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雪01
第43章 小雪01
土樓蓋成那天, 程明月幹脆請全村的人吃了一頓土豆。
葉雲峥和楊叔在土樓底下支了個大鍋,土豆在裏面咕嘟嘟的煮着,有人來便用大鐵勺撈上來一個, 拿抹布擦擦上面的水, 遞給領土豆的人。
其實每人只能領到一個中等大小的土豆。用頓這個詞來形容,程明月自己還挺不好意思的。楊嬸卻說,這絕對是一頓飽飯。
女子,壯年女子尚可參加巡邏隊,每天中午吃上一碗冒尖的飯。其他人都在家中靠着餘糧過活,吃一碗便少一碗, 哪裏會多吃。如今得了這白得的食物, 每個人都吃的很香。
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得了土豆後,連皮都不扒, 直接一掰兩半, 就着升騰的熱氣,左邊啊嗚一口,右邊啊嗚一口, 大口大口的吞咽。
孩子父親拿着一顆土豆在旁邊站着,小口吃着土豆,含笑看着她,待她吃完之後,便把手裏剩的遞給她。
小女孩接過他爹手裏的土豆口,咬了一大口, 又想起什麽, 舉起來說:“我吃飽了,爹爹吃。”
女孩父親則微笑着對她說:“爹爹不喜歡吃這個, 盼兒吃。”
名為盼兒的小女孩疑惑的歪了歪頭,似乎不明白這麽軟糯噴香的土豆爹爹為什麽不喜歡吃。
最終還是腹內饞蟲占了上風,她不再思考別的,大口的把剩下的土豆也吃了。
他們把土豆吃完,盼兒爹過來跟楊叔搭話,随後,他先是和葉雲峥道了謝,多謝他招待今天這一頓飯,又問:“聽說能用一升稻米換一簍土豆,用粟米能換嗎?”
“可以,粟米,麥子,稻米都可以換。只是不能換太多,一家最多換三簍。”
他臉上露出慶幸的表情,說:“我這就回去拿!”
說完,一把抱起盼兒,走了。
楊叔說:“程娘子這個法子好,之前大家都沒吃過土豆,不敢拿糧食來換,現在大家吃過了,知道土豆頂飽了,就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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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峥邊添木材邊說:“大家只是舍不得糧食,明月也是好心,想幫幫大家。”
“是啊,不然的話,這個拿出去賣得值多少錢吶。”楊叔看了看土樓頂上,在跟楊嬸張樹根幾個談笑的程明月,不住的說:“明月真不錯,有本事,阿峥你也是有福氣,跟了一個這樣有本事的娘子。”
“楊叔……”葉雲峥有些不好意思。
楊叔:“這有什麽好羞的。等程明有孩子了,你把孩子好好領着,這輩子就能有盼頭了,就像剛剛的盼兒爹,唉,命這樣苦,幸好她妻主還給他留了個孩子,不然他的日子可怎麽過呦。”
楊叔開始跟葉雲峥說盼兒爹的故事,早些年間盼兒娘在盼兒兩歲時被拉去服徭役,死了,說到這兒楊叔便有些憤憤:“裴知縣來了之後,俺們才知道,女人生孩子頭兩年都不用服徭役,可往年的知縣都是只免生産當年的徭役。”
盼兒娘服徭役時,因為官府發的飯有問題,吃壞了肚子死了,就留下孤女寡夫兩個人,還要養着她家老娘,過得很慘。
楊叔說:“盼兒家就她爹一個男人,外加一個小孩子,也沒個戶主,卻還要按戶來算,去服徭役。唉,往年他家都是繳糧代工的,今年收成差,吃都吃不上了,也不知道今年招徭役的來了他家怎麽辦。”
怕什麽來什麽。
第二天,戶房胥吏便帶着催稅差役來了橋頭村,挨家挨戶的問:“你家是繳糧還是做工?”
基本上都是選做工,有一個村婦選完還調侃道:“姓周的,我們接下來這是去哪做工?還是去挖河道嗎?”
想起前兩天官府讓人挖河道結果惹了周圍大戶的事情,圍觀的人都笑起來。
這戶房胥吏是周家老二,管着臨江縣的賦稅征收,向來橫行霸道,如果是在別的村有人敢這麽跟她說話,她早就讓手下差役去打了,在橋頭村她卻不敢過于猖狂,只閉着眼睛當聽不見。
畢竟橋頭村的村正是姓吳的,她母親周家太奶可是再三叮囑,讓他們勿要惹吳家的人。
待收到盼兒家門口,盼兒爹老早就備了一袋子粟米了,催稅差役總算來了精神:終于能收糧食了。
一個小差役麻利的将官斛搬了出來,把盼兒家的粟米倒了進去,另一個小吏上去就是一腳,糧食在斛內變得更緊實,原本正正好的糧食這樣就不夠了。
“還差着呢!再補一些。”差役不耐煩的說。
盼兒爹哭道:“我原本量好的,數目正正好的。”
“現在就是不夠了,你是說官府的官斛還沒你家的破鬥量的準嗎?”
