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夏至04
第69章 夏至04
兩人隔人海相對, 一時間,仿佛時光倒轉,歲月逆流。
莫霜眼中含淚, 輕聲說道:“阿峥, 真的是你,我以為…… 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葉雲峥身子晃了晃,霎那間幾乎失語,他怎麽也想不到,在毫無防備的此刻,竟會與那個曾在心中徘徊許久、而如今自以為早已徹底釋懷的人驀然相逢。
若是一年前見到莫霜, 他恐怕欣喜萬分, 如今卻覺得心頭滋味,如冰火交織。
莫霜t心裏頭也是滋味千回百轉。
如果說她對葉雲峥一點感情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少女時期便喜歡着的人, 也在心底裏暗自發誓過要一輩子對他好, 許過一生一世的承諾。
她外出行商遇險,生死未蔔。
他家也遵守承諾,将他嫁了過來, 在不知她還活在世上的情況下,他嫁為她夫,替她孝敬長輩,撫養幼妹。
可……
此刻。
莫霜心中更多的是後悔喊住了他。
她剛剛看的清楚,他和一個老女人站在一起,那個女人身上布料看似簡單, 實際上是上好的綢緞。
而葉雲峥, 也穿着精致的細棉衣衫。
那正是在清平州府貴族們争相攀比的臨江明月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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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些日子剛花了一整個月的俸祿買了一尺,送給上峰, 因此這種棉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明月棉在清平州府文人雅士間流傳,男子們用它來做荷包,鞋面;女子則用來做扇面。總之,舍得用明月棉做衣裳的少之又少。
就算臨江縣是明月棉的産地,他一個男人穿着一整套此布料的衣裳,可見他與父妹分離後,生活優渥,從未受過苦。
再追憶到當初問到葉雲峥時,父親躲閃的眼神,妹妹支吾的話語,她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莫霜篤定,他定是跟了別的女人。
當日臨江陷落,周家遭難,他們一家失去了大樹庇佑,他定是因此棄家而去,尋着那能保護他的女人去了。
兩人相對無言。
終于還是葉雲峥身邊的杜家家丁忍不住了,雖說她是受命保護程夫郎,可她只是個杜家的家丁,她記得清楚,一會要去城門前頭那片空地和掌櫃的會面呢。
而且,程夫郎為何一動不動的盯着一個女人看,她明知故問:“程夫郎,我們接下來去哪?”
葉雲峥回過神來,看了杜家家丁一眼。
然後邁步走到莫霜面前,笑着說:“莫姐姐,許久不見。”
莫霜盯着他,只說:“你……跟了別人?”
葉雲峥苦笑,溫聲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眼下我還有事要去做。你是客居臨江縣被困嗎?你現在住在哪裏?我……妻主在臨江縣說話也能管幾分用,若你有需,說不定能幫得上幾分忙。”
莫霜回過神來。
葉雲峥的父親就在不遠處的臨江客棧裏住着呢!
她低着頭言語錯亂,不敢直言。
葉雲峥見他不答話,心中苦澀更勝一份,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他背景離鄉來到臨江縣,世上連一個親人舊友也無。
抛卻身份,莫霜也是他世上不多的舊人。
只是畢竟有身份隔橫,兩人便是山水相逢,也早已回不去從前了。
他主動道:“我還有事要辦,先去做事了,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吧。”
“保重。”
說完,帶着杜家家丁走了。
只留莫霜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不知多久,葉二娘蹦蹦跳跳的跑來找莫霜,見到她站在大路中間,跑過來拉她手臂。
“莫姐姐,餐送來了,我爹喊你回去吃飯呢。”
“哦,哦,好。”
她幾若幽魂般給葉二娘拉了回去。
回到房間,桌子上擺了幾樣清粥小菜。
葉父見了莫霜,問:“你去哪兒了。”
莫霜心虛,随便找了個理由遮掩過去。
吃飯的時候,葉父不停的念叨,如今封城,什麽都缺,店裏食物雖說沒怎麽漲價,卻需排許久,都過了飯點才做好。
葉父說:“得珍惜糧食,二娘,三郎,你們不許挑食浪費。當年咱們從老家逃出來去京城時,不是也過着這樣的日子。”
“如今剛封城,才能吃上這樣的可口熱乎的飯菜,若是再封上幾天,這樣的飯菜也沒有了。”
葉二娘和葉三郎端着碗乖乖稱是。
他訓完小女兒和小兒子,又對莫霜說:“咱們還不知道要封幾天呢,不如還是将我和兩個小郎的上房退了,便是和小厮擠擠也能睡。”
“不知道要困多久,咱們身上帶的銀子票子也不多,也是省着點花。”
莫霜回神,強打着精神說:“中房和下房都需用客棧公用洗漱的地方,岳父和兩個小弟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既然是我帶着您老和弟弟出來,怎好讓你們受委屈。且住着便是,要是後面真住不起,我們再換中房。”
葉父也只好作罷,安心吃飯。
其餘人都在專心吃飯,只莫霜心中正在天人交戰,她現在心裏後悔萬分,剛剛到底怎麽鬼迷心竅了,竟然沒有當場與葉雲峥相認。
她就該痛哭流涕,跪地不起,抱着葉雲峥的大腿哭喊着讓他跟自己回來。
他可是葉家子!
