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夏至08
第73章 夏至08
葉雲峥曾在無數個漫漫長夜中, 于夢境裏勾勒出與家人重逢的種種畫面。
或是在逃荒的艱辛路途上,彼此于塵土飛揚中偶然邂逅;
或是在被販賣的屈辱時刻,他孤獨地站在臺上, 而家人卻在臺下默默凝視;
又或是歷經了悠悠歲月的洗禮, 待母父皆已離世後,他與姐姐弟弟在命運的偶然安排下意外相逢。
無論哪一種想象中的重逢,無一例外,都是執手相看淚眼。
就算母父和姐弟不哭,他也是要哭成個淚人兒的。
可當這夢寐以求的重逢真正降臨,當他與父親在這意外的情境中猝然相遇時, 卻是父親已哭的泣不成聲, 而他卻仿佛被凍結了一般,一滴淚也流不出,一個字也說不了。
父親緊緊拉住他的手, 老淚縱橫, 聲音顫抖地哭着說:“峥兒,真是你嗎!你還活着?我是你父親啊!”
那一刻,他的心中雖如翻江倒海一般難過, 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般,沒有絲毫反應。
葉二郎從地上爬起來,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時,他沒哭。
就連後頭幹活的吳修被前頭騷動驚擾, 匆匆趕來, 之後連勸帶哄的把幾個人迎到赈災棚子後頭,搞懂了事情原委, 濕潤了眼睛的時候,葉t雲峥也沒哭。
他覺得周圍的喧嚣仿佛和自己分離,變得虛幻而不真實,像是在夢裏。
原來,真可以重逢的。
在歷經了饑荒、戰亂與逃亡的重重磨難後,竟真的能夠在這他鄉異地與家人再度相逢。
葉父那幹枯如樹枝般的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摩挲,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沒瘦,胖了,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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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修見葉雲峥低着頭不說話,也拿不準該怎麽是好。
他只聽他爹說,葉雲峥是被其他地方逃荒過來的,被公爹賣給程明月的。據說是家人都死了,就他一個,孤苦伶仃的。
他平日和葉雲峥相處,處的是他這個人,不是他的家世,也不可能會問他有關他原來家人的事。
用父親的話來說,就是他來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何必戳人家傷口去問那些多少年之前的事兒呢。
所以他也不知道葉雲峥對葉家的感情如何,不敢亂說話。
其實前頭赈災棚子讓小廚郎一個人頂,最多再半個時辰,他就該撐不住了,葉雲峥肯定是沒法再過去幹活的,吳修得過去把局面撐起來。
在去幫忙之前,當務之急是先把這邊的爛攤子處理掉。
吳修讓差役去喊程明月,随後,首先把圍觀的大伯大叔們趕回去:“外頭還有這麽多等着領餅的人,烤的餅數量夠了嗎?都圍在這裏做什麽!”
大叔們散去後,他親自去拿了幾張餅,又倒了些水,先塞給跟在最後頭抹眼淚的葉二娘:“這位妹妹已經是大姑娘了,快別哭了。”
再遞給兩個男孩,和藹地說道:“餓了吧,吃點東西墊墊,晚上讓你們嫂子請你們吃好的。”
葉家的馬夫和小厮也很好打發,不用他多說,就自己拿起餅,蹲在旁邊大口吃起來了。
最後,最難的,就是摟着葉雲峥不放的葉父了。
吳修嘆氣,打起精神過去,柔聲說:“老人家,先吃個餅吧……”
葉父把臉埋在葉雲峥肩頭,哭的忘我,根本聽不見吳修的話。
吳修只能放棄勸說葉父,轉而對另一個看上去更有理智的葉雲峥說:“阿峥,你陪着你……父親,好好歇歇吧,我去前面幫忙。要是有事,你喊一聲大家都能聽到。”
葉雲峥微微怔愣,随後機械地點了點頭。
吳修見狀,輕輕嘆了口氣,把餅遞給葉雲峥,然後轉身前往赈災棚子幫忙。
赈災棚子也熱鬧的很,圍觀的衆人從剛剛發生的事情窺不見全貌,只知道程夫郎正派着餅呢,忽然有一個老頭哭着摟着他不放,也不知道咋回事兒。
正在議論紛紛。
有些人甚至連餅都顧不上領了,圍在小廚郎面前,七嘴八舌地問道:“剛剛那幾個人是誰?跟程娘子家裏的是什麽關系?”
小廚郎也不知道怎麽說,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呢,見到吳修前來,頓時如見救星一般。
吳修抱着胳膊站到最前頭那人面前,冷着臉說:“你若是不吃餅,就趕緊走,以後也別來縣衙領餅了。”
那人陪着笑,拿着餅說:“這就走,這就走。”
小廚郎見此,松了一口氣,還是得吳郎君過來。
派餅的時候,小廚郎終究還是克制不住八卦的心,趁着間隙,偷偷問吳修:“剛剛那個是程夫郎的家裏人嗎?”
