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小暑02
第75章 小暑02
“峥兒, 你，你怎麽在這兒。”葉玖腳下生風，疾步跨下臺階, 一把将呆立原地的葉雲峥緊緊摟入懷中。她的身軀微微顫抖, 似是激動，又似在極力壓抑情緒。
她有些糊塗了，看向程明月：“這……”
程明月也一臉茫然。
三個人說了半天，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葉玖又悔又恨，只覺得悲涼：“當年一心我信守承諾，将峥兒嫁入莫家, 原本以為能成就葉莫二家情誼, 沒想到因此差點毀了我兒一生。”
葉雲峥聽聞眼眶酸澀，一眨便流下一行淚，最後竟泣不成聲。
見到父親他都沒有哭的這樣難過。
在每見到父親之前, 他便想好了從自己這半年紡織賺的錢裏拿出來多少貼補他, 真的見了面，父親帶着弟妹領救濟的餅子，若不是遇到了他, 他們吃住都有困難。
父親和以前的他一樣，是那樣的脆弱與無助，亟需他人的庇護。
當他見到母親，見到身姿似乎比記憶中還要挺拔高大的母親，心中的防線陡然崩塌，情緒如決堤的洪水般難以遏制。
然而當他見母親紅了眼眶, 不禁有些懊悔, 覺得自己不該如實了去說，應當像跟父親講述那樣, 挑揀能說的說，那些說出來惹人心傷的事也該往輕了說。
而且他都這樣大的一個兒子了，摟着母親不放着實不成體統。
葉雲峥緩緩松開緊抱着母親的雙手，默默站回到程明月身側，低垂着頭，肩膀微微聳動，默默抽泣。程明月傾身袖子角慢慢的給他拭去眼淚，舉手投足間透着股說不出的熟稔。
二人這幅摸樣，再加上剛剛兒子自訴時提到被程娘子買下時，那刻意回避的眼神，葉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如果是一年前的葉玖，或許還會覺得不妥。她自幼讀聖賢書，少年時有堅持、有理想，認定了畢生追尋的道義，便會執拗地堅守到底，半步都不肯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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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間半生已過，一夕之間家破城滅。為了家人的生計，她忍痛變賣祖産，才換來些許口糧；為了保住性命，她無奈舍棄祖宅，背井離鄉，遠赴京城投身軍戎。
歷經這諸多磨難，曾經堅信不疑的信念，如今也已漸漸動搖。對于自家兒郎的名節聲名，也不再如往昔那般執着看重。
但葉玖仍有一些話，想和兒子單獨說。
葉玖咳了一聲，恢複一臉端肅的模樣，說：“既如此，難得相見，峥兒留下陪我，程娘子先去赴宴吧。”
程明月：……
程明月趕忙抱拳回應：“葉參将有所不知……”
一直處于震驚狀态、聽得全神貫注的吳俏，急忙打斷程明月的話，親昵地摟着她的肩膀說道：“葉老前輩肯定不知道，明月，快和你岳母說說，前些日子意外遇到你岳父，而後你又是如何妥善安置他們的事情。”
她下午聽他爹念叨半天程明月的不是了，已經完全掌握程明月這幾天所犯的“過錯”，她身為程明月的好姐妹，怎麽忍心看她重蹈覆轍。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盡快把名分占下來。t
就像她釣魚一樣，若是她不趕緊提着桶出去釣魚，一旦被抓，這一天都別想出去了。
吳俏邊說邊捏了捏程明月的肩膀，葉雲峥也期待地看向她。
程明月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道：“是，岳…… 母。前些日子，雲峥施餅之時恰好遇到了，嗯，他父親。”
吳俏見狀，輕輕推了她一把，壓低聲音卻又語氣堅定地提醒道：“你岳父！”
程明月連忙改口：“遇到了我岳父……”
