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雪02
第44章 小雪02
臨江縣發生了一件大事, 現任裴知縣在任上病逝了。
這件事是先從胥吏們口中傳出來的,随後傳到差役們耳朵裏,然後幹活的勞役、城裏賣菜的商販、酒樓的客人就全知道了。
大家都不敢相信。
“假的吧。”
“肯定是假的, 裴大人這樣的好人, 怎麽能死呢?”
很多人都不信,或者說不敢相信。
在官府的人貼出告示後,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告示由主簿裴方玉在城門上親自宣讀的,同時也是一段訃文,文章措辭錦繡,一聽便是非常有文采的讀書人才能寫的出來的。
大致意思就是說, 縣令裴大人為官清正廉潔, 心懷百姓。在她的治理下,臨江縣城秩序井然,百姓們安居樂業。然而, 命運無情。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襲來, 盡管臨江縣的胥吏們積極尋醫問藥,身邊的差役也悉心照料,但她的病情還是日益加重。最終, 裴大人驟然離世,猶如天星隕落,實乃本縣之巨大損失。
願裴大人英靈安息,風範長存,德澤後世。
特此訃告,全縣同悲。
裴主簿讀此訃告前, 程明月她們正在城門上幹活, 忽然來了一大堆差役,把程明月她們哄下了城樓。
随後, 一個身穿九品官服的年輕女人,在一群胥吏的簇擁下上了城樓。程明月她們蹲在城樓樓梯旁邊,從程明月她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大陣官靴。
監工差役小聲跟程明月她們說,那個就是裴大人,有人就覺得不明白:“裴大人不是死了嗎?怎麽還有裴大人。”
“死的是裴縣令,上面這個是裴主簿。”
Advertisement
“之前大家誇的裴大人是裴主簿嗎?”
“不是,誇的是死了的裴縣令。”
蹲在城樓底下的勞役們并不清楚裴縣令和裴主簿的關系,只知道那都是大官,一句話就能定她們生死的那種大官。
大家都說裴縣令好,實際上知道裴縣令長什麽樣的沒幾個。
監工差役說:“以後就是裴主簿大人做主了。”
勞役:“裴主簿大人和裴縣令大人是什麽關系,是她妹妹嗎?她也像裴縣令大人一樣好嗎?”
監工差役:……
她也只是一個小小監工,哪知道上頭大人們之間的關系。
很快,她們就知道,這個裴主簿大人不是什麽好官了,好官不可能在糧食歉收的年份說出下面這種話。
裴主簿大人放下訃告,清了清嗓子,簡單的說:“諸位鄉親,裴大人乃吾等敬重之父母官,如今她不幸離世,吾等痛心疾首。為能讓裴大人走得風光體面,葬禮務必辦得隆重至極。”
她話音剛落,身旁一個身穿皂衣的中年女人站出來,扯着嗓子喊道:“這所需費用巨大,故而每人繳五錢銀子,此乃對裴大人的一片敬意與追思之情啊。大家也不想讓裴大人在天之靈看到自己的葬禮寒酸吧?”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嘩然。
一位老者面露難色,憂心忡忡地說道:“周大奶奶,這收的是不是太高了些啊?我們手頭本就不寬裕,這可如何是好啊?”
周大奶奶臉色一沉,随即又換上一副僞善的笑容,“老妪,您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裴大人生前為我們做了那麽多好事,如今她走了,我們怎能不盡心盡力為她辦好後事?這點錢財與裴大人的恩情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再說了,這也是為了咱整個縣城的面子不是?要是葬禮辦得太寒碜,外人會怎麽看我們臨江縣城?”
張樹根偷偷跟程明月說:“這個是周家大奶奶,之前的禮房胥吏,現在升到吏房胥吏了,管三班差役任免調用的。之前吏房是吳家人管的,還是咱村正的一個族姐呢。上次那個收稅的那個是周家二奶奶,戶房胥吏。”
吏房和戶房算是六房胥吏裏最有權勢的兩個了。
程明月點頭表示知道了。小聲問她:“怎麽是她出來講話?不是應該是禮房的出來講嗎?”
