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處暑
第78章 處暑
皇城內, 雕龍繪鳳的皇床之上,老皇帝面容枯槁,猶如殘燭将滅。她雙眼深陷, 松弛的皮膚無力地耷拉着, 她躺在那錦被繡褥之間,身軀消瘦,呼吸微弱而緩慢,生命的氣息似有若無,遲遲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整個京城都人心惶惶,許多商戶為求避難, 紛紛匆忙收拾行囊, 離京而去。他們拖家帶口,趕着馬車,神色慌張, 生怕被京城變故殃及自身。
不過這一切卻并不影響将近千裏之外的臨江縣。
臨江縣在整個清平郡內又出了一次名, 此次是因一種名叫土豆的小吃。
黃色的,煮熟了之後是粉面狀的,口感和芋頭很像, 在臨江縣賣的很便宜。
街上的小販把土豆做成各式各樣的小吃。
有炸土豆的,小販将其炸得金黃酥脆,再撒上些許五香孜然粉,油汪汪的模樣甚是誘人,放入口中滿口酥香;
有賣土豆泥的,摻和着肉糜湯的土豆泥, 熱氣騰騰地盛在碗中, 吃起來綿密而細膩。
買的都不貴,一兩個銅板就能買一份, 幹一天的活吃上一個,覺得人都踏實了。
街邊的小店則把這種叫土豆的東西放在各種炖菜裏,炖雞,炖大肉,炖羊肉,沒有肉的話用茄子炖,切成滾刀塊的土豆摻進炖菜裏,吸飽了湯汁。有些刀工好的廚子把土豆切成細細的絲,用油炒了,清脆爽口。
不光是城內,田間地頭,便經常有成陣的孩子——大孩子帶着小孩子,用泥壘個土塘,撿些枯枝爛草燃起來,把從地裏撿的漏網土豆放進去。待烤好之後掰開,金黃色散發着熱氣。孩子們也顧不得燙,左右手倒騰兩下,便就着熱氣和吸溜聲将土豆吞入肚裏。
這種一般大人見到都是要罵的。
若是女孩子超過十歲還領頭玩火,那就不光是罵了,要挨打。
“程娘子早說了不準玩火,不準私自點火!”
挨打的孩子往往還不服氣,頂嘴道:“我在水邊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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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家裏難道短了你吃的不成?家裏那麽多吃的你不吃,非要來野地裏吃這沒油沒鹽的。你若是燒了山,程娘子非把你關大牢裏不可!”
真不是因為孩子偷吃東西打她,就純粹是怕她們玩火把山給點了。
這東西又不貴,誰家不囤個十幾簍子,堆成個土豆壘子。
當然,是在臨江縣不貴,出了臨江縣這便是稀罕物,到州府,這東西能和肉一個價。
在京城比肉還貴!
如今已在內閣的裴天绫,有一次吃飯時,廚房上了一個特別的丸子。她一嘗便知這是土豆,幾個月前的春天,她把土豆當饅頭吃,那個時候土豆和饅頭米飯一樣是主糧。
裴天绫嚼着土豆丸子,對侍膳的大宮女說道:“這個不錯,晚上還吃這個。”
過了兩日,有同僚前來拜訪,裴天绫熱情地向其推薦,讓她也嘗嘗這土豆丸子。
她笑道:“對了,蔡大人,你在太府寺任職,管着四方商運,可知這土豆如今在京城售價幾何?”
