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雪02

第53章 大雪02

吳修推開門, 裏面的金銀珠寶在昏暗的庫房裏依然讓人矚目。

绫羅綢緞堆疊如山,各種珍貴的器皿擺滿了貨架。

裴天绫看着這些財物,心中湧起一股怒火:這些都是周家從百姓身上榨取的血汗!

她沉着臉, 道:“明月, 你帶人幫我仔細地将這裏的東西一一登記在冊,這些東西上繳官府,之後全部用于百姓的救濟。”

程明月自是一口答應,帶着吳俏找了個地方坐下,開始逐一清查財物。

裴天绫則帶着其他人前往書房,沒過多久, 她怒氣沖沖地回來, 将一個賬本拍在程明月的桌上:“你按這個核對!”

程明月簡單翻看後,倒吸一口涼氣,随即将賬本遞給一旁的吳俏:“周家真是膽大包天…… 這些地主老財搜刮的可真多。”

裴天绫繃着臉說:“把他們家的東西變賣了, 夠臨江縣一年的財政收入。”

“吳老大和祝風呢?”

“在書房清點書信。”

程明月琢磨了一下, 裴天绫的這個安排就很有意思。

讓救了裴天绫,她比較信任的吳修來清點糧食,讓出錢出力設法救她的程明月來盤點金銀財寶, 最後,讓地主出身的吳老大和手下祝風一起查書房。

不愧是科舉出身、在官場中沉浮的知縣,這人員調度安排很是高明。

裴天绫上任後,一直在平衡各方勢力。先是利用周家打壓吳家,然後認命祝風這樣沒有根基的鄉婦來制衡周家。

短短三年內便把整個縣的權力手握在手,如果不是周家使下三濫手段直接毒害她, 她也不會讓周家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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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 周家會使用這麽極端的手段,也未嘗不是被她逼到了絕路, 狗急跳牆之舉。

還是太年輕啊。

裴天绫習慣了利用官場規則籌謀來獲益,想不到這些地主們被逼到絕路時會直接殺她。在絕對的暴力面前,一切權衡手段都失去了意義。

暴力和陰謀,很難說哪種手段更高階,或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詳細的數字等差役把東西搬回縣衙後再仔細盤點,這次只需粗略清查,知曉大概總數,以免日後被差役蒙騙糊弄即可。

所以她們動作很快,沒多大會兒就已經幹完了。

現在財務已經弄清,但還有個大問題 —— 人該如何處置。

裴天绫:“先帶會衙門關大獄裏再說。”她對吳老大說:“麻煩吳莊主帶人一起去幫忙了,我這兒只有十幾人,可周家上下男眷奴仆人數太多。去的人少了,萬一有人趁亂逃跑就麻煩了。”

吳老大道:“這不難,吳傭、吳俏,跟我來。”

裴天绫道:“祝風,你與吳莊主一同去。”

祝風聽命,陪着吳老大等人去後院拿人去了。

裴天绫帶着程明月、吳修和葉雲峥幾人在書房坐下,她嘆息道:“周家人的事按規矩處理就行,可現在縣裏官吏人手不足才是大問題。”

差役還好解決,之前被周家趕回家的差役再叫回來即可,這兩天跟着忙前忙後的就是祝風帶回來的以前的捕快姐妹。

但是吏不夠用是個麻煩事兒。

在裴天绫來之前,縣衙的胥吏由吳家和周家兩家獨大,間或有些王劉等小一點的地主也有姊妹安插其中。

裴天绫來後,先是利用周吳的矛盾,讓周家将吳家從縣衙排擠走,其他幾個地主姊妹不是主動投靠周家,就也是被排擠出縣衙。

然後裴天绫趁機在幾個重要位置上安插信任的本地書生,可周家把裴天绫毒害之後,那幾個書生死的死病的病,竟然全被周家暗害了。

如此一來,裴天绫手下無人可用了。

她苦笑着說:“便是祝風,之前也只是三班中捕快裏面的捕頭,整個三班是由戶房的典吏來指揮協調。”