吳村正咳嗽了一聲,緊緊跟在征糧差役隊伍後頭的幾個村婦上去便說:“我這弟弟說再量一遍,你再量一遍就是,吼什麽!把人家都吓哭了,是不是想欺負我們橋頭村的人!”
差役還想說什麽,被周老二從後面踢了一腳:“讓你再量一遍,你照着做就是了,廢什麽話!”
差役這才把糧食倒到另一個官斛裏,這次她不敢踢斛了,後頭十幾雙眼睛盯着呢,其中一個身高體壯的女人就站在她身後,手持一把大鏟子,影子都能把她遮住。
再量一遍,果然是正正好。
周老二跟旁邊人說:“記下來吧,橋頭村,這一戶以糧代工,糧食已經交齊了。”
待她們從橋頭村離去後,差役有些委屈的跟周老二說:“二奶奶,踢斛淋尖,多收幾升糧食,咱們之前不都是這麽幹的嗎?”
這差役是周家莊戶裏的農婦,周家是她的主家,因此喊周家老二做二奶奶。縣裏的差役都是各鄉的農婦服役,只要是成年女性,每人都需要服役,像衙門裏的差役這種好活計,根本輪不到普通的農人,都是各家胥吏的門丁家奴來做。
“那你也得分人,分情況。”周老二有些煩惱的說:“之前去收的時候,在那些個面黃肌瘦的村婦面前你想怎麽踢怎麽踢,剛剛旁邊圍着那幾個壯婦,橋頭村人本就心齊,你t敢多欺負她們村的人,她們能給你打一頓!”
她有些納悶的說:“以往橋頭村的人身子也沒這麽壯啊,怎麽荒年都吃不上飯了,她們村的人一點也不見瘦呢?”
這小差役有些不服氣:“吳家有什麽好怕的,要是以前吳家在縣衙裏也有人就算了,現在縣衙的六房胥吏,哪個不是咱周家人,怕她一個吳家的旁支?”
周老二說:“理是這麽個理,可那幾個先生奶奶大都是新換上來的,屁股底下的位置還沒坐穩呢,這次的徭役又是咱……不要生事端。”
周老二對手下小差役的教導不提,這邊盼兒爹已經給吳村正跪下了,還讓盼兒跪,吳村正連忙去扶盼兒爹,又給吳俏使眼色讓她去把盼兒拉起來。
吳俏一把把盼兒抱起來,盼兒在她懷裏咯咯咯的笑。
吳村正:“你家日子也過得難,我們也沒什麽能幫你的。”
“已經幫了我們大恩了。”盼兒爹說,她回過頭看看屋裏,又說:“幸好程娘子跟我們換這個土豆,有這些土豆,我爹倆省省吃應該能挺到明年。不然,我帶着盼兒可怎麽活。”
程娘子在人群中被提到有些猝不及防,果然大家又開始誇,說她的土豆好,她現在已經能面不改色的應對這種誇贊了。
回過頭來時,吳村正私下問程明月:“明月,你這土豆味道這樣好,要是賣去城裏酒樓,不知道能不能多賣些銀子。”
程明月無奈道:“我之前也想過賣土豆的事,可現在城裏白銀少,糧食貴,酒樓出的價擡不上去,就是換了之後,也買不得幾鬥米,不如自己吃了劃算。”
吳村正聽了,也說:“那确實不如吃了好。”
在隔壁的李家村,戶房胥吏帶着催稅差役前來時,可沒有像在橋頭村那樣有所收斂。差役一來,那簡直就是狼進了羊圈。
村民們都吓得不行,又沒辦法。
有個老婆子,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糧食,本來就沒多少,結果被胥吏們找各種借口搜刮得快沒了。
老婆子哭着說一家人都靠這點糧食活着呢,可差役們根本不理會,還罵罵咧咧的,威脅老婆子要是不補上所謂的 “差的糧食”,就把他抓走蹲大牢。
村裏的男人們也都只能掉眼淚,家裏剩下的那點糧食,被這麽一弄,孩子們餓得哇哇哭。
有的家裏甚至都不知道下一頓吃啥了。可胥吏們還不停手,繼續在村裏橫沖直撞地搜刮。
和橋頭村不一樣,李家村的村民們一個個都瘦的厲害,面對胥吏的欺負,大多只能自己忍着。有幾個村民想反抗一下,結果就被差役們一頓打,打得渾身是傷。
再看看橋頭村,有吳村正這樣能站出來幫大家的人,加上程明月用土豆換糧,多少緩解了點困難,所以在這困難的時候還能穩得住,大家還能團結起來,不至于鄰裏之間因為幾鬥米鬧得不相往來,差役們一來,只有束手被宰的份。
因為程明月接下來要去服役,說不準住在哪裏,讓葉雲峥一個男人住在山上也挺危險,便帶着他來山下吳家住。
吳正夫幾乎把葉雲峥當親兒子看了,見葉雲峥來開心得很,一點也不嫌煩,直說讓程明月放心把阿峥交給她吧。
閑聊時免不得又提到了這次以糧代工的事,程明月沒幹過苦役,難免有些擔心。
葉雲峥更是慌得不行,程明月逗他時,他臉上都帶不出來笑。因此程明月才想起來帶他來吳家,讓他和吳正夫待在一起,有個人說說話,總比他一個人胡思亂想的好。
程明月和吳村正講事的時候,吳正夫便坐在旁邊問葉雲峥刺繡的手法技藝,他近來想給家中兒子做一個鞋面,上面的花樣子怎麽也拿不準主意,便要葉雲峥幫他看。