這塊知識點葉雲峥給她科普過,縣衙的三班六房嘛。正常來說,應該是禮房管典禮、科舉、學校這塊。
張樹根:“因為禮房沒有任新人,現在還是歸她管。”她想了想,跟程明月說:“六房剩下的兩房,兵房的那個是周家兒媳,工房的倒是不姓周,還是娶得吳家兒子,但她小孩舅嫁去周家二房了。咱們村正把咱們幾個調在一起做工,就是走的她的路子。”
全和周家有關系。
如果說縣衙的六房對應中央六部,那就相當于六部的尚書全是從同一個門閥世家出來的,可以說是權勢滔天。王莽在位時的西漢,也不至于三省六部全是姓王的吧。
底下的農婦們搞不懂上頭大人們的職位,卻對這些盤踞在本地,長年作威作福的胥吏們認得很清,一個年老的老婦小聲說:“依着我說,哪個裴大人都做不了主,不管城樓上站着的這個裴大人,上個裴大人還是裴大人前的王大人,後頭站着的都是周家大奶奶。”
“周家大奶奶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張樹根嘆道:“裴大人還在的時候,能壓制一下她們,如今裴大人不在了。”
“可是,我們家裏實在是拿不出這麽多錢啊。” 一個年輕的婦人帶着哭腔說道。
“哼,沒錢也得想辦法湊!” 周大奶奶旁邊的一個差役惡狠狠地說道,“要t是誰不交,就是對裴大人的大不敬,到時候可別怪我們不客氣!”
周大奶奶繼續道:“大家都聽好了,這次葬禮的各項開支都很大,從棺木到祭品,從儀式到場地布置,哪一樣不需要花錢?我們也是為了讓裴大人能夠安息,我周家每人所以大家都別抱怨了,趕緊回去籌錢吧。”
一個年邁的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問:“老人男人和孩子也得交嗎?”
周大奶奶臉色一板:“為什麽不交?老人男人和孩子沒受過裴大人的恩澤?”
主簿裴大人要給知縣裴大人籌“葬禮稅”消息很快在整個縣城裏傳開了,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了笑意,不知道是因為裴大人的死,還是因為要交裴大人的稅。
幹活的勞役們也是全都愁眉苦臉的,一點也提不起來勁。
程明月她們勞工隊睡在城牆邊上搭的帳篷裏面,大通鋪,和一群女人睡在一起,程明月夜裏睡覺時聽到背後有兩個女人在小聲說話。
“我們家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實在是交不起啊!”
“要不逃吧。”
“逃去哪呢?我家裏還有牛呢,好不容易買了頭牛。”
“你有牛你還愁啥,把牛賣了得了,我家才真是揭不開鍋,不逃……就怕他們要賣我兒子。”
“算了吧,實在不行還是把兒子賣了吧,要是被抓了,牢房可不是好受的,要是被他們抓緊去牢房……生不如死啊。”
“也是,兒子也要交五錢銀子呢,我家兩個兒子,要是把兒子賣了,不光少交整整一兩,還有的拿。”
“唉,別的也沒辦法,我家牛賣了之後,明年家裏的地咋辦啊。”
“唉,我也不想賣兒子,兒子也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賣去之後不知道要遭啥罪,要不還是逃吧。”
“逃了之後你家地咋辦?地裏可是才下的麥!剛長出來的麥苗!今年雪下的這樣好,明年肯定豐收的,就不要了,荒在那了?”
臨江縣的窮人們面前好像出現了一個岔路口,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一條是留在家鄉,砸鍋賣鐵,賣兒鬻女,湊出銀子打發胥吏們。
一條則是拖家帶口,外出躲避。
但這兩條路都不好走,選第一條,不知道後面胥吏們會不會再想出什麽盤剝的法子,選第二條,路上的危險都是未知,生死難料,回來後可能仍然會遭到胥吏的報複。
或許前方根本就沒有岔路口。
前方只有死胡同。
根本就無路可走。
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幹活時也不像之前那樣有說有笑的了,張樹根家裏還算是有點家底,咬咬牙能出得起。其他人,則各有各的難處。
有幾個人明顯有心事,都不敢看程明月的眼睛。
這天黃昏,幾個女人猶猶豫豫的來到程明月面前,你推我攘的互相推了半天,最後還是由一個比較年長的女人出來,跟程明月說:“明月,那個,之前我們湊錢買地的那一二兩銀子,能還回來不。”
程明月深吸一口氣,說:“春嬸,我這三十畝地是要用來種棉花的,一畝地能産五百斤,你知道我的棉布能賣多少錢嗎?你回去可以問問你家夫郎,我家裏這批棉布是吳正夫幫着賣的,八錢銀子一匹,你算算棉花能多少一斤?一年能分紅多少錢?”