裴天绫知道她肯定是要從這次立功的這幾個人中選人任用的。

首先,縣城裏識字讀書且有能力擔任胥吏的人本就不多,這些人大多集中在各個大族裏,所以她的選擇有限。

其次,程明月等人仗義相救之事很快就會傳遍縣城,百姓都看在眼裏,如果不用他們,而任用其他人,只會讓其他人不敢效忠于她。

這些人中,裴天绫最看好的,肯定是程明月。

她已經知道吳家是在程明月的勸說下來救的她了,和程明月相處的這兩天也能看出程明月的本事和為人。

所以,裴天绫想在安排其他人的職位之前,先把程明月的職位定下來。在裴天绫來看,戶房胥吏一職非程明月莫屬。

可她萬沒想到是,程明月拒絕了!

程明月道:“我要是來縣城當胥吏,就沒功夫種地了!”

裴天绫恨鐵不成鋼:“種地誰不能種!臨江縣這麽多農婦,流民,少你一個還能不轉了不成!”

她循循善誘:“當胥吏每月光祿米便有一斛,還有六尺棉布,油鹽胡椒香料每月也會發,還能收到常例錢,你們住在城裏,便不用天天挑水施肥在地裏刨食,不用每天弄一身泥,還可以吃到各式各樣的蔬菜,可以每天有肉吃。”

程明月的表情便有些古怪:“裴知縣……你信我,讓我去種田,比讓我在縣衙裏當個小吏,對臨江縣的貢獻大。”

裴天绫便有些急:“你怎麽能這樣沒有志向!你又不是地主,種一輩子的地能有什麽前途!”她對葉雲峥說:“程夫郎,你也勸勸你家妻主!”

這……

葉雲峥低着頭看了眼程明月,堅定的搖了搖頭。

裴知縣喊他程夫郎他是很開心不假,可他覺得,明月是真的很喜歡種地,如果她不喜歡在城裏做官吏,他身為人夫當然聽從妻主的意願了。

程明月自己不想來當胥吏,不代表她不知道胥吏很重要。

她說:“裴知縣,你若是信我,我倒是可以給你推薦幾個人。”

“第一個便是之前勞役裏面,你見過的那個張樹根張娘子,她只是看着年紀大,其實今年才三十。木匠活十裏八村有出名,還識字,沒有比她更合适當工房胥吏的人了。”

“其次便是吳俏,她年紀小,心思純,力氣又大,最愛打抱不平,見不得為非作歹的事情。還對臨江縣水網分布非常熟悉,在三班裏面給她個位置,我相信她一定能幹的很好。”

“最後,吳家,無論如何你得用兩個人。”

吳家畢竟是臨江縣最大的地主,吳老大這次盡了全力相助,連夫郎孩子都送到橋頭村了,冒着全族被滅的風險幫的這個忙,一個吳家人都不用只會讓她寒心。

“六房長吏中會給吳家留一個位置,其他吳家姊妹,留兩個小吏就行。”裴知縣苦笑:“可我現在最為難的是戶、吏兩房。”

也就是之前周家大奶奶和二奶奶的位置。

一個管着所有胥吏的人事調用,一個管着土地丈量賦稅征收。

裴天绫:“明月,我真心的請你相助。”

程明月:“我也是真心的拒絕。”

“我還是那句話,你讓我回去種地,絕對比在這裏當個小吏重要的多。”

裴天绫見程明月此刻一點也不松口,只能暫時作罷。

程明月燦爛一笑:“知縣,我種田真的種的很好,等開春了你可以來一趟橋頭村,橋頭村的麥子是我看着種的,指定比其他所有村子的麥子長得都好!”