跟了老女人,不是處子了又如何,他照樣是葉參将的兒子,是她的原配夫郎啊!
正後悔不已,忽然被葉二娘推了一下,莫霜看向她。
葉二娘笑說:“想什麽呢?我爹跟你說話呢。”
“哦……那個,岳父請講。”莫霜看向葉父。
葉父替莫霜分辨了一句:“莫霜,你這兩日累了,多在家歇歇吧。”
他放下碗筷,長嘆一聲,道:“我有時想,這或許是天意,老天讓我多在峥兒身邊多留兩日。”
“我記得城內有幾家寺廟,我身上的銀錢還未動過,明日或是後日,我想去給峥兒請一個長生牌位,讓他早日轉世投生,投個好胎,下一世,別這樣命苦了。”
莫霜心裏突突跳,簡單應付兩句,過了一會,飯也吃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來,告辭回到房內。
莫霜關上門在屋裏抱住頭,覺得頭要炸了。
不行,還是得讓他回來。
她這些日子一直對葉二郎和葉三郎示好,葉二郎是從來不理她的,葉三郎起初對她有些好感,後來似乎她殷勤太過,葉三郎也開始躲着她了。
雖說從女人的角度,娶一個已不幹淨的男人是一種恥辱。
但從她的前途考慮,肯定得把葉雲峥接回來。
莫霜已身在官場,深切體會到官場中的錯綜複雜,知道想有前途難上加難。多少舉子一輩子都候不到一個正經官職,多少人一輩子待在教谕、主簿的位置上不得晉升。
沒有姻親關系,她和葉家的關系早晚會淡到只剩同鄉情誼。等葉母回來,念在同鄉的份上,最多最多幫她謀進一位,絕不會像以往那樣傾盡全力替她謀劃鋪路。
至于他已非處子……堂堂女兒怎麽能拘泥于這樣的小事,大不了,以後再納個貴侍就是。
就是不知道他與那個老女人是什麽關系。
外室?侍郎?他一個已嫁過的男人,總不會是夫郎。
也不知那個女人權勢地位如何,是不是她能招惹的起的。
萬一那個女人有權有勢可怎麽辦。
想到這兒,莫霜又有些打退堂鼓。
再轉念一想,不過這麽一個小縣,能有什麽有權勢的女人,她岳母可是正經的參将,五品大員!
再則說,葉雲峥本就是她莫霜的夫郎,一男怎麽能嫁二女,就說說破天去,那個女人也不能把他領走。
不過,先去打聽下那個女人的身份吧。
莫霜走出門找到客棧掌櫃,閑聊了幾句,轉而問道:“對了,剛剛有兩個人帶着家丁來找你,那女人是誰?我看着面熟。”
掌櫃不假思索,說:“是杜家布行的杜掌櫃。”
杜家布行,姓杜的掌櫃,卻不叫杜某娘或者杜家某小姐、杜家某姑。說明只是杜家的家生奴才。
這樣便合理了,他新找這女人是管布行的,難怪他能穿那樣昂貴的明月棉。
莫霜放心下來,想着那個女人估計就是個有錢的大戶人家的家丁。
又問掌櫃:“他們來找你做什麽?那男子和杜掌櫃什麽關系?”
客棧掌櫃聽她在打聽正事了,警覺起來,繃着臉說:“就是說說話,你打聽這麽多做什麽?”
“沒事兒,沒事兒”
莫霜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什麽權貴人家,心情已大好,告辭掌櫃回屋。
掌櫃盯着莫霜,想起程夫郎剛剛說的,如果城裏有可疑的外鄉人,必要通報官府不得隐瞞。
剛剛這個女人,應該能算是可疑的外鄉人……吧。
入夜。
葉雲峥回到縣衙,程明月仍在前堂處忙碌。
裴天绫不在,程明月對城中大戶了解不深,大戶和外鄉的關系都要人幫她重新梳理。
她還是想先把叛軍派到城裏的那群賊人給抓住。
葉雲峥走到前堂,望着緊閉的門扉裏透出來的光亮,垂首站在臺階上,猶豫着,不知該不該上前。
與莫霜分離後,後悔的不止有莫霜。
葉雲峥也悔的不行。
他只萬幸莫霜已有了新的生活,不願與他相認。
否則的話,他原妻尚在,他卻二嫁為人夫,t她若是過來糾纏,定會讓明月煩憂鬧心。
可是……
雖說他未與莫霜相認。
這樣的事,明月作為他的妻主,當是有權知道的。
不知明月若是知道此事,會說些什麽呢?
她會怎麽做呢?