蔡大人說了一個數。
裴天绫啧舌:“這麽貴。”随即對侍膳的大宮女說:“以後莫要再上這個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這時清平郡的特産,運到京城要花不少路錢,也合适。
程明月那丫這麽謹慎,肯往外賣土豆說明今年真的收成不錯。
她之前看到程明月信上說的數字沒有實感,在京城見到土豆才驚覺,哦,土豆肯定是大豐收。
蔡大人打斷裴天绫的思緒,指了指天,壓低聲音說道:“那位,是不是,終于要……” 說着還捂了下嘴。
裴天绫喟嘆着點了點頭:“也就這兩天的事兒了。”
這位在位數十載的老皇帝,終于在熬死了幾個女兒之後,自己也要魂歸西天了。
“登基的東西都準備齊了,小皇女的皇父也已經死了,瑞王也已經自盡,接下來便靜待便是。”
裴天绫笑:“多虧了黃将軍派兵支援,否則咱們也無法這般迅速地攻入皇城。”
蔡大人哼哼:“這黃攬月,賊得很,起初說什麽不願參與皇女之争,躲在清平郡打叛軍……到了最後見咱們勢大,派兵千裏奇襲,如今不給她封個威鎮候都不行了。”
她們這些人在京城以命相搏,在險象環生的京城裏困了數月,而黃攬月在千裏之外逍遙許久,竟然也能分得從龍之功。
真是……不公平。
裴天绫笑着說:“蔡大人,此言差已,攬月姐在清平郡剿匪亦是我之所托,我視黃将軍與蔡大人同為姐妹,以後便不要再說這般話了。”
蔡大人趕忙行禮,說道:“裴大人高義,下官自是知曉。黃将軍與大人情誼深厚,下官亦當與諸位同心同德,共輔朝綱。”
她看向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這個女人,如今尚未到三十,卻即将成為本朝最為年輕的首輔了。
要說嫉妒,自是難免,但卻也無可奈何。
如果沒有她多方周旋,調來京外駐守的邊軍,她們也未必能進入這皇城。
裴天绫則盯着土豆在想別的。
算算時間,程明月的玉米和豆子該收了,等收完玉米,就該收棉花了,不知道那玉米和棉花,到時候又會賣出什麽樣的天價。
得趕在她把東西賣出去之前趕回去,不能讓她随便賣,南洛那麽多荒田等着種莊t稼呢!
不,來不及等趕回去了,現在就給她寫信。
對對對,現在就寫信,好順便在信裏說一下,自己傷口愈合,已經平安無事。
否則只要想到修兒因她而日夜流淚,她的心就難受的緊,看公文時都看不進去。
程明月的玉米收的不多,去年的玉米大部分都賣了,今年的玉米也是為了留種而種,因此收上來的只有一倉庫,程明月邊說不賣了。
豆子倒是收了不少,春天種過土豆的田,不便再種其他作物,只能種豆子,那茬早豆已經可以收了。
豆子收上來的時候,葉雲峥特意煮了豆羹端給程明月,程明月用勺子撈了幾下,看着稀稀拉拉的豆子,一臉迷茫的問葉雲峥:“為什麽要這麽吃?”
“是豆腐不好吃,還是豆花不好喝,還是豆幹不香?”
“為什麽吃清炖黃豆?”
葉雲峥也不說話,也不笑,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她,看的程明月毛骨悚然。
她打了個冷顫,趕忙把豆羹幾口吃了,舔了舔嘴唇,可真寡淡啊,一點兒滋味也沒有,感覺裏面就放了鹽。
葉雲峥委委屈屈:“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嗎?”
程明月醍醐灌頂:“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嗎?”
她忘得一幹二淨。
每天滿腦子都是玉米、高粱、芝麻、大豆、小豆、紅豆等等雜糧的數據,還要計算到畝産,算出來誰家的糧食産量最優,讓農會的姐妹們去取種留種學經驗。
壓根不記得還有這檔子事!
葉雲峥扣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是給我煮了這樣一碗豆飯。”
“那不是因為那個時候吃不起豆腐嗎!”程明月趕緊說:“晚上我再給你煮一碗!”
她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過來哄,葉雲峥指了指外頭的日頭:“此刻都幾時了?都已然過了晌午吃飯的時間了,可你還在盤算你的東西。”
“這麽長此以往,你身子還要不要了。”
程明月連忙求饒,把他抱在懷裏親了親:“夫郎,是我的錯,不該只顧着公務,把你忘了。”
葉雲峥紅了臉,覺得今天自己是嬌氣了些,可誰讓程明月都已經連着一周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呢?他嘆氣,說:“我也不是故意鬧脾氣,只是你這樣廢寝忘食,到底要忙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程明月也煩,又想起裴天绫不靠譜。
“都快裴天绫!”
“把這麽個爛攤子往我這兒一甩,人走了。”
“還好快結束了,她說她會派個人過來,到時候把臨江縣還給她,我就能天天陪你了。”
葉雲峥也無奈,确實甩脫不開。
過了些時日,臨江縣的縣衙終于來了個新知縣——還是熟人,之前的戶所胥吏,祝風。
程明月見到她,簡直像是見到親人一般。
終于可以放假了啊!