因為即将要去服役,沒有時間去賣棉布,程明月便托吳村正幫她去賣,吳村正擔村正職責,平時管理村裏的社倉,丈量田地,協助催繳賦稅,算是差役的一種。和衙門的衙役,催糧的差役一樣,不用額外再服徭役。
所以這次征役吳家不需要出人。
吳村正聽說她可以幫着賣棉布,摩拳擦掌的打算賣個好價錢,程明月:……
程明月:“幹娘,我跟人說好了,一匹棉布八錢,已經是天價了,咱不能言而無信的!”
吳村正:“唉,行吧。”
程明月不放心她,把葉雲峥拉到一旁:“到時候你跟幹娘幹爹一起去,別讓她們亂要價。”
葉雲峥說:“好,我幫你看着,定不讓你言而無信。”他想笑一下,緩解下這時的氣氛,只是怎麽也笑不出來。
吳正夫一直安慰他:“沒事,村裏幾個人陪着明月一起呢,大家都感激明月,定不會讓她受苦的。”
葉雲峥勉強露出一個苦笑:“我就是……心裏慌得不行,這麽冷的天,手露出來都涼,還要出力氣幹活,我……”他恨不能代替程明月去幹活。
吳正夫看着葉雲峥這副魂都快沒了的可憐樣,也心疼的很。
吳正夫知道這個時候安慰也沒用,便帶着葉雲峥一起做了好些個黑面餅,說:“她們去幹活時吃不好的,監工們做的粥……稀得能照見人影。要想吃飽,必須得自己帶飯。”
葉雲峥聽了臉色更加慘白。
他恨不能替了程明月去。
可他只不過是個男人,手無縛雞之力,在這種時候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只能用力的去揉手下的面團,揉的再硬一點,面餅再實在一點,讓程明月能多帶一塊,在工地上多吃一口。
吳正夫給程明月找了舊被,說:“你到時候蓋自己家的被,工地的被子沒法蓋!”又給了她包一些常見藥,治跌打的,治活血化瘀的。
吃飯的時候,吳村正并吳正夫一邊吃菜一邊跟程明月交代去服徭役時要注意的地方,只有葉雲峥坐在一旁,半天都不知道夾一口菜。如果不是程明月時不時的給他夾菜,并提醒他吃飯,他可能一個晚上都吃不進去一口。
等睡覺前,只有程明月和葉雲峥兩個人了,葉雲峥終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緊緊抱住她的腰:“明月,我們還有吃的,我們出糧食吧,不去受苦了。”
程明月安撫式的拍拍他的背:“雲峥,你知道的,我不能抛下大家,自己躲役。”
這次每戶出力的都是家裏最能幹活的成年女人,因此大部分都是在程明月巡邏隊裏的人。
她好不容易和姐妹們打成一片,這個時候大家都去服役了,自己卻交了糧食以糧代工,只會讓其他人意識到,哦,程娘子和我們不一樣。
她就會從明月姐變回程娘子。
況且……程明月确實有些想看看,這個時代的徭役,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晚上,程明月原本都睡着了,忽然覺得有人在看她,她猛地坐起來,發現是葉雲峥坐在自己的床頭上,借着月色,他呆愣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程明月坐起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他平靜下來,沉寂了一會,聽到他甕聲道:“我真是沒用。要不是你帶我來了幹爹家,都沒有人給你準備面餅和藥。”
他一直覺得自己什麽都幹不了,惶恐了一整天,結果到了吳家,吳正夫又是帶着他做餅,又是給程明月找被子拿藥,替程明月做了這麽多事,這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只會惶恐的廢物。
他以前也學過這些,父親在母親出遠門之前,也會準備各式物品,分門別類的放好。因為他是大兒子,将會最先嫁人,父親每次做這樣的事,都會把他叫來跟着學。
怎麽到這時候就忘記了呢。
程明月輕撫他的頭發:“大家都是慢慢學起來的,你不用這麽急。”
人生很長,沒必要這麽急。
第二天,天色微曦,程明月便起來了。
她的幹爹幹娘幹妹妹,還有葉雲峥都起來了,在路口送她。
程明月背了一個超級大的包袱,水壺、被褥、面餅還有藥,裝了滿滿的一包,讓程明月有種親戚送她上大學的錯覺。
不過她即将奔赴的并不是汲取知識的大學,而是試圖榨取她氣力的工地。
程明月交代吳俏:“我跟張大姐幾個走了之後,巡邏隊最能幹的就是你了,村子的安全交給你了。”張大姐就是張樹根,之前程明月一直叫她張姑,張樹根也沒糾正。
直到有一天這個稱呼被吳村正聽到,拍了張樹根好幾下,說:“你個張樹根,你喊我吳姑,你讓明月喊你張姑,你把我當什麽?明月是我幹女兒!”張樹根不服:“是明t月喊錯了,你怎麽不打她只打我?”
