後岳母又将媳婦當做親女提攜,莫霜才得中恩科,如無岳母便無莫霜的今日。莫霜已母父雙亡,孤身一人,世間僅岳母一長輩,莫霜往後定将岳母當做親母孝敬。”

老婦聽得心中舒坦,悠然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張紙:“我不需要你将我當親母孝敬,往後你能對峥兒好便可。”

莫霜面露疑色:“岳母此話何為?峥兒不是已和莫霜父妹一同,在流民中不幸喪命了嗎?”

“你父妹沒死,清平郡寧陽府知州同知閻大人與我有舊,已探得你父妹均已投靠至其下臨江縣了,據說他們一行共三人,一老翁一少夫一少女。你父妹,我兒應當都還在世。”

莫霜大喜:“我父親妹妹,夫郎,竟都還在世!我莫霜還有家人!”她想起什麽,道:“我舅舅嫁去了臨江縣一地主家,他們定是去投靠我舅舅了。”

這位老婦,也就是葉雲峥的親生母親,葉玖。筆走游龍,三兩下便寫了一封推薦信。

她将手中紙遞給莫霜:“你今日雖已中舉,但官職需得等有空缺出來才能候補,你拿着我的推薦信去清平郡寧陽府尋閻大人,先讓她給你安排至府學做教谕,待有好的空缺出來之後再去補缺。”

莫霜感激涕零,直說岳母是她再世親母。時下的進士,除非一甲,如為京官,一般是從員外郎謀起,如為地方官,便是從縣丞做起,更有多少人在京城空等多年也補不到一個職位的。只有家中有人推舉,才能補上郎中,縣令這種實缺。

葉玖這話的意思,便是不讓她去做那小小的員外郎或是縣丞,起碼為給她謀一個郎中縣令這種實缺,便是補不上,州府教谕這樣的地方學官,那也是實打實的好職位。

待教上三四年學,識得一些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以後的晉升之路便也不用愁了。不說別的,她這位岳母大人不就是教谕出身嗎?她岳母原沒有什麽青雲志,當了那麽多年的教谕,五十多家中事變才想通,去奔走謀求上位,靠着多年累積的人脈,竟能在一年內從九品教谕升遷至七品參軍。

莫霜母家敗落,父家更是上不得臺面的商賈人家,又有被擄為強盜的經歷,若無這個岳母,她哪有這樣平坦的路可走。

她擦擦眼淚,說:“岳母,您放心!小媳一定會對峥兒好。”

葉玖點頭,又說:“還有一事,我此行跟着潘副将前去平叛,會帶你大姨姐一同,死生難料,不知何時能歸。京城人多事雜,你岳父在京城也不甚煩擾,你此行便帶着他們一同去清平郡吧。”

她如今不過副将參軍,俸祿有限,京城物價頗貴,将老夫幼子安排至清平郡也是權宜之計。且她今已近耳順之年,待此次戰事平定,職位再晉一階,便可告老還鄉,做個富家婆。

葉玖是個文人,自幼便飽讀詩書,通曉經史子集,對官場蠅營狗茍之事向來棄之以鼻,因此才幹了這麽多年的地方教谕都沒升遷,後來風雲突變,叛亂叢生。

她眼見百姓流離失所,朝廷陷入危機,這才棄筆從戎,投靠了原本帶過的一個學生,那學生如今已是副将,給她安插做幕僚這種軍隊文職,幾次平叛之後,升至副将參軍。

但葉玖骨子裏還是想回鄉做一個清閑的教書先生富家婆,只是家鄉如今是回不去了,因此便想讓兒媳帶着她的夫郎小女還有兩個小兒子去臨鄉安家,買上百十畝土地,為以後做打算。

她的小女兒小兒子都還沒娶妻嫁人,在京城她只是一個七品小官,結不到什麽好親家,可去了地方上,七品已是大官,也好仔細挑挑兒女親家。

将來大兒子大兒媳也紮根那裏,待她告老還鄉,也有處可去。

莫霜拜倒在地,叩首道:“小媳定不負所托。”她擡起頭,眼中似有淚花“岳母此去,定要多多保重。”

葉玖哈哈大笑,道:“勿擾勿擾,你我都是安洛郡這樣的人間獄中逃脫出來的,命大,不必為此煩憂!我還等着給你岳父掙個诰命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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