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立冬去小雪來
第42章 立冬去小雪來
将要征收稅糧的消息很快便在臨江縣傳開來了。
如程明月所想, 這個消息如同熱油鍋裏濺入一滴冷水一般,在整個臨江縣炸開。
鄉人們自是不願,天下哪有往災區征糧的道理, 今年減産這樣厲害, 之前裴知縣還去領了赈災糧,怎麽沒幾天就又要收稅了?
衆人紛紛說除非裴知縣出來與他們說,否則不會拿出一粒糧食。
張樹根說:“擎等着吧,這次征糧,肯定得死幾個。到那時候,其他人便是不交也得交了。”
縣裏的征糧隊出師不利, 征了一兩個村子, 便有那爆脾氣的村人,将他們馱着官斛的驢車攆了出去。這也難怪,他們只帶了幾個差役, 連一個披甲士卒都未随行。
發生了這件事後, 人們都以為縣裏肯定會派更多的差役去強收,可一連好幾天征糧的隊伍都沒有再往哪個鄉鎮去,大家嘴上雖說沒有裴知縣發話就不交糧, 心裏卻難免忐忑 —— 多日毫無消息,官府該不會去請附近鎮守的兵将相助吧。
可官府裏頭一直靜悄悄的,有親戚在官府的想去打聽,什麽也打聽不出來,官府的卒役們也都納悶呢。
不久,便有傳聞稱隔壁縣強征糧食, 死了好些人。
橋頭村的村民們開始動搖。有些人家在富裕年份攢下些存糧, 若按往例征收,他們還能承受。可有些人家日子過得緊巴巴, 全靠數着米缸裏的糧食度日,交了糧便只有餓死一途。
大家都有些心慌,便常來堵吳村正,讓她拿個主意,吳村正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便帶着大家去找程明月。一來二去,村裏人幹脆不去吳村正家了,都直接來村口堵程明月了。
可程明月不在,據說是去城裏打探消息了。
村裏人把土樓施工的地方堵的嚴嚴實實的,一個老婦不客氣的說:“我不管你們怎樣,下次征糧的人來,我家肯定老實交糧。我家不像你們家女兒多,我家三代單傳,只有一個獨生女,我可舍不得讓她去跟那些士兵拼命。”
有人說她不團結之類的,也有人被她說的意動。
橋頭村當初稻谷灌漿的時候,吳村正和程明月親自盯着放水引渠,因此橋頭村的稻子很其他村比收的好很多!去年春天麥子種的多的人家,家裏也還有一點點餘糧,交了稅之後,勒緊肚子還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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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的話,就怕征糧隊一刀就能要了你的命。
但村子講究一個心齊,別人都不交,只有一個人交,那這個人勢必會被排擠,因此這些家中尚有些糧食的,便想把程明月堵在蓋土樓的地方,說是要她拿個主意,其實也是想拉攏比較多的人和她們一起交。
只要不是大家都不交只一兩戶交,能有個十來戶也一起交,那就沒什麽大事。
可惜程明月不在。
但程明月不在也沒關系,只要能拉攏更多人跟自己站一起就行。
眼看許多人開始動搖,連吳村正都悶不吭聲,似乎被勸交糧的人說動了。吳俏煩躁地望向遠處,對來送飯卻被堵在施工處的葉雲峥說:“程明月怎麽還不回來!”
