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小暑
第74章 小暑
常言道:“童子記性, 賽過銅鈴。”
果真還是小孩子的記性更為出衆,在別人都沉浸在與家中兄長兒子重逢的大喜大悲中時,還是葉二娘突然想起來, 自家爹爹把找莫姐姐的事抛到一邊去了。
她讓三哥去提醒下父親, 三郎卻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要說你自己去說。”爹和哥哥好不容易相認,正高興着呢,他才不幫她傳這個話。
葉二娘猶豫:“爹和哥哥說話,我一個女孩子跑過去不好。”
三郎很冷漠:“那你就別說。”
葉二娘:“可莫姐姐都失蹤快三天了。”
同行這将近半個月,一行人中只有她和莫霜是女人,吃睡都在一起, 有點感情。
三郎:“那你就直說。”
要不就自己去說, 要不就別說,反正他不會幫忙開這個口。
葉父正在和葉雲峥聊這一年來的過往,他問葉雲峥說:“我們聽霜兒……莫元娘說, 你之前跟他爹一起住周家的, 怎麽又和程娘子……”
葉雲峥道:“她們亂說的。”
他挑着能說的把從南洛逃難到清平郡,以及如何在清平郡被賣,被程明月買下的事徐徐道來。
葉雲峥已經盡量輕描淡寫不摻雜個人情感了, 饒是如此,葉父仍舊頓時流下眼淚,葉雲峥慌忙給他拿帕子,葉父卻說:“你繼續說,別停,賣了你之後呢?”
葉雲峥只能在葉父的步步緊逼追問下把這一年受過的苦, 咽下的淚, 一點一點地慢慢吐露。
葉二郎聽得心酸,緊緊抱住父親胳膊, 帶着幾分不忍,道:“好了,爹,別問了,你讓哥哥再複述一遍,豈不是在他傷口上又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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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父深吸一口氣,正欲說什麽,剛巧小女兒從屋外進來:“爹,咱們把莫姐姐丢了的事忘了,快跟哥哥說說,看能不能幫着找一下莫姐姐吧。”
葉二娘已經在三哥的提醒下,沒喊莫霜嫂子了。可莫姐姐三個字聽在葉父耳中,卻似最鋒利的利刃,直直捅進他的心窩。
一聲凄厲無比的尖叫自他喉間迸出,葉父對小女兒吼道:“找她作甚!讓她去死,讓她去死,便是殺了她也難消我兒這些年所受的折磨!”
這一年多來與莫霜相處的回憶在他腦海閃現,心疼與憤怒同時朝他襲來,他雙手抱頭,癫狂地哭叫,葉二郎急忙上前抱住父親,卻被他推開。
葉父自椅子上滑落,癱坐在地,抱着葉雲峥的腿大哭道:“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是爹的錯,是爹對不起你,給你定了那樣的人家,眼睜睜把你推到火坑裏。!”
葉父聲嘶力竭,哭到咳嗽幹哕,仿佛要将心嘔出來,和剛剛在赈災棚的哭訴完全不一樣,他剛剛哭的是自己,是哭自己與兒子血肉分離。如今卻是哭兒子,是哭他這一路颠沛流離所受的苦難。
他只以為兒子不幸染病離世,便已痛不欲生,現在知道他受了這樣多的折磨,如何不痛不哭!
葉雲峥跪下抱住瘋了一般的葉父,強忍着淚,說:“爹,明月将我救下之後,我便沒再受過苦了,我真的過得很好,吃得飽穿得暖,還受人尊敬……”
“我不會放過她們!等你娘回來……不,不用等你娘會來,等我回州府,我去找知州同知大人,我要去報官,我要告莫家人賣別人家的兒子為奴!”
葉雲峥心中酸澀,将頭擱在親爹的懷裏,像未出嫁時那樣,怎麽都不舍得放開。
葉二娘哪裏見過這樣瘋癫的父親,也嗚咽的抽泣起來,她二哥悄悄過來将她和三個扯到一處t:“別哭了,爹不是沖你。”
葉二郎垂下頭,喉嚨哽咽:“爹是太難過了。”
“二哥……”
葉二郎擡起頭,恢複平常端莊舒朗的模樣,摸摸妹妹的腦袋,說:“二娘,三郎,你們記住,從今天開始,莫家和咱們家,是陌生人,是仇人,再也不是親戚。你們的正經大嫂,是剛剛見到的程娘子。”
“可是……”
“莫霜失蹤,自有客棧老板報官,若有空閑,官府自會去尋。但她于我家,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任何關系。”
程明月想着葉雲峥與父親重聚,他們必定會有滿肚子的話要說,晚間便沒有去縣衙後院,只派了個小厮過去遞了個話,說是讓葉雲峥這些天好好陪陪父親。
既然葉雲峥已經和家人團聚,找不找莫霜都無所謂了,程明月吩咐下去,讓衙役們不用再特意去找尋莫霜。
說來也巧,她命令下去沒多久,之前被他調去看大牢的劉衙役偷偷跑來找她:“程娘子,您之前要找的人找到了!”
