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霜降
第80章 霜降
葉父一行人當初在橋頭村住了幾天, 因住不慣鄉下,後來程明月托人将他安置在了縣城。
不過那是程明月相熟的商客家的房子,程明月聽葉雲峥想搬到城裏, 便說:
“之前土豆賣了幾百石出去, 賺了大幾十兩,你那裏織室每月有二十兩的進賬,棉花也豐收了,将來單說t明月棉也能賺個幾百兩,咱們手頭算是寬裕。既然如此,便多買一套, 讓岳父一家住的安心一些。”
葉雲峥眼角含笑:“好。”
天底下去哪裏找願意主動幫扶岳家的好妻主, 他若是還有不滿,那便是不識好歹了。
入了秋一天比一天冷,轉眼就快到寒露, 稻子已經沉甸甸的低垂着, 程明月果不其然被裴天绫絆在了臨江城。
先皇在一個月前已經仙逝,登基的是一個不足三歲的小女娃。先皇的皇後因卷入瑞王奪位,早已被毒害, 後宮中沒有品級高的侍卿,主幼國危,朝中諸事皆由內閣首輔裴天绫定奪。
陛下登基後,內閣下的第一道政策,便是命全國清丈田地,重繪魚鱗圖冊。并命農會收歸國屬, 監督土地丈量, 以打擊貴族、缙紳地主隐田漏稅,改變賦役不均和胥吏盤剝問題。
農會總署設立于國中川河交彙的清平郡州府旁, 一個不起眼的靠江小城臨江縣中。
全國上下因此風聲鶴唳,有掌聲也有罵聲。
豪紳及貴族怨聲載道,竟有私下結黨謀私、妄圖陰奉陽違者。只是裴首輔并不怎麽好對付,她曾紮根縣域做最底層的知縣三年有餘,農會更是她一手扶持起來的,下面的人根本糊弄不了她。
也沒人敢硬抗,威鎮候黃将軍是裴天绫嫡系。
她如今位高權重,還手握軍權,獨斷專行,将政策一力推行下去。
因為政策改革觸動了許多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使她們無法再通過隐瞞土地的方式逃避賦稅,使的許多文官對她不滿,不斷的彈劾她。
言官群體也對她頗為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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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竟有人指責裴天绫任人唯親,結黨營私。
至于她親了誰,那便是她當年任職于臨江城時,結交的程明月。
可程明月能力實在過于突出,一個縣的稻谷産量可以抵兩三個縣的稻谷收成,農會總署作風淳樸,農會經營的地方,百姓們幹活的熱情都比別的地方高。
實在讓人找不到攻讦的點。
于是便有人攻讦程明月的私德,說她好男色,又有說她娶侍為夫,為亂朝綱,不堪為官。
以侍為夫這個事,放在民間不過是個小事,可放到宗族乃至家國,便是天大的事。
瑞王為何不可為王,當今陛下為何以三歲之幼淩駕于萬民之上,那便是因一個是正統,一個非正統。
當然,若如今贏得是瑞王,沒人敢把這個拿出來作筏子。可如今位置上坐着的是出身正統的陛下啊!
當年你裴天绫打着皇家正統的旗號,把今上扶持上位,結果你最看重的臣子,親自違背倫理秩序。
以侍為夫,打亂家族的宗法秩序,是對祖先和家族傳承的不敬。律法中清清楚楚的寫着将侍扶正為夫者,杖二十,徒刑千裏。
流言越傳越廣,最後竟有傳聞,程明月強娶她人之夫的。裴天绫得知後大怒,當庭杖責叫嚣的最張狂的幾個言官,可依舊擋不住人們的非議。
她們并非看不順眼程明月,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攻擊裴天绫的點,便死死守住不放。
在京城已經因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之時,臨江城正是一副熱鬧非凡的景象。
如今正是割稻的好日子,田中稻子才割了一半都不到,各村中的打谷場便已經沒有閑着的了,房頂上大路上,全鋪滿了金色的稻谷。
臨江城裏新建的碼頭也開運通行。
裝在袋子裏,堆積成山的糧食等着被運出去,各地的皮毛藥材等特産都走碼頭輸入到臨江縣。
一切都靠人力搬運,便需要狀勞力扛包幹苦力,臨江縣本地的女人大多有田有産,農忙時分,家中稻子都曬不完了,那還有功夫來城裏扛包?