葉雲峥一直沉默着低着頭,就在許多人已經被說動,打算回去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葉雲峥開口道:“大家應該知道,我是從安洛郡逃荒過來的。和我一樣逃荒的有很多人,大家抛棄了遮風擋雨的房子,荒廢了賴以為生的土地,也要從那片撫育了自己的地方逃出來。我想跟大家講講在逃荒之前,我的家鄉都經歷了什麽。”
衆人一開始還吵吵嚷嚷的說着什麽,當葉雲峥忽然說起逃荒的事,人群逐漸安靜了下來。
“先是旱,河流幹涸、土地龜裂,莊稼旱死。随後糧食價格一天比一天貴,什麽東西都貴起來,官府便說糧食不夠要征糧,後來有些村子圍起來不給,便派兵繳,繳完了又說皇恩浩蕩要放糧赈災,之後又要t繳,又說要征勞役,不想去的便要交糧食,如此三番,家底全空了。大家便都盼着春收能多收些麥子,可天旱的厲害,一滴雨都不下,麥子全旱死了,大家都盼着春糧減免……卻還是要征春糧。縣裏的糧貴的上了天……活不下去。”
“人們不得不吃草根、樹皮、觀音土等充饑,但這些東西根本吃不飽,很多人因此病了甚至死了。”
“有些村民開始搶鄰居的,搶社倉的,漸漸地,許多人幹脆做了土匪。”
“他們以搶劫為生,襲擊富戶、商隊和過往行人。”
“家中沒糧的,等着餓死,家中有糧的,糧食被搶。當了土匪的,白天被官府鎮壓,晚上被自己人殺死。甚至……開始吃人,妻主殺了夫郎,姐姐殺了妹妹,母親殺了女兒,人都變成了鬼。”
“沒人能幸免于難。”
“可那些鬼,……原本都是鄉親啊!”
空氣中彌漫着沉重的氣氛,在葉雲峥的如泣如訴的傾訴下,胡二娘想起自己同樣是逃荒過來的夫郎,也眼眶微紅。
吳村正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咱們不能重蹈覆轍。”
剛剛那個起頭的老婦便問:“可眼下這局面,不交糧官府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交了糧咱們自己又難熬。這可如何是好呢?”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就在這時,站在人群最後的程明月走上前來,她拉住了葉雲峥的手,對他莞爾一笑。
随即對衆人說:“縣城門口貼了一張布告,就挨在之前說發放赈災糧的布告旁,說是要挖護城河征勞役,之前的征糧隊弄錯了,不是征糧,只是準許以糧代工,已經罰過那個誤傳消息的小卒了。”
弄錯了?
簡直像是個笑話一樣。
有人結結巴巴的問:“那,那之前交了稅糧的上河莊咋辦呢?”
她舅姥家便是住在上河村,上河村臨河而建,土地富饒,前幾天第一個征的就是上河村,上河村的人也都老老實實的交了。
程明月搖搖頭:“官府沒說。”
官府沒說,官府默認上河村所有人都以糧代工。
幾家尚有餘糧的村婦都沒有了話,嘆息着,互相安慰着,散了開來。
人群散開後,程明月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看着葉雲峥便笑。葉雲峥被她看的心裏發毛,不自然的側過身子:“你……你看我做什麽。”
程明月只笑着也不回答。
葉雲峥拿起地上的簍子,從裏面掏出來一個包子,低着頭遞給她:“你,你跑了一上午了,該餓了吧。”
程明月接過來,手指觸碰到他的手,他慌亂的收了回去,扶了下鬓邊的碎發。
“我要回去了,家裏還有好些棉花沒有紡呢。”
他垂着頭說,擠開程明月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對程明月說:“之前你說請人幫忙紡織的事,我已經跟人談好了。”
“一個是楊二嬸家的夫郎,他家有紡線機,他不要錢,紡一大盆棉線給一升糧食就好;一個是張叔叔,就是張瓦匠新娶的夫郎,他家紡線機和織布機都有,也想賺一些零錢,一匹布五個銅板。還有……”
聽着葉雲峥溫聲軟語的跟她說織布的事,程明月心裏沉甸甸的,她忍不住又去牽他的手,被他拍開。
葉雲峥輕輕地戳了她的手一下,示意她周圍有人在看呢。
程明月心裏更想笑了,問他:“還有什麽?”