吳修知道這種事瞞不住這個小子,輕輕點頭。
小廚郎哇哦了一聲,然後嘀咕道:“剛剛那個老頭說他家兒媳不見了唉,可他家那兩個兒子,都梳的是未嫁男的辮子,看上去只有程夫郎一個嫁人的兒子……這樣就奇怪了,程夫郎的妻主是程娘子啊,他上哪來的第二個兒媳呢?”
吳修輕咳了一聲,警告道:“不該你猜的別亂猜。”
“哦。”
赈災棚子後臺臨時搭建的小屋子,原本是用來和面揉面的。幾個幹活機靈的漢子見這邊的情況,很有眼力見地将案板擡了出去擀餅,還貼心地為屋內的人帶上了門。
于是,屋子裏便只剩下了葉家人。
直到此時,葉雲峥才仿佛突然從漫長的噩夢中驚醒,靈魂歸位,眼淚不受控制地一滴滴滑落臉頰。
葉父此時已漸漸止住了嚎啕大哭,拉着葉雲峥的手問他話。
反反複複就是那幾句。
“這些年過的怎麽樣?”
“可有受苦?”
“菩薩保佑,咱爹倆竟能相見。”
葉二郎忍不住湊上前,問:“哥哥,程娘子是怎麽一回事啊?為什麽他們喊你程夫郎?”
葉雲峥擦擦淚,小聲說:“程娘子……是我的妻主。”
葉父眼含熱淚,只想摟着自己兒子大哭一場。
他可憐的兒子啊!為了求生委身鄉婦!
他原本滿心以為莫霜有出息考上了舉人,兒子總算能夠苦盡甘來,過上好日子了。可如今,命運卻如此弄人,兒子竟然跟了其他女人。
如此一來,那原本近在咫尺的舉人夫郎,便與兒子徹底無緣了。
葉雲峥見父親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目光,急忙解釋道:“她是個很好的人,當初若不是她,我便已經死了,哪能在今天和父親相見!”
葉父卻捂着胸口,覺得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
葉雲峥又辯解了兩句,葉父卻已認定他當時是不得已才跟的程娘子,只說:“我聽人說過她,據說她是個很會種地的鄉紳,若她真的待你好,爹也說不得什麽。可若她欺負你……等你娘回來,我讓你娘把你接家回去。”
葉雲峥委屈的很,又解釋不清,好不容易醞釀的眼淚都憋回去了。
他只得放棄跟父親溝通這個話題,問他娘去哪兒了。
葉父微微擡起頭,眼中透露出一絲自豪:“你不知道,你娘現在得了貴人的青眼,已經當上副将參軍了!”
“娘走了軍功路子?”
葉雲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是個古板的教書娘子,平日裏只專注于教書育人,并不熱衷于仕途之路,怎麽會突然跑去軍隊打仗呢?
葉父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釋道:“這個我之前也不懂,你娘去了之後我才知道的。軍隊裏頭不光有那種揮刀拿劍的大老粗,也有出謀劃策的文人做謀士,你娘就是跟了她以前的一個學生,黃将軍。我離京時她已經是副将參軍,也不知她那邊怎麽樣,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咱們一家團圓。”
葉雲峥安慰說:“我都能與父親相見,娘也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程明月那邊接到消息的時候,也着實被吓了一跳。她趕忙将手上的事情托付給幾個小吏幫忙照看,然後一路小跑着朝着赈災棚子趕了過去。
到了地方,吳修指指棚子後的小屋:“我走的時候,阿峥父親哭的很厲害,不止現在如何了。”
程明月謝過幹哥及時給她遞信,徑直朝着小屋走去。
屋外一邊聊天一邊擀餅子的老伯見程明月來了,放下手裏活計,拍拍手上的面粉,主動的幫程娘子拉開門。
程明月大步流星地直接走進屋內,吓得屋裏幾個男人被突如其來的闖入的女人吓了一跳。
“你是誰?”葉二郎把三郎摟在懷裏,“怎麽不敲門就進來?”
三郎卻在哥哥的懷裏,偷偷地打量着程明月,心中暗自覺得這個小娘子長得甚是好看。
葉雲峥見到程明月,已站起身來,喊了一聲“明月。”
程明月朝他走了兩步,然後在衆人的注視下,畢恭畢敬地向葉父行了個禮:“小……小生程明月,見過葉老先生。”
三郎見狀,不禁 “啊” 了一聲,給二哥擠眼睛。
葉二郎皺着眉搖了搖頭,讓他安靜看着,別搞出來動靜。
葉父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遍程明月,心中暗暗驚嘆。
他之前先入為主,聽人說程娘子是善心人,又是捐糧食又是幫農戶們種莊稼,還以為是個樸實憨厚的土地主,家中有錢又心善的那種。
如今見到程明月,卻發現她一點也沒有自己想象中莊稼娘子的土氣,反倒面容清秀,氣質文雅。
一點也沒有想象中莊稼娘子的土氣,舉手投足之間儒雅有禮,倒像是個讀書人。
葉雲峥見他的家人以他和葉父為中心,圍坐成一個圈,背靠牆面對程明月,而程明月從屋外過來,面朝他們,站在他們的對面。
他心中怎舍得讓程明月獨自站在另一面,當即松開握着父親的手,上前與程明月站在一起。
剛剛程明月自己站着,便氣質超群,如今二人站在一起,更是宛如一對璧人,相得益t彰,令人眼前一亮。
都說老丈人看媳婦越看越滿意,葉父對程明月也越看越順眼。
程明月微微欠身,問道:“敢問葉老先生如今下榻何處?”
