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雪03

第45章 小雪03

事情要從秋分那場突如其來的狂風說起。

臨江縣受災, 糧食減産，秋t稅看着就要收不上來了。裴天绫，這位臨江縣官, 毅然前往州府, 為百姓請得秋稅延期至明年再收的恩典。

然而，周老太奶與附近幾家大戶原本盤算着聯合糧商，囤積糧食擡高價格，大賺一筆後再張貼告示說秋稅能延期的事情。

因周家向來與裴知縣走得近，此事便落在了周老太奶肩上。豈料，她親自登門拜訪裴天绫, 卻吃了閉門羹。

裴天绫早早地将告示張貼于城牆之上, 大戶和糧商們的如意算盤就此落空，周老太奶也淪為臨江縣幾大地主間的笑柄。

最讓周老太奶感到下不來臺的那些大戶們嘲諷她費盡心思巴結裴知縣，結果裴知縣把她當成個屁。

周老太奶因這件事便和裴天绫結了梁子, 但還不至于想要裴天绫的命, 前面那些羞辱周老太奶都姑且忍下來了。

畢竟裴天绫是個縣官，又年輕有為，野心勃勃, 在臨江任期做夠就該升遷走人了，

但随後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她對裴天绫恨之入骨，讓周老太奶對裴天绫下了必讓她死的決心。

裴天绫從州府歸來後，佯稱患病，趁人不備, 潛入縣衙戶房徹夜查賬。竟查出過往年份周家大奶奶克扣稅糧、瞞報稅收之事, 甚至要罷免周大奶奶的戶房胥吏之職。

戶房大奶奶可是整個臨江縣最重要的吏職，掌管着稅收田賦！周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這個關鍵位置。周老太奶這才驚覺, 自己被這個黃毛丫頭擺了一道。

縣衙三班六房，六房全是周家人不假，但三班，即護衛、捕快和打手等，已被裴天绫換成了縣裏的平頭百姓。

也就是說，臨江縣的暴力機關被裴天绫拿在了手裏。

細觀裴天绫這小丫頭，着實頗有手段。上任伊始，她巧用周吳兩家內鬥，将吳家逐出縣衙。接着，佯裝與周家交好，以六房胥吏奶奶之職位安撫周家。随後，牢牢掌控臨江縣的暴力機關。

如今，時機成熟，革除周大奶奶之職只是第一步，往後六房必将逐步被她換成自己的人。

Advertisement

這般下去，臨江縣豈不是要改姓裴了？

周老太奶怒不可遏，氣得躺在床上起不來。周老太奶心裏清楚，周家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戶房胥吏的位置。

這些年來，周家把吳家壓制下去後，在臨江縣一家獨大，氣焰愈發嚣張，目中無人。仗着權勢，霸占了縣裏無數店鋪門面和鄉下大片農田土地。

不僅百姓對周家恨之入骨，那些富戶大姓們也早對周家心懷不滿。

周家的女兒們肆意欺辱別家嫁來的兒子，周家嫁出去的兒子們打壓婆公姑叔連襟。就連周家的小女兒們在縣學裏也是趾高氣昂，不把同門師姐妹們放在眼裏。

倘若其他地主員外得知周家在縣衙失勢，定會将多年積怨一并發洩出來。可周老太奶睜眼看去，下面的子姪後輩，竟無一個懂隐忍，會埋長線，善于布局能帶周家走出困境的。

她以前和吳老太奶鬥，吳老太奶死後和吳老大鬥。恨吳家恨得不行，也不得不承認吳老大能屈能伸，被她壓下去後，依舊能彎腰在周家手下生活，委曲求全，雖心中有恨，但面上從不顯露，這份隐忍連周老太奶都暗自佩服。

可周老太奶自己生的三個女兒，都只會仗勢欺人，只會恃強淩弱窩裏橫，根本沒有忍辱負重的本事。

如果周家這次真的失了勢，必定一步步失權失勢，家族分崩離析，滑落成普通人家。

那周老太奶死也不能瞑目。

既然女兒們沒本事，那就只有她這個當娘的為她們鋪平道路了。于是周老太奶親自去跪求了裴天绫，瞅準裴天绫為臨江受災的事心急如焚，便表示自家願将這些年侵占的糧食全部吐出，為裴知縣解燃眉之急。