“哦,還有土豆,回頭我送知縣幾個土豆嘗嘗,這東西省事長得快,還不挑地,坡上都能長,明年開春後,若是有那被耽擱沒有種麥的田,都能種上土豆。”

“還有玉米,賣得可貴了!明年秋天,我家玉米收了之後,也送知縣一些。”

“玉米是你種的?”裴天绫之前被周老請去悅來樓吃飯時吃過幾次,據說是個在州府都能賣上高價的稀罕物。

程明月笑着說:“對,是我種的。所以說啊,知縣,你讓我兼個農官,四處收些種子回來種,定比在你的縣衙裏管事對臨江縣的作用大。”

“唉……你既然這麽不願……我再想想其他辦法吧。”裴天t绫道:“但冬天這段時間,你得留在縣衙幫我。”

“最起碼,得讓臨江縣渡過眼下的這個難關。”

“好。”程明月爽快答應。

冬天地裏沒什麽活,土地都凍上了,什麽都幹不了,托吳村正幫忙看顧着點就行。

說着話,吳俏她們押着周家人從後宅裏面出來了。

周家的男眷們哭哭啼啼,妝容被淚水沖花。

有的相互攙扶着,身體瑟瑟發抖,嘴裏不停地念叨着求饒的話語。

有的則眼神怨毒地盯着裴天绫等人,似乎還在憤恨不已。

他們身上倒是仍舊穿着绫羅綢緞,但此刻也失去了光彩。

頭發上光禿禿的,一看便知那些釵環首飾已經被收走了,顯得十分狼狽。

奴仆們更是惶恐不安,他們低着頭,不敢有絲毫反抗。

還有幾個周家幼童,拉着父親的手哇哇大哭。

那個眼神怨毒的周家男眷程明月倒是認識,周家三夫郎嘛,葉雲峥前婦的親戚,之前就是他去收的楊嬸家的地。

不過程明月并不打算去羞辱他,周家犯下大罪,他身為周家男眷,就算不被流放,不沒入教坊司或是賣身為奴,恐怕也得被罰沒到官府從事雜役。

她也更不可能去救他。

因此,就算程明月認識他,也不會在他面前說一句話。

但程明月其實有點好奇,失去周家的庇護之後,葉雲峥前公爹和那個小姑子莫雪娘會落到什麽樣的下場。

回到縣衙之後,裴天绫便開始為接下來的赈災計劃犯愁。

從周家各房以及所有糧倉收繳上來的糧食約有兩千七百石。

官倉裏面周家以征徭役為借口,征收上來以糧代工的糧食加上往年的陳糧一共有四千石。

而整個臨江縣的在籍人口大約是兩萬三千人,實際上的人數比在籍人口多得多,小孩,部分男人,仆人都不在上面。

“大概是在兩萬七左右,不會超過三萬人。”

程明月:“那就按三萬人算,一個人一天一升糧,整個縣一天三萬升,一百天就是三百萬升,也就是說需要三萬斛,遠遠不夠啊。”

裴天绫:……

吳老大:……

衆人:“不能那麽算!”

吳村正首先出來糾正:“第一,不能往多了算;第二,一個人一天吃不了一升糧,第三,官府可能管所有百姓全部糧食,也不可能管一百天!”

吳俏送橋頭村姐妹們回家的時候,順便把她也接來了,吳村正作為一個多年的基層工作者,在這個時候還是能提供很多幫助的。

“一天能吃半升糧食不錯了!現在是什麽時候!”

“管到春分就行了,春天就有野菜了。”

“小孩吃不了那麽多,老人吃的也不多。”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補充。

程明月覺得很無辜:“正常來說一升很少啊,成年女人一天吃個一升半到兩升鬥有可能。”

裴天绫說:“明月,你說的沒錯,可現在不是正常的時候。”她苦笑:“現在是荒年,是餓死人,一鬥米就能換一個人的時候。”

“有時候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桃源鄉裏出來的,怎麽會有這樣理想的想法。”

程明月咳了一聲轉移話題:“确實不能全部管完,官府救濟只能作為補充,或者說是實在吃不起飯的人的一條底線,退路。”

所以不能直接發糧食。

裴知縣說:“不過明月說的有一點沒錯,遠遠不夠。”她看向吳老大:“吳莊主,此次裴某遭逢大難,幸得吳莊主深明大義,您在臨江百姓心中一直德高望重,若是能在這艱難時刻挺身而出,實乃我臨江縣之幸。如果此次難關得以渡過,吳莊主之功績必将被百姓傳頌,流芳百世。”