程明月聲音懇切:“我真的是想為村子做點事,才找大家籌的銀子。春嬸,我不是借不來錢的,我要是管布行掌櫃借錢買地種棉花,她二話不說就會答應的。”
春嬸面露難色,苦笑着說:“明月,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娘子,啥好處都不忘咱村人,不說別的,就是前陣子你給咱換的土豆……咱都知道你其實就是想貼補大家。”
“可是,可是,我家真是過不下去了,我家人口多,這次又是人頭稅……我地裏種的麥子都長苗了,我總不能賣地籌錢吧。”
春嬸這樣大的一個女人,說着說着竟然哭了。
一旁的幾個也抽泣着,抹着眼淚。
程明月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微微顫抖着,似乎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她看着春嬸,喉嚨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張樹根腳步沉重的走了過來,她先是輕輕地拍了拍程明月的背,似乎在安慰她不要過于着急。然後她走到春嬸身邊,伸出手用力地摟了摟春嬸,嘆了口氣說:“春嬸,大家都不容易,咱們再想想辦法,總會有出路的。”
這時,有個鄰村的女人路過,她插過來道:“賣地?賣地也不行喽,你們知道現在多少錢一畝地嗎?三兩銀子,呵,之前周家往外賣,沒犁的光地,五兩。現在她往回收,長了麥苗的地,三兩,呵呵。”
她搖着腦袋,狀似瘋癫的念叨着“三兩一畝”走過去了。
張樹根站起來,對衆人說:“別多想了,等服完勞役回去再說吧,最晚時限不是服完徭役之後的第二天嗎?”
程明月擡起頭,堅定而誠懇地說:“大家回去商議商議,說不準有別的招呢。”她眸光黯淡下來“要是真沒辦法,我給大家退銀子。”
休息的時候,程明月坐在木頭堆上,肩膀耷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氣力。
張樹根從後面使勁摟住了她的脖子:“想什麽呢!”
“張……”程明月扭頭,和張樹根那張像樹根一樣曲折的臉實在叫不出張姐兩個字,她把頭扭了回來,依舊看着遠方的斜陽:“張姐,她們就是想借機斂財。”
“這根本就是盤剝!”
“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張樹根嘆氣:“是啊,是盤剝,誰不知道呢,可誰又能怎麽辦呢?還能反了不成。”她說:“前些年間,很久以前了,我小的時候,可能我還沒生。那時候縣令跟着胥吏一起盤剝底下的百姓,有個村子也是受不了,直接反了。”
“很多人都加了她們,有流民,災民,隔壁村吃不上飯的,交不起糧的。人越來越多,隊伍逐漸壯大,最大的時候有五百多人吧,那夥人厲害啊,把縣衙都占了,官倉都直接開了分給大家。”
“結果呢,朝廷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隊伍,穿着鐵甲,拿着弓箭刀槍。那夥人有什麽呢?幾把菜刀斧頭罷了……連三天都沒撐過,首領就被斬了,那個村子裏,所有人,不論女人,男人,老人,小孩,全部問斬。所以才有了橋頭村這片空地,吳村正,你娘,我娘,才會從別的地方遷過來。”
“明月,我知道你年輕,氣盛,眼裏揉不下沙子,忍不了。”
“可忍不了,也得忍着。”
“人啊,都是這麽過的。”
“你張姐我,五年前的時候也和你現在一樣的年輕氣盛,我年輕時比吳俏還沖動,遇到這樣的事兒,肯定第一個就上了,可現在呢?”
“一家子人等着我養呢,我總不能先出事兒了吧。”
“我前頭男人死了,留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娃,你以為我就一點都不念着前頭的人,他屍骨未寒就娶新夫?我不娶夫郎,孩子怎麽辦?總不能我不下地,不出去蓋房子,只在家養娃娃吧。我不出去幹活,吃的從哪來,喝的從哪來?”
張樹根臉上褶皺間竟然流露出懷念的神色:“我有時候都覺得,五年前的張樹根早就死了,跟我原配夫郎一起,死了。”
“我那個原配,叫楊柳,對,也是楊家人,柳樹,他是樹,我是根,沒有了樹,留着根還有啥用呢?”
“如今留在世上的,不過是一具名叫張家娘子的皮囊罷了。”
張樹根原本是想勸程明月放寬心的,結果說來說去,繞到自己的傷心事上了,程明月自己沒被安慰到,反過來安慰了她許久。
晚上,程明月躺在大通鋪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周圍全是呼嚕聲和哀嘆聲此起彼伏,擾的人睡不着覺。
所以當帳篷外頭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時,她第一個醒了。
她翻身從通鋪上下來,悄悄繞過打呼嚕的監工來到外頭。
竟然是吳俏!
吳俏耷拉着腦袋站在帳篷門口,也不往裏進,也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程明月拉着她的胳膊,腳步輕輕的走到城牆下護城河旁邊,拍了拍的她肩,小聲問:“怎麽突然過來?”
吳俏低着頭不說話。
“村裏出事了?”
吳俏搖搖頭。
“我幹娘又罵你了?”
吳俏沒有回答,半響,她擡頭,月光下,吳俏眼裏一片血紅。
“明月,我要去殺人,你敢不敢跟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