這全年無休的破知縣,誰愛幹誰幹去吧。
給祝風辦了一場在臨江縣堪稱豪華的接風宴後,程明月帶着葉雲峥回了橋頭村。
本以為能這麽甜蜜個兩天,結果,回去才發現,該收棉花了。
從回去那天起,葉雲峥便雇了幾個伯子,和他們一起去棉花田裏摘撿開了的棉花,以免出現去年那樣,下了一場雨,讓棉花攔在地裏的情況。
程明月很費解:“你這麽操心做什麽,你忘啦,棉花是橋頭村公田,自會有楊嬸他們惦記着收的。”
分錢這麽重要的事兒呢!大家都會惦記着的。
糧食只夠吃飽飯,棉花可是經濟作物,真正能賺錢的東西。
葉雲峥:“我等着看今年的棉花織出來的明月棉和去年比如何呢。”
程明月拿起來一朵棉花,用手搓了一下,她提溜着長長的棉絮,說:“放心吧,可去年一樣,沒退化。”
“別管啦,我們回家吧。”
葉雲峥才不理她,收滿了一筐棉花,便要帶回去織棉布。
程明月這次不幹了,把棉花筐給他放下,拉起他的手就要回山上。
葉雲峥:“唉唉唉,你幹什麽。”
“你織室裏這麽多人呢,讓他們幹去。”
“不行,我想親自織出來第一匹!”
最後她還是沒有堅持過葉雲峥,陪着他在織室待到了深夜,別的織工都回去了,偌大個織室只剩她們兩人。葉雲峥親自織出了方方正正的一塊棉布,方才抿着嘴笑了起來,拿給靠在牆角打盹的程明月:“你瞧,多好!”
程明月:“……”
程明月掀開眼皮:“你是不是故意的。”
葉雲峥眼神游移:“哪有。”
程明月站起來,把他頂在在織機前,用手鉗住了他的手腕:“我覺得你是故意的。”
程明月長時間在縣衙掌一縣之權,讓她身上有了種氣定神閑的氣質,她本就屬于遇事不慌的類型,再這麽下去,葉雲峥覺得自己快要抓不住她了。
她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明月了,要被裴天绫搶走了。
所幸,裴天绫把她還給他了。
程明月太久待在縣衙公署裏頭,皮膚因此白亮近乎透明,反倒是葉雲峥,每日來回臨江縣和橋頭村,曬黑了不少,此刻程明月白皙手指抓住他骨結分明的手腕,顯得差別那麽大。
葉雲峥瞧得分明。
若能是一個顏色就好了。
若能融化在一起就好。
程明月貼近葉雲峥,在這樣盛暑的夜裏,熱乎乎的鼻息噴在他的脖子上,他頓時就覺得站不住了,身體往後一倒,用手扶着身後的織機才堪堪站得住。
“快說,為什麽故意要鬧。”
葉雲峥像個小貓似得,發出可愛的咕哝一聲。
程明月一下子起了火,一手把他兩只手臂都背到身後,另一只手托起他大腿的腿彎讓他坐到織布機上,他身下是剛織好的棉布。
程明月:“這可是你自己求的,等會不許喊停。”
“也不許喊痛。”
“也不許嫌硬。”
葉雲峥雙手摟着她的腰,小聲嘀咕:“你也不許。”
夏日農舍,伴着犬吠和蛙聲,以及織布機吱吱呀呀的聲音,天光亮起。
程明月問他:“喜歡嗎?”
他微微喘氣,趴在她懷裏,抿着唇。
就在程明月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似乎已經沙啞的喉嚨裏,傳出小小的一聲“嗯。”
程明月失笑,怎麽就這麽乖呢?
程明月在油燈裏倒了一點油,把火苗燃起。
油燈的燈盞很淺,早就熄滅了。
兩人把衣裳穿好,農村裏老鄉們起的都早,要是不趕緊走,兩個人就會被抓個正着。
程明月:“不能在這裏碰到人,如果在田邊碰到人,咱們還能說去田裏幹活了。”
葉雲峥深以為然,包括犯罪證據也要處理幹淨。
所幸那臺是他的專屬織布機,除了他,別人一般不會碰,不然想想就要羞死了。
回去之後睡了個懶覺。
半下午,日頭沒那麽大了,葉雲峥才帶着鬥笠來到織室,織室的小男生們叽叽喳喳,問葉雲峥:“阿峥哥哥,昨天你是不是織了一匹明月棉?在哪兒呀?我們也想看看。”
葉雲峥輕咳了一聲:“那個織壞了,等大嬸們把新摘棉花送來,大家都能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