葉父如實回答道:“我們都住在臨江客棧。”
程明月道:“如今臨江縣出入不便,客棧裏人多眼雜,環境嘈雜,不如我讓人在縣衙後宅給您安置幾間住處吧。”
縣衙後宅本是為歷任縣太奶準備居住的地方,有的知縣拖家帶口,家中老的小的都跟着,所以後宅修的很大。
裴天绫沒結婚,當初就只住了正房,幾個偏房都給縣丞主簿們住,後來發生奪權事件之後,她就很少住後宅了,寧願歇在前堂的書房。
因此,縣衙後宅空房衆多,又因離縣衙太近,不方便騰出來作為百姓的收容所,所以打掃出兩間來安置葉家人,完全不成問題。
葉父本不願在頭一次見面時就輕易承程明月的人情,畢竟俗話說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他要是受程明月太多恩,以後想幫兒子說話都無從開口。
誰知葉三郎年紀小,沉不住氣,一聽可以不住客棧,頓時喜形于色:“真的!那太好了!”他撅起嘴,抱怨說:“我們早上都搶不到盥洗室,要排隊好久,熱水也總是要等,像自己燒都沒法!”
他們前兩天換到中房了,需要和別人共用盥洗室,諸多不便之處早就苦不堪言。
葉雲峥聽他這樣說,又紅了眼睛:“你們受苦了。”
葉三郎迫不及待的訴苦:“是啊!飯也吃不好,客棧裏人太多了,飯菜的味道都變難吃了。還好這兩天領了餅子,拿回去就着鹹菜吃,比在客棧吃那些湯湯水水的飯還要好吃。”
葉雲峥聽得鼻頭一酸,他的父親和弟弟在前面卑微地讨餅,而他卻在後臺渾然不知,還在忙着烤餅施餅,他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孝。
葉父責備道:“三郎!”
三郎哼了一聲,委屈的閉上嘴。
葉二娘小聲說:“就是不好嘛,你們好歹是住樓上,我住樓下,又潮又冷,夜裏還能聽到隔壁磨牙打呼嚕的聲音,根本睡不好。”
她父兄好歹是住中房,她和馬夫住下房,房間狹小逼仄不說,周圍住的都是三教九流、五大三粗的老娘們,走道上都是一股腳臭味,根本住不下去。
葉父嘆氣,只得對程明月說:“那便勞煩程娘子了。”
程明月:“娘子二字不敢當,喊我明月就好,我們現在就去縣衙後宅吧。”
程明月因公務纏身,也不能一直陪着,她輕輕握了握葉雲峥的手,和他對視一眼。
幾乎一瞬間,葉雲峥便心領神會,明白程明月的意思。他對父親說:“明月還有事要忙,我來帶父親去縣衙後院的偏房。”
程明月向衆人告辭後,便匆匆離開。葉雲峥帶着家人來到縣衙後院的偏房,這裏已經打掃幹淨了。
幹活的小厮說:“程娘子一個時辰前就吩咐下來,讓我們把這裏打掃出來。”
一個時辰前,也就是她剛知道赈災棚子這邊葉雲峥見到了父親,就讓人給他們收拾住的地方了。
葉父滿意極了,程明月這麽妥帖細心,看起來當真是對兒子非常好。
葉雲峥和父親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要講,兩人在堂屋坐下後,便一直講話,二郎坐在父親身邊陪着。
葉三郎和葉二娘這兩個小的坐不住,将偏房的三間大屋看了個遍,又跑去偏房的耳房瞧了瞧,這裏空間頗為寬敞,格局方正,給人一種疏朗開闊之感。
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棂,傾灑進室內,映照得明亮而溫暖。
屋外,一叢叢翠竹依牆而立,修長的竹幹挺拔而堅韌,竹葉在微風的輕拂下沙沙作響。
葉三郎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說:“這才是住的地方,這才讓人覺得像是回家了。之前住客棧,我總覺得心慌,覺得好似又回到逃難的時候了。”
葉二娘笑話他:“咱們在清平郡的宅子是和這裏差不多,可咱們在老家也就幾間小瓦房,在京城……住的還不如老家,怎麽你就覺得這樣的房子才是你家了。”
葉三郎哼道:“那不一樣!”
可不是不一樣,行人嘈雜的客棧和民居的感覺是截然相反的。
臨江縣封鎖後,客棧住進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太亂了。
尤其是,他們身上的銀子一天天見少,卻毫無出路,只能幹着急卻無能為力。這種不安感确實和逃難很像。
葉二娘說:“三哥,先別說這個,我怎麽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麽重要的事兒。”
葉三郎:“老天奶保佑,咱們跟哥哥見了面,還能有什麽重要的事兒。”
這倒也是。
不過葉二娘總覺得好像有個什麽事兒忘了。
到底是什麽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