開場白一出,在場說有人便都知道,裴知縣這是要吳老大這種鄉紳出錢出糧了。

實話說,讓吳老大把家裏的錢糧拿出來救濟災民,她內心也不是很願意,可臨江縣的眼下就是這麽個情況,若是不管,那些饑民民随時升級成暴民。

那到時候就不是出幾百石糧食的事了,是她吳家都不一定能守得住祖宗家産,要棄鄉保命的事了。

現在爽快出錢,還能博個好名聲,順便讓裴知縣給吳家一個好位置。

吳老大說道:“裴知縣言重了,身為臨江子民,自當為家鄉出一份力。只是我能力有限,只能捐兩百石,以後……還望裴知縣日後多多照拂。”

裴知縣笑着說:“吳莊主大義,我也不能讓莊主吃太大虧,周家庫房裏的文玩字畫,吳莊主看上什麽,可以随便挑一樣。”

吳老大心中腹诽,她捐了兩百石糧食,結果只換了一個古董文玩,怎麽算怎麽虧。

程明月:“從周家抄出來的珠寶首飾可以變賣成銀子,銀子也可以換成糧食,就是現在的糧價太貴,直接買不劃算。”

裴知縣笑了笑:“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吧。”既然她已經“活”過來了,又怎麽可能坐視臨江縣糧價貴到普通人都吃不起呢。

最後的方案定下,還是要先發一批糧食,讓譬如黑石村這種受災嚴重的村子先活下去。

依舊是按戶發,這樣好算,臨江縣在籍一共四千戶,每戶兩鬥糧食。

如果一戶超過五人,則每超過一人多發兩升。

可這樣只能解渴,不能救火。

問題是,臨江縣這麽多村子,這麽多人,每個村子的情況不一樣,每個人的情況也不一樣。

譬如,橋頭村的義倉放開後,橋頭村的人不需要額外糧食救濟也能撐過這個冬天,然而像黑石村這種窮鄉僻壤,現在就一點糧食也沒有了。

如果官府的糧食按人頭平均分,黑石村的人絕對挺不過去這個冬天;

如果只給黑石村這種窮地方發,對橋頭村的人又不公平。

程明月出了個主意:募工制。

讓吃不起飯的人給官府幹活,幹一天的活發一天的糧,不幹的不給發。

吳老大不屑:“你這跟征勞役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程明月說:“勞役多辛苦,還要睡大通鋪。募工的活不能太重,太重就失去救濟意義了,也不能太輕,太輕的話所有人該都來幹了。”

“就找一些家門口的,有點小累的,讓那些吃不起飯的人能來幹,比如修公廁,修路,要想富先修路嘛,這樣即能補貼真正的窮人,又不至于官府負擔不起。”

裴天绫若有所思:“要想富先修路,此話甚是有道理。還可以讓他們修繕村裏的祠堂,義倉。”

“對!但是可能還是得輔以城門外施粥什麽的,提供給真正困難的人。”

裴天绫握住程明月的手:“明月……你當真不來幫我嗎……”

話音未落,程明月嘴角直抽,使勁奪回自己的手:“不用再想了,我是你注定得不到的女人。”

商議的時候很輕松,第二天程明月和裴知縣在吳老大等人護送下,上路前往各村查看災情時,俱是表情凝重,眼神茫然。

出了縣城往東二十裏,路邊便開始出現死人,蓋在白雪之下,能看見她們凍得發青的手臂。

食無所食,衣無所衣。

程明月嘆了一口氣:“隔壁縣更慘,臨江縣因為之前發了那批糧食,下雪前沒餓死人,所以現在路邊的是屍體,聽說出了臨江縣,路邊的都是白骨。”她之前幹勞役時,聽了不少這樣的慘事。

“就算是下雪前,也已經降溫了,何至于是白骨……”

“因為路邊有野狗,天上有烏鴉,村子裏……有吃不起飯的人。”

裴天绫聲音顫抖:“不用等三天了,回去,現在就回去,通知各村正過來領糧食,城門施粥。”

“讓各家大戶的族長過來見我,每家至少要捐一百石,不同意的統統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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