程明月從一堆公文中擡起頭:“在哪?”
劉衙役有些為難的搓手:“在牢裏關好幾天了。”
程明月:……
原來那日莫霜前往杜氏布行打探葉雲峥消息後,杜掌櫃就看莫霜覺得不順眼,就跑去和臨江客棧的潘掌櫃合計了一下。潘掌櫃也說這個姓莫的鬼鬼祟祟,老是打探程夫郎,莫不是想對程娘子不利,打算去她夫郎身上下手。
潘掌櫃便說再觀察兩天,要是不對,就去找衙役來抓她。
杜掌櫃也怕誤傷普通人,同意了。結果一回來就看見莫霜在杜氏布行門口糾纏姓莫的。這還有什麽好等的,當下杜掌櫃就派人去找衙役了。
衙役最近本就在找奸細,每天要逮好些人,一聽這人是在打探程家的消息,直接就埋伏在客棧門口,等莫霜回去的時候直接就把他給抓了。
後來程明月下令找人,誰也沒想到往牢裏去找,倒是派人去問了杜掌櫃……但杜掌櫃知道莫霜被抓了,還以為程明月是要找和莫霜很像的另一個人,就說自己不知道……
劉衙役自覺這是自己的鍋,因為莫霜所在那幾件牢房剛好歸她管轄。她怕自己直接跟老大說,老大又要罵她,幹脆跑來找程明月了:“程娘子別怪我,我真的沒想到人會在我手裏!還有……能幫我跟我們老大說兩句好話嗎?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下次絕不再犯!”
程明月問:“她被抓進去多久了?不是兩天盤問不出來東西就要放人嗎?”
劉衙役來了精神:“就是盤問出來了點東西才沒放人!我們發現這個姓莫的,懂嘉谷縣土匪的行話!”
“哦?”程明月放下手中紙筆:“具體說說。”
其實是他們盤問嘉谷縣叛軍奸細的時候,吳俏想到的一個主意。
總結來說就是抓到嫌犯關到大牢裏,除了照例的盤問之外,在審訊盤問的時候,在獄卒們和嫌犯打交道的時候,抽冷子問一句當地土匪的行話,例如挂柱、水漫了、風緊之類的行話,這些話正常人都聽不懂,只能胡亂回答。
而能正常對話的,就有可能是土匪。
吳俏說,普通嫌犯關上兩天,找不到其他線索就能放人。而這種懂行話的,就正經的看押起來,等回頭城開有空了,她要一個個審。
劉衙役說:“程娘子,這個人看着不簡單!當時我問的那句可不是風緊這種普通行話,是一句嘉谷縣那邊叛軍的山窩子裏的行話!您看,這事兒……”
既然這樣,就不能把莫霜如今的狀況透露給葉家人了。好在葉家人這方面挺識大體的,沒人讓她幫忙去找莫霜的下落。
葉雲峥偷偷跟她說:“我爹恨莫家人騙他,聽到莫這個字都要生氣的,又怎會來求你尋她下落呢。”
程明月挑眉,她這岳丈還挺明事理的。
她給葉雲峥掖了掖被角,說:“你安心陪你父親,等我有空了就去探望他老人家。不用每天這麽晚跑過來,昨晚你過來我都睡着了,醒了才看見你在旁邊。”
說起來聽慚愧的,葉父在縣衙住兩日了,她除了當初去赈災棚子見過他一面,後來一次也沒去看過他。
程明月這些天忙的腳不沾地,縣域交接處的防禦工事快修好了,她需要親自去看,去敲定輪守安排;吳家莊的吳老大在幫她訓練民兵,訓練進度她也得去監督。
每天入睡的時候已經披星戴月,醒來時天還未破曉。
見葉雲峥能擺平他的家人,她就沒再分心去處理這樣的家庭瑣事。
真的是她太忙了,不是她不好意思見老丈人。
葉雲峥摟着程明月的脖子,湊上去親了親,趴在她懷裏:“沒事,我自己願意這樣來回跑。”
就像在吳家過夜的時候,她會偷偷跑到他房間一樣,他如今,只要不和她躺在一張床上,就覺得難以入眠。
白天葉雲峥就陪父親吃飯說話,晚上陪着父親入睡後,他便偷偷溜出去見程明月。
葉雲峥夜裏搞小動作,葉父也不是沒發現,白天他也問過葉雲峥關于程明月的事,每次說道,他的傻兒子就一臉嬌羞:“她對我很好的,爹,我喜歡她的。”