若此時天下太平，裴天绫未必會接受周老太奶的示好。她手握周家侵吞糧食的證據，大可将周家人趕出縣衙，再想辦法收回她們這些年私吞的銀錢。

但眼下糧食絕收，眼看自己任內百姓即将民不聊生，裴天绫只得同意這筆交易，想着先渡過難關，日後再慢慢整治周家。

豈料，周家也打着同樣的算盤。

周老太奶拿出自家庫房所有糧食，又變賣大量商鋪土地籌錢買糧，這才填補上虧空。

也正因如此，程明月才能買到如此便宜的周家田地。

裴天绫擔心戶房裏周家的人耍花招，這批糧食連官倉都沒讓進，直接貼告示說朝廷出糧赈災，把糧食發到每個百姓手裏。

在裴天绫忙着赈災，把大量三班人手派去發放赈災糧食，縣衙後院守備空虛的時候，周家趁機偷偷控制住後院，将正在睡覺的裴天绫和主簿裴方玉綁了起來。

緊接着，周家對外宣稱裴知縣病重，本意是想讓那個平日收了他們諸多好處的縣丞出來主事。然而，裴方玉不堪毆打虐待，叛主求饒，投靠了周家。

周家一想，若是推縣丞出來，周家免不了還是會受到縣丞壓制，可裴方玉這個主簿不一樣啊，她是叛主投靠的，有把柄在她們手裏，定能乖乖受周家擺布。

為了更好的控制裴方玉，周太奶幹脆把周家三房嬌滴滴的小公子嫁給了裴方玉。即便如此，周家太奶依舊不能安心，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給了裴方玉一包毒藥，讓她毒殺裴天绫。

這樣一來，裴方玉親手殺了朝廷命官，一旦事情敗露，她便會被判淩遲處死。

捏着這種淩遲的把柄，自然讓裴方玉為她們周家所擺布，成為周家在縣衙裏的傀儡。

以後就算朝廷派了新知縣下來，臨江縣除了知縣之外，下面的縣丞主簿，三班六房全是周家的人。

這個新知縣就算本事再大，也翻不了天去。

周老太奶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事情也确實如她所料發展着。然而，中途卻出現了一些小插曲，讓這個完美布局有那麽一點瑕疵。

那就是這個裴方玉竟然沒有親手處理掉裴天绫的屍體。

她竟讓自己的夫郎，周家小公子去處理。

周老太奶得知此事後，怒不可遏：“這個軟蛋怎麽敢指望男人？男人能有什麽成色？一群只會吃飯的廢物，怎能指望他們！”

周家小公子委委屈屈的表示是讓表妹莫雪娘幫忙扔的屍體，周老太奶親自将莫雪娘帶到面前，質問她把裴天绫的屍體弄到哪裏去了。

莫雪娘吓得渾身顫抖，說自己是把屍體交給了周十二娘。

周老太奶氣急敗壞地扇了莫雪娘一耳光，又派人将周十二娘叫來。周十二娘跪在周老太奶面前，在她嚴厲肅穆的目光壓迫下，以及莫雪娘急切地追問 “你當時夜裏把屍體扔河裏了是不是？” 的聲音中，看着莫雪娘臉上紅腫的巴掌印，周十二娘心中惶恐不安，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

她知道如果說出真相，自己必定會受到家主的嚴懲，而且現在這種情況，她只能順着說下去，硬着頭皮認下，謊稱是自己親手把屍體扔到河裏了，希望能蒙混過關。

哪裏敢說自己當天晚上喝酒去了，是讓夫郎吳氏扔。

周老太奶這才放心下來，同時，她也對這個族女周十二娘高看了一眼，加上周十二娘也算是因此參與了周家謀逆這件大事，周老太奶便委她以重任。

周十二娘在周家水漲船高的同時，內心也有些不安，畢竟，裴知縣的屍體是家裏夫郎扔的。

一開始，她并未想對夫郎下死手。她的男人是吳家旁支的兒子，其實周十二娘并不讨厭他，甚至還有些喜歡。只是在父親和弟弟欺負他、給他立規矩時，懶得去管罷了。

所以她一開始只是回去對吳氏威脅了一番，告訴他此事事關重大，千萬不能出去亂說話。

周十二娘家自她親奶奶去世後，在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在周家就像一個不受重視的小透明。