他幹脆走開了兩步,和她之間拉開距離:“還有,楊叔說讓大兒子過來幫忙,不用我們給錢糧,但我想着,還是得出一點,只是楊叔執意不要。”
楊大嬸一家全都對程明月萬分感激,把她當做自己主家,如今見主家需要幫忙,出個人就能幫上,哪裏還好意思收錢呢。
葉雲峥給楊叔塞錢的時候,楊叔像見了什麽髒東西一樣把那枚銅板扔在地上:“小葉你可別害我,我家那口子要是知道我拿明月的錢,非得打我不可。”
程明月:“這個我知道,我就說昨天楊嬸為什麽忽然跑來找我說,她一家都感謝我,出力做點工算不得什麽,要我不要見外。”
葉雲峥思索着說:“楊嬸家連大帶小一共六口人,正常一天得三升糧食,楊叔來咱家做工一天只有一升糧食。不如這樣,反正村頭蓋土樓,家裏也是要供飯的,楊嬸和他家大女兒原本就幫着蓋土樓,糧食也是要出,我們就讓楊嬸家大郎和楊叔在家裏吃吧。”
程明月彎着眼笑:“好,我聽我家管賬小郎君的。”
什麽啊,竟胡說。
什麽叫管賬小郎君啊,天底下哪有管賬郎君,只有管賬娘子。男子最多在家中,打理家事,管管家裏一日三餐柴米油鹽的錢罷了。
旁邊給土樓壘磚的張姑都笑了,肯定是在笑話她說話不知收斂。
程明月看着葉雲峥臉上飛起的紅暈便覺得開心,他還皺着眉瞪她,臉上簡直寫着“不準在大庭廣衆下胡說八道。”
-縣衙馬廄-
一個女人緩緩的挪動着身體,接着夜色偷偷從食槽裏偷了一塊豆餅,縮在黑暗處慢慢啃食。
-
臨江縣這次征勞工,幾乎所有能選的人家,全都選擇了做工。
可臨江縣根本沒那麽多工可做,只把人拉去護城河說要挖河溝,問題是,現在水位還高,大家最多只能擴寬一些水面。挖了幾尺,便有旁邊的大戶不願意,說動了她家的地了,和監工的周家人吵的不可開交。
還打了幾架。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聽着真是像笑話一樣。
程明月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般講給葉雲峥聽的時候,葉雲峥坐在紡車前,纖細的手指輕輕轉動着紡輪,一團團潔白的棉花在他的手中漸漸變成細長的紗線。
她盯着葉雲峥修長的手指,不知不覺看呆了。
“之後呢?”
葉雲峥偏過頭,淺笑着看着她。
她回過神:“之後?哦,沒有之後了,今天早晨剛發生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目光總是不知不覺被他吸引過去。
晚上時也覺得燥熱難耐。
明明天氣越來越冷,她卻覺得越來越熱,到底為什麽呢?
她扯了扯衣襟,一定是葉雲峥給她穿的太多了,一定是!
葉雲峥笑着說:“明月如今消息靈通。”
程明月驕傲:“那當然,我們巡邏隊每天都有人去村裏打探消息呢。”
隊裏有些半大的姑娘,力氣活她們幫不上太多忙,程明月就讓她們每天早晨往城裏去轉悠一趟,正午時再去轉悠一趟,有什麽新消息,及時回來通報。
葉雲峥手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說:“糧價該漲了吧。”
程明月點點頭:“漲了,如今要六十五文才能得一鬥糧了。”
葉雲峥怔了怔,開口道:“當初,我家鄉,糧食也是這樣慢慢漲起來的。”
程明月想去拍拍他安慰一下,便聽一旁坐在織布機上的楊家大哥兒楊苗說:“咱們不怕的,咱們還有程娘子呢!”
葉雲峥便笑的眼睛彎彎:“哪裏是靠程娘子,明明是靠土豆。”
如今已臨近小雪,村裏有些人家存糧已經不夠了,大家原本都打算數着米吃飯的時候。昨天,程娘子竟然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種叫“土豆”的糧食。
可以烤可以煮可以蒸。還不像稻谷要去殼,麥子要碾碎篩糠,土豆只要熟了就能吃。
怎麽弄都好吃。
用一升稻子,便可以從程娘子這裏換一小簍土豆,夠一家四口吃一天!