葉父:“那你們……你們已經……”
葉雲峥羞澀低頭,葉父心中嘆氣,看兒子這幅模樣,估計能給的不能給的全給出去了。
以葉父的性子,知道兒子失身于人,他肯定是覺得堵得慌,但想到那個時候兒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為了能尋一處庇佑委身程娘子,實在是情有可原,便也不忍責怪兒子。
就這麽過了三五日,縣衙的工房已經在張樹根的帶領下把東西兩個方向的通道建好防禦工事,臨江縣的民兵也被吳老大訓的像那麽回事了。
雖說還沒發現奸細,但就算奸細出現也不會有重大破壞,程明月幹脆就讓人把開了城門,讓臨江縣恢複正常運轉狀态。
城門守門士卒多了一倍,凡是進臨江縣,在入關口的時候檢查一道,進縣城再檢查一道,确保安全。
開了城門,城內衙門的衙役們總算得了空閑,能分批回家了,橋頭村的吳正夫和吳村正才從趕回來拿換洗衣服的女兒口中聽到前些日子的消息。
吳俏提着一包髒衣服被吳正夫趕出門,不停拍門:“爹!爹!你開開門,讓我拿兩件薄衣裳你再趕我!”
吳村正歪着脖子從門縫看女兒,吳正夫瞪她:“我看你今天敢給她開門!”
吳村正咳了一聲:“那不是城裏不讓人出來……”
“城裏不讓普通人出來,她還能出不來?而且門口守土樓的姑娘還天天去城裏找她禀報村裏情況,她都沒想到讓人遞個消息出來?”
可不是沒想到嗎?
吳村正替女兒辯解:“她太忙了,沒時間……”
“連遞個消息的時間都沒有?這麽大的事兒!阿峥找到了他的生身父親!”吳正夫氣不打一處來:“我看啊,是她有本事了,不需要把她爹放在眼裏了。”
吳村正無奈,偷偷看了門口一眼,可真不是她娘不幫她說話,實在是這件事做的太不周到!哪怕讓人遞句話呢!
吳俏在外頭快把門拍爛了,她這還是頭一次被關在門外渴望進到院兒裏,以前她都是被關在門裏頭渴望外頭的世界,真是……豈有此理。
怪不得她早晨問吳修和程明月,她要回橋頭村一趟,有沒有人跟她一起的時候,那兩人異口同聲的說忙。
等吳家二老在女兒護送下來到縣衙,縣衙早就擺好了酒菜,是葉父借用了縣衙的廚房,一大早就起來準備的。
葉父當場就要給吳家二老跪下,幸好吳正夫眼疾手快把他扶了起來。
如果說程明月之于葉父,恩人身份之外還有一重兒媳的身份,交織摻雜,不好說兩人見面哪個先拜,吳家對于葉父來說就純粹是恩人了。
葉父不住的說:“您二老對峥兒的大恩大德,哥姐之于峥兒便是再世父母!”
吳正夫笑着說:“我以前總說,我老伴是明月的幹娘,我是阿峥的幹爹,兩頭論,讓兩個小的都有人疼,誰也不偏着。如今阿峥的親爹來了,我便可以當個正經的公公,等着喝阿峥的兒婿茶t了。”
葉父抿着嘴笑。
吳正夫環顧一圈,數了數桌子上擺着的碗筷,問:“明月呢?”
葉雲峥笑着說:“明月這些天忙,沒時間回來吃飯。”
“她當土皇帝了?連幹娘幹爹和老丈人的酒席都不來?”吳正夫翻了個白眼:“還是她真以為這縣衙是她的,等裴知縣回來,她不用還了?”
葉雲峥不敢再接腔,吳正夫笑着問葉父:“葉老弟,您來到這兒也該四五天了,我那不懂事兒的幹女兒當真一次都沒和您見過面?”
葉父寬容道:“程娘子事情多,大事小事都需要她過問,沒時間……”
吳正夫自從昨天知道葉雲峥和他爹重逢,就一直憋着一肚子氣:“我是真不知道她這麽盡心盡力做什麽,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我女兒好歹是縣衙的胥吏,收着衙門的祿米,替衙門辦事也能說過去。她一個普通農戶,真不知道她這麽上心是做什麽?”