吳村正:“明月小呢!還不懂事。”
當時吳俏也在,吳俏在旁邊奚落說:“那你能跟我明月姐比嗎?我跟明月一起犯錯,我娘也只打我。”
從那以後,程明月要是喊張樹根張姑,她能吓得一哆嗦。
這次村裏大部分勞動力都去服役了,村裏剩下的人裏,還真就數吳俏力氣大能靠的上。所以程明月是真心的在把巡邏隊交給吳俏。
吳俏聽了這話,立馬站得直直的,學那戲文裏的模樣道:“定不服明月所托!”
程明月又再三叮囑葉雲峥:“幫我盯着點幹娘,別讓她做那奸商,多收人家杜掌櫃的錢!”
惹得送行的幾個人笑個不停。
再怎麽逗笑也得分別,程明月最後還是在衆人的目送中,與村裏其他女人一起去徭役上工去了。
工房胥吏雖然是周家親戚,但也是吳家親戚,和吳村正認識。
吳村正提前跟她打了招呼,塞了銀子,因此橋頭村的這幾個役工們分在了一起。
活不算難,地方也不遠,就在城牆上,如果不是現在路上已經有很多流竄的饑民了,他們甚至每天能回家。
但這個活很累,就是把別人從官家山頭上砍下來的木頭壘成垛子,碼在城內的城門樓子上,算是一種防禦工事。
就這麽把木頭垛子圍着城牆搭了一圈,就算是齊活。
張樹根很有經驗,讓大家把木頭橫着擺。
程明月:“這樣真的行嗎?會不會太糊弄了?”
張樹根搭完一個之後,退後兩步,以一個農村建築隊隊長的專業角度評價:“确實,就是樣子貨,真有人想打,一把火就燒沒了。”
楊嬸則說:“哪用得到火,踢兩腳不就散完了,你搭的你還不知道。”
大家便笑。
程明月頭一次服古代徭役,來之前一直覺得會是那種天寒日短工役急,白棒诃責如風雨[1]那種苦役。
結果就是糊弄。
她想到之前葉雲峥憂心忡忡的,憑白掉的那幾滴淚也算是白流了,實際上根本沒出力嘛。周家那個差役監工也不管,她們幹活時,她就在旁邊睡覺。
這麽看來吳村正那一兩銀子花的值。
不是每個人都能分到這樣輕松的活,據說有人是分去犁地,也沒有牛,就全靠人來犁,慢一點就有鞭子打在身上。
程明月覺得很奇怪,縣裏也有官地嗎她只聽說過那種無屬的山頭都是歸縣裏管,山上出的東西也算是縣衙的油水。
但是縣屬官地?井田制?可井田制是春秋西周的産物,井田制的公田也不該歸縣屬啊,這裏的賦稅這樣重,不應該再有井田制了呀。
問其他人也問不明白,大家都是目不識丁的農婦,只知道官府的人讓她們幹什麽她們就幹什麽。
程明月覺得自己現在幹的活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其實官府想加強縣城的城牆布防也是合理,最近路上已經開始有災民了。
大部分是些幹不了徭役的男人,老弱病殘,結伴而行四處讨飯為生。家,是回不去的,一旦回去就會被差役上門催繳。
每當有人路過,她們就會圍上來讨要吃食。
天空中飄起雪花,程明月扛着木頭往城牆上走,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天真的越來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