楊苗這幾天在程明月家幫忙織布,中午吃的便是這土豆,程明月家的做法比別家闊氣的多,她家是把土豆切絲後用油炒,配上大米飯,香的讓人吃了一碗還想吃一碗。
只是楊苗他娘每天早上出門前都會叮囑他,讓他少吃一些。
因他在程家做工吃的飽,身上臉上都長了肉,一眼便能看出來,比之前面黃肌瘦的樣子好看了不知多少倍,便是和阿峥哥哥比也不差的。
阿峥哥哥是村子裏最好看的男人,村裏所有姑娘見到他都會害羞的低下頭去。
其實聽吳俏姐說,阿峥哥哥剛來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好看,皮包骨頭的,看着比村裏其他男子都吓人。阿峥哥哥也是在程娘子家吃飽了之後,身上長肉了,頭發也烏黑發亮了,人才變得好看。
他看了一眼自己因嚴寒皴裂的手,再看看葉雲峥如凝脂一般光滑的手,心裏羨慕極了。
可他要照顧弟弟妹妹,回家之後要劈柴,要洗衣服,給牛拌料,一雙手泡在冰涼的水中,怎麽可能不皴裂呢。要是他也能像葉哥哥一樣,不用洗衣服,不用做飯,不用劈柴,他也能養出那樣一雙光滑細嫩的手。
葉雲峥将手裏t最後一團棉花紡完,把紡好的棉線端到楊苗跟前,對程明月說:“好了,只剩這些了,應該這兩天就能全部做好。”
“行,你預估什麽時候織完,提前一天跟我我就行,我好抓緊給杜掌櫃送過去。”
正說着話,外頭便有人敲門,又是一家想用稻谷換土豆的。程明月出去給她拿了幾大顆土豆,教了她怎麽吃,又再三叮囑說:“現在你随便吃,等立春了,上面長芽了,就不能再吃了!有毒!記住了哈!”
說完,楊叔帶着兒子走了過來:“天色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程娘子有事再喊我們。”
程明月和楊叔與他兒子告別,擡頭看了看天,确實已經不早了,現在入了冬,天黑的早。
她返回到卧房,見葉雲峥正坐在織布機前給最後那點棉布收尾,便坐在紡車前去撥動那個紡輪,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引得葉雲峥頻頻扭頭看她。
程明月沒話找話:“話說西方的紡車沒有紡輪,西方是紡錐。”
“我也見過紡錘。”葉雲峥說:“紡錘小一點,可以随身帶着。”
“那個不一樣,西方是裝在車上的,一般都是橫着的,豎過來就是珍妮紡紗機,後來就引領了工業革命……”
葉雲峥注意到程明月聲音越來越低,問道:“然後呢?”
程明月釋懷的笑了笑:“沒有然後了,那個是我瞎編的。”
她只知道這麽多,再說,知道又有什麽用,根本沒有那個工業基礎,造不出來那麽多的機器。
葉雲峥忽然說:“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今天應該不會有人再過來了,你去把門關上吧。”
程明月這兩天從地裏把土豆翻出來一部分之後,忙着在家裏給村民們分土豆,不像之前幾天那樣天天待在山下蓋土樓了。
“好。”她乖乖的過去把門關上,呵了一口氣,天空中飄飄灑灑的下起了小雪,程明月伸手接了一片,恍然。
已經快要小雪了啊。
她哆哆嗦嗦的跑回室內。
“真是冷啊!”
天真的越來越冷了,這樣冷的天,晚上睡覺時被子便有些不夠蓋。本來家裏被子就少,為了織布換錢還把之前的被子拆了。
現在程明月和葉雲峥蓋的是吳正夫送她們的兩床厚棉被。
晚上葉雲峥洗漱完畢先躺在床裏面,程明月有些不太自然的磨蹭到床前,在另一頭睡下了。
她躺在他的身邊,鼻尖萦繞着他的氣息。
她覺得身體快要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