吳俏此刻似乎有些理解父親恨鐵不成鋼的心境了，索性直接替程明月說道：“遇到之後呢？你不是還給人安排住所了，就在縣衙裏。”
她爹說的一點也沒錯，程明月默默做了這麽多，卻從不肯言說。
本來麽，要不是葉家人遇到葉雲峥，明月給他們安置住的地方，等到封禁解除，他們連返程的路錢都沒有。
明明她做了這麽多，就因為說的少，害的人家産生誤會，實在是太虧了。
葉雲峥眼淚未幹，看着程明月這幅如臨大敵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聲，對葉玖道：“父親此前被莫家人蒙騙，以為我已然命喪臨江，前來祭奠我時恰好被困在臨江縣。機緣巧合之下，我們父子得以相見，兩個弟弟和妹妹也都在。”
他的眼中閃爍着淚花，“除了大姐，我們一家人在臨江縣相聚了。”
葉玖不禁感慨：“竟有如此機緣，真是上天憐憫，也多虧了明月相助。”
程明月趕忙謙遜推辭，葉玖亦回以禮讓，如此一番又耽誤了一些時間，吳俏原本還有些急——這回去晚了，她爹又要罵她。
但轉念一想：我們這都是正事兒，就讓他們等。
便也不提醒，只笑嘻嘻的站在旁邊看。
等幾人來到悅來樓的時候，吳正夫的臉已經陰沉的快滴水了。
見到程明月無比淡定的邁步進來，吳正夫氣的已經不想吃這頓飯了。他現在只想把他家兒女幹女什麽的全提回家，重新教一遍為人處世，和親戚朋友相處的道理。
總不能只懂得種糧食賺銀錢，卻連最基本的與夫郎家人相處之道都全然不知吧。
他正想搶先責罵幾句，好讓葉父不要計較，卻驚見葉父陡然站起身來，對着程明月身後出現的陌生人高聲呼喊：“妻主！”
葉家幾個小的也齊刷刷地喊：“娘！”
葉父眼中噙着淚花：“你怎麽在這兒？”他瞄了眼站在不遠處的程明月，低下頭與妻主分享這兩天發生的事，指望妻主幫他做主：“你可知兒子他之前……”
葉玖縱聲大笑：“夫人在臨江縣與兒子團聚，眼瞅着就要喝上兒媳敬的酒了，怎也不與為婦說一聲，好讓我等一同歡慶呀。”
兒媳……
葉父愣了下。
葉玖張開雙臂：“夫人只哭不笑，難不成是覺得我不請自來太多魯莽？”
葉父此刻哪能聽得進她的調侃，只是急切地走上前，圍着她仔細打量，見她四肢健全，神采奕奕，才不住地念叨：“好好的，沒傷着，真好，真好。”
說完，葉父又忍不住朝門外張望。
葉玖知道他的心思，說：“別看了，元娘人在前線大軍中，沒跟我一起過來。”
葉父忙問：“啊！那仗都打了将近半年還未打完嗎，你又是如何過來的？”
葉玖回應道：“這世間戰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有徹底打完的時候。”
葉父緊接着問：“那女兒現在怎麽樣了。”
葉玖大手一揮：“性命無虞…… 夫人，莫要再繼續追問了，再問可就要引得你妻主洩露前線戰事了。”
她這次過來不是為了家人團聚的，而是有軍務在身，因此才能在臨江縣小住，随時便要趕回大軍。
趁着葉家人正圍着葉玖說話，吳正夫偷着問程明月：“這人是阿峥的娘？你把她找來的？”
程明月如實回答：“她自己找來的。”
吳正夫笑了，掩住嘴悄悄跟程明月說：“她剛剛認了你做兒媳呢，這下好了，不用擔心你岳父為難你了。”
說完，他看了看程明月的手，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帶，幸好她帶着葉家母親過來，不然又得惹人厭。
吳正夫說：“這樣，明天我從家拿點東西，你明後兩天抽空帶着親自去拜會葉家的二老。”
吳正夫掰着手指頭想：“我之前的嫁妝……被你幹娘拿去買棉花田了。家裏特別值錢的東西……真沒有，這樣，你明天去首飾鋪子買兩個銀镯子，雖說價錢低廉，總是一片心意。”
程明月卻道：“不用麻煩了。”
吳正夫瞪她，程明月長嘆一口氣，說：“幹爹，我可能得給她價值更高的東西。”
葉玖管她要一千石糧食。
一千石啊！
在如今這個糧比銀貴，臨江縣周圍四處饑荒戰亂的時候，讓她從哪變出來一千石糧食。