吳修、吳俏和葉雲峥全都垂着頭,大氣不敢出。
吳村正張張嘴想替程明月說話,被自家老頭子瞪了一眼,把已經到嗓子邊的什麽‘明月這是為民為國’,‘明月之為造福一方’之類的話全咽了下去。
吳正夫拍拍葉父的手,說:“我幹女兒年紀小,她親生母父都去了,一直一個人,這方面人情世故不太懂,您多體諒。”
葉父狀似不在乎:“程娘子年輕有為,滿臨江縣哪個不念程娘子的好,老哥哥您有福。”
吳正夫笑容不改,覺得有點麻煩——這老頭子左說右說,就是不松口承認明月是她兒媳啊。
都怪程明月沒有強占先機,第一時間把岳父喊起來,把名分占上。完了之後也沒有親自過來磕個頭喊聲岳父,瞧瞧,人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有成見的。
其實吳正夫是能理解葉父心裏有意見,換位思考一下,他兒子要是沒名沒分的跟着一大姑娘睡了小一年,見了面那姑娘連主動過來問聲好都沒有,他也不高興。
就算那姑娘是兒子的救命恩人,他也覺得心裏有疙瘩。
他會覺得莫不是這丫頭只是貪圖兒子年輕的身子,壓根沒打算跟兒子長久吧。
那他肯定要一碼事歸一碼事,報恩的事情另論,我家兒子是要領回去的,不能讓他沒名沒姓的跟着你。
一頓飯,桌子上除了吳正夫和葉父談笑風聲,其他人不論是葉家的兒女,還是吳家的兒女,亦或是滿頭霧水的吳村正,都戰戰兢兢地覺得食不下咽。
就,一切很正常,但是氣氛很不對!
而且,這麽食不下咽的一頓飯,晚上竟然還要吃一頓!在其他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吳正夫和葉父已經定下了晚上由吳正夫做東,在悅來樓請客吃飯。
等吃完飯,葉父領葉家兩個男孩刷碗去了,讓葉雲峥好好伺候吳家老兩口歇息一會,吳村正悄摸聲的跟他女兒說:“程明月到底去哪兒了?”
吳俏:“好像是去孟縣方向的哨口了,據說那邊攔下來一隊兵,領頭的嚷着要見程明月。”
吳正夫:“你讓人跟她說一聲,今天晚上,除非真有土匪來騷擾,無論如何晚上回來吃頓飯!”
吳俏:……
吳正夫擰她耳朵:“能不能把口信送到!”
“能,能,能,哎呀爹你快動手!”吳俏一解脫就趕緊跳到離他爹一米遠的地方。“那我晚上能不過來吃嗎?”
“不行。”
“唉,好吧。”
晚上一衆人來到悅來樓,悅來樓已是臨江縣最好的酒樓了,可葉父是見過比悅來樓繁華的多的酒樓,并不覺得稀奇。
趁着葉父去盥洗室了,吳正夫偷偷問吳俏:“明月當真說她會過來?”
吳俏:“是啊!明月說讓幹爹放心,她一定趕到!”
“你去縣衙看看她回了沒有。”
葉雲峥道:“我去吧。”他給了已經半起身的吳俏一個眼神,示意她不用動,對葉父說:“其實,是我一直說讓明月忙她的,我父親這邊有我就夠了。”
“我該給明月一個解釋,跟她共同面對的。”
吳正夫琢磨了下,讓葉雲峥去把明月接來,也能變相向葉父表明葉雲峥的心,就同意了:“吳俏,你跟着去,護着你幹哥。”
吳俏高興的站起來,跟着葉雲峥走了。
吳正夫提醒:“別忘了,讓明月買個貴重點的伴手禮。”
悅來樓距縣衙騎馬不過一炷香的路程。二人抵達縣衙門口,守門的說程娘子已經回來了:“程娘子帶了一隊戴盔甲的大兵頭子回來的,那些人如今都在縣衙裏頭呢!”
吳俏:“竟有此事!看來是十分重要之客!這樣把,今日我代明月待客,讓明月陪哥哥你去吃飯。”
葉雲峥:……
你是多不想去吃這頓飯。
待到了縣衙門口,便看見程明月和一身穿甲衣的老婦站在內堂門口的廊上不知道在說什麽,程明月手裏拿着外衣,看樣子她原本都要走了,那老婦又追了出來,然後兩個人就在長廊說了起來。
吳俏正想上去跟程明月換個位置,自己來應付這老婦,讓程明月陪她爹吃飯去,便聽身邊的葉雲峥震驚的喊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