別人不知道,葉雲峥作為程明月的夫郎卻知道的清楚。
她很怕麻煩的,只喜歡高效率的生活。
便是幹娘家的家事,她都是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為了清淨,寧願住在山上,每天花一兩個時辰在路上。
可若是不說……
那他豈不是對妻主有所隐瞞?
他身為夫郎,按道理不該有自己的秘密。
程明月和縣衙幾個人理清今天的成果,吳傭伸了個懶腰:“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打開大堂後門,停下腳步。
“程妹夫?”
吳傭總是喊程明月程妹妹,葉雲峥就是程妹夫。
程明月從後頭擠出來,握住葉雲峥的手。
“你來多久了?夜裏這麽涼,怎麽不進去。”
如今雖然是初夏,夜裏卻透涼。
葉雲峥臉上表情複雜,說:“剛來沒多久。”
騙人。
分明來了很久了。
手都是冰涼的。
肩頭上也被露水打濕,定是來了之後再外面一直站着。
她也不揭穿,跟其他人簡單打了個招呼,帶着葉雲峥回到自己房間。
裴天绫是住在穿過儀門,內堂,再穿過一道內門的衙門內宅裏。正常來說程明月也該住哪裏。為了方便,她是睡在內堂的一個偏房中。
從大堂邁過儀門就能到。
程明月讓葉雲峥坐在床上,自己去接過衙門小厮送來的熱水,端過來說:“雲峥,簡單擦一擦,早些睡。”
她聲音真好聽。
喊他名字的時候,也帶着旁人喊不出來的親昵。
她才是他的妻主。
是與他欲愛相融過的人。
葉雲峥覺得心裏暖暖的,踏實多了,不像剛剛站在大堂後門處那樣不安了。
他輕聲道:“明月……我今天,見到一個人。”
“是我原來的……是莫家的姐姐。她,她還活着,她認出我了。”
程明月看着他。
今天白天可能幹了太多活,導致腦袋成漿糊了。
葉雲峥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能聽懂,合起來,怎麽她就聽不懂了呢?
什麽叫莫家姐姐?
哪個莫家,他原來的妻主嗎?
所以,他原本的妻主還活着?
那她們算不算重婚。
重婚怎麽判?
現代依法通過法定程序宣告丈夫死亡,并且在宣告死亡的判決生效後,妻子與他人登記結婚,是不構成重婚罪的。就算不宣告死亡,好像也有事實婚姻的說法。
古代……她不清楚啊!
按照明清那種封建禮教約束規則下,估計要受罰吧。
這裏……她真的不清楚啊!
葉雲峥看程明月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半天都不動,心中愈發委屈。
她果然還是嫌棄他了。
這一刻,一年來在程明月身邊建立的自信、铠甲仿佛全都消失不見,葉雲峥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站在臺子上插标等着被賣的弱男子,命運如何全然不在他手。
一顆豆大的淚珠低落下來。
程明月終于清醒了一兩分,走過來坐在葉雲峥身邊,摟着他安慰他:“沒事沒事,她來了也沒事,我不會離開你的。”
“便是官府要打板子判流放,我也不離開你。”
葉雲峥揪着她的衣襟,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哭了起來,腦袋抵着她的下巴。
程明月耐心哄他,葉雲峥身上軟軟的,還帶着一絲寒意,摟在懷裏很舒服。
怪不得剛剛在大堂門口他看上去恹恹的。
怕不是已經在心裏折騰自己許久了。
葉雲峥哭了好一會,不哭了。用手背擦眼淚,程明月拿自己的衣袖給他把臉上的淚水擦淨,親了親他的面頰。
葉雲峥有些難為情,自己今天又放縱了。
他內心不是像吳修那樣特別獨立的男人,因為她不喜歡柔弱男子,他便逼着自己撐起來,遇到事情,自己撐不住了就變了回去。
葉雲峥偷偷瞧程明月的表情,看她沒有半分不喜,反而滿臉的關心,這才放心的摟住她的腰。
他說:“沒關系,不會有打板子的事情的。”
“她都不肯跟我說她現在是在何處落腳。”
“她來臨江縣,說不定是來找她父親和妹妹的,可能早就聽說咱倆的事了,她不願意和我有交集也正常。”
“她嫌棄我。”
說最後一句“她嫌棄我。”時,他的聲音帶了一絲委屈。
明明他心悅程明月,對莫家姐姐早就沒有任何留戀了,可想到遇見時,她叫住他後,避之不及的後悔眼神。他又覺得委屈。
程明月幹脆的說:“那是她瞎了狗眼。”
“不知道你有多好,沒福氣擁有你這麽好的人。”
葉雲峥心中一陣靜谧,抱着程明月只想這樣天長地久下去。
程明月被他這樣緊緊的貼着,呼吸逐漸粗重起來。
她一言不發,将鑽進她懷裏還在胡亂蹭的小東西推倒,葉雲峥反手撐着床迎向她。
屋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油燈吹滅。
孤燈滅,錦幄溫,風急雨細清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