她回頭看了眼葉玖，她正被葉父纏着噓寒問暖。
程明月趁機和吳村正和吳俏說：“幹娘，幹妹妹，我想去下盥洗間，不知道路怎麽走，你們帶我過去吧。”
葉父是那種典型的以妻為天，以妻為尊的老先生，見自己妻主對程明月十分客氣，照顧的近乎殷勤，便放下心中芥蒂。
再看程明月時便如看自家兒媳了。
葉父聽吳正夫一直在誇程明月有本事，也笑着應和：“我從州府到臨江縣，一路看來，只有臨江縣莊稼茂盛，百姓安居樂業，不見有流離失所之人。”
他又主動提到前些日子錢沒帶夠被困臨江客棧的事：“那時便常聽人說臨江城的程娘子很是有本事，後來我們錢不夠了，沒錢吃飯，也是靠着阿峥他們施餅才能吃飽。”
提到了吃飯，葉玖看着這一桌子雞鴨酒菜，說：“如今四處饑荒，百姓食不果腹，軍隊裏的士兵也只能以黑餅泡水充饑，今日吳姐一家以如此豐盛的飯菜招待，葉某感激不盡，卻也難以下筷……唉，我的錯，不該在這兒說這個，我自罰三杯。”
此話一出，程明月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吳村正感慨說：“以往種地也艱難，一畝地所出莊稼寥寥無幾，如今種一畝地的收成快抵得上去年兩畝，才勉強讓日子好過了一點。”
“其實能讓大家吃飽飯，也不過是從收了麥開始的。仔細想想，臨江縣的百姓到現在也才吃了一個月飽飯而已。”
這次輪到葉玖把心提起來了，她瞄了眼程明月，見她神色如常的在給葉雲峥夾菜，似乎沒有被吳村正的話影響，才稍微放下了一點心。
吳正夫哪曉得這些女人在飯桌底下暗流湧動的小心思，猶自熱情道：“我們招待您和葉主夫，本就是應當的。只是趕巧了在臨江縣，才來酒樓吃，若是擱村裏，你們來，肯定是得殺豬宰羊，盛情款待。”
一頓飯吃的是各有心思，程明月只能記得飯桌上葉玖一直在給她夾菜，惹得葉父頻頻看她。
她敬酒的時候，葉玖呵呵笑着一杯幹掉。程明月唯一的收獲就是岳母岳父喊得溜了，葉玖再喊她兒媳她也不會起雞皮疙瘩了。
終于吃完飯之後，程明月送葉家人回了縣衙的偏房，程明月對葉雲峥說：“雲峥，今晚你與岳父母在偏房安歇吧，不必過來尋我了。”
葉雲峥幸福的握了握她的手：“我今晚想陪着你。”
娘說她明天不走，那他白天時有大把的時間陪着爹娘，可如果他晚上不陪程明月，白天就很難見到她了。
葉雲峥今天真的很開心。
以往，哪怕是做夢，他都不敢想象母親竟會如此爽快地接納程明月，同意他和她在一起。
在葉雲峥以前的想象中，固執清高的母親若是知道他二嫁，定要與他母子分離！
母親她一定寧可不要他，也不能讓葉家出一個不知廉恥的兒子。
而父親……父親只會聽從母親的。
他那時便打定主意，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母父親人讓他在親人和程明月之間選，他一定毫不猶豫的選擇程明月。
程明月看着他燦爛的笑容，張張嘴，又不知道怎麽說。
半響，她神情古怪的問：“你當真要跟我回去？”
葉雲峥用力點頭。
程明月這才帶着他同葉父葉母告辭，兩人牽着手回到前院，程明月卻沒有往她睡覺的偏房走，而是腳步不停來到了正堂。
葉雲峥疑惑道：“明月，你這是……？”還有公務嗎？
正堂的大門被緩緩推開，葉雲峥頓時瞪大了眼睛。
吳俏吳t修吳傭，吳村正吳老大，張樹根，還有吏房胥吏，以及幾個大村的村正、族長，滿滿當當的一群人齊聚一堂。
吳俏率先反應過來，小聲指責：“明月，咱們開會，你把姐夫帶過來幹嘛？”她沖葉雲峥笑：“幹哥哥，我和明月還有正事商量，你要不先過去休息？或者多去陪陪您家二老？”
程明月說：“無妨，一起說吧。以前發生大事，雲峥也會發表意見，為縣裏出力，所以這次，也沒必要防備他。”
她松開葉雲峥的手，在衆目睽睽之下，坐上正堂牌匾下、屬于裴天绫的一縣之主的位置。
程明月目光掃視着四周衆人，緩緩開口道：“關于葉參将前來借糧一事，諸位意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