如今被周老太奶重用，連周家主家的奶奶們都對她敬重三分。這種好日子過得越多，她就越害怕事情敗露後失去一切。

這個秘密，世上只有她和吳氏兩個人知道。只要吳氏死了，就再也不用擔心秘密洩露了。

于是，她領着吳氏來到河邊，親手将結發夫郎推入河中，眼睜睜看着他被河水淹沒。

她終于能安下心來，享受着這意外的超然地位了。

周十二娘哪知道，她那個平日裏安靜文弱的夫郎吳修自幼在水邊長大，從小帶着妹妹抓魚游水，t水性頗好。

被推入水中後，他不但沒死，反而屏氣劃水，順着水流回到了父親家。

正巧妹妹吳俏在水邊釣魚，将他救了起來。

吳俏把哥哥救上來後帶回家中，吳修只哆嗦着了句：“周家要殺……”便昏了過去。

當天夜裏，他發起高燒，李大夫開了幾劑藥方，可他卻連藥都喝不下去。

吳氏妻夫只顧着照顧昏迷的兒子，哪裏注意到，小女兒已經提着兩把砍柴刀，趁着夜色出了門。

吳俏從聽到吳修說周家要殺他那一刻起，就立誓必要砍了周十二的項上人頭。包括那幾個平日裏給哥哥氣受的老虔漢，她要一個個殺了給哥哥報仇。

她知道自己一個人，勢單力薄，即便去殺，也難以殺光周十二家的人，便去找了程明月。

吳俏表示，等到時也不用程明月動手，只需要她堵住門，不讓周家人出去，她吳俏自會把周十二家中人殺得一幹二淨。

一條狗都不會放過。

程明月聽完吳俏的計劃，并沒有反駁她，也沒有阻攔她去殺人。

而是沉思了很長時間。

夜色中，只零星能聽到幾聲狗吠。

吳俏壓低聲音，急切地說：“你到底去不去！你要是不願意幫我，我就自己去，起碼殺了周十二，至于其他人，多殺一個賺一個。”

程明月壓抑着心中的怒火，聲音低沉：“吳俏，我跟你一樣，早就想殺了周家那群狗。”

她不是沒有血性和骨氣。

她受吳家的恩，認吳村正為幹娘，與吳俏意氣相投，如今吳家子被人所害，她聽了同樣氣血翻湧，想要為這位素未謀面的幹哥哥報仇。

更何況，周家在臨江縣橫行霸道，魚肉百姓，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無數無辜之人慘遭迫害，升鬥小民們苦不堪言。

可她想的比吳俏要更深一層。如此以卵擊石，殺的又只是周家旁支。即便成功，周家主家尚在，吳村正等人也還在，周家主家若要報複，最終受苦的還是吳俏的血親。

她忽然擡眸看向吳俏：“哥哥當時說‘周家要殺他’，而不是‘周十二要殺他’？”

吳俏咬牙道：“他當時躺在我懷裏，只說了‘周家要殺’四個字就昏了過去。天冷水寒，他奄奄一息，哪有力氣把事情原委說盡。”

程明月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扶住吳俏的肩膀：“吳俏，你聽我說，我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我們先等哥哥醒過來問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回去之後，讓幹娘不要把救了哥哥的事告訴任何人。”

吳俏還想說什麽，話未出口便被程明月淩厲眼神逼了回去，程明月聲音很輕，卻直震她心。

“如果真如我所想，我們需得想辦法對付整個周家，此事必須從長計議。”

“如果我所想非真，吳俏，你想手刃仇人，我程明月舍命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