碼頭缺口大,需要人,臨江縣因此吸納了不少各地的流民,旁邊的南洛郡的人便有不少。
葉玖還沒下船,看到的便是熱鬧繁榮的碼頭景象。
葉玖在侍女的保護下來到岸上,竟久違的聽到熟悉的鄉音,她忍不住以鄉音叫住了那勞力,道:“老鄉!”
那勞力見葉玖衣着講究,舉止投足有文雅貴氣,鄉音親切,便停下跟葉玖應和道:“官人!”
葉玖問:“你來這兒多久了,每日工錢多少,可住得慣?”
勞力回答道:“每日不一樣,看扛了多少包,最少也有二三十個銅板。”說着她笑了起來:“住得慣,過的好着呢。俺家夫郎也在,孩子也在,跟家裏一樣。”
葉玖聽到夫郎二字,心中苦澀,只面上不顯,說:“有夫有子,确實便是同家一樣了。”
勞力也說:“是啊,日子好過,只是心裏仍挂念着南洛,聽人說現在南洛的叛匪已經剿完了,農會的人已經去了,說是量完地回頭要分田,俺們打算再掙點錢,便回老家去。”
“農會好啊,你看看這臨江,若是俺當年能有這一半,不,一半的一半收成,俺也不會背井離鄉出來讨生活。”
葉玖嘆道:“是啊,農會好啊。”
接着與那勞力又說了幾句話便道別分開。
離開碼頭,道路兩旁有等候的轎婦,排成長排,轎子看上去似嶄新,轎廂漆色依舊朱紅,仔細端詳便能發現,轎子的扶手處、腳踏已有磨損,一看便知使用頻繁。
葉玖上前,一位精壯的轎婦搶先一步,滿臉堆笑的問:“客官,您去哪兒,俺這轎子剛保養過,新的很,保管你坐上去穩穩當當。”
葉玖坐進轎廂,首先去了臨江縣的牢房一趟。
待她滿身煞氣從牢房中出來後,便讓轎婦将她擡到臨江城主街附近一處鬧中取靜的房子裏,敲開房門。
來開門的門房見到葉玖,驚叫到:“奶奶回來了!”
葉父和幾個孩子從屋裏歡快的出來,驚喜的問:“你怎自己找來的?”
他們剛搬進來沒幾日,還沒來得及同葉玖說大兒子給新購置宅院的地址。
葉玖環顧四周,這座宅子是一座二進四合院,腳下是平整的磚石小徑,院子裏錯落有致地栽種着各類花草,正值花期,花枝輕搖,散出陣陣清香。
正房與廂房皆由青磚砌成,整個宅子雖不奢華,卻處處妥帖,讓人一踏入便心生安寧之感。
葉父跟着她的視線一同看去,笑着說:“是明月讓大兒子給咱買的,我原說不要……明月卻說她又沒有親人在這個世上了,便将咱們當親生的爹娘一樣,不用替她省錢。”
“明月這孩子,真是好孩子,又重情,你看吳家老兩口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便知,她呀,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
說着他靠着老妻喟嘆道:“真是陰差陽錯,讓兒子得了個好妻主,你不知道,明月還準兒子外出挑起家業。咱家峥兒如今,真是不一樣了,這房子從選址談價全是兒子一力之為,若是原來的……那兒子得受多少罪啊,我真是眼淚哭幹也沒法子。”
葉玖一字未言,葉父這才注意到,葉玖面色陰沉,似有不虞。
他膽怯的縮回身子,問:“妻主……可是有事發生。”
葉玖知道該笑一下的,她這個夫郎自幼沒受過什麽苦,葉玖本人的母父為人寬厚,葉玖自己也溫和,幾個子女争氣,大女兒因擁護裴天绫讨伐逆王有功,前途盡有。
便是當初逃難路上,因一路有葉玖和大女兒保護,他也沒有吃過什麽苦。
他只是個普通的內宅夫人,自己如此冷面緊繃,只怕會吓到他。
知道是一碼事,做到又是另一碼事。
葉玖如今無論如何也是笑不出來的,她自己也是渾身緊繃着,根本沒法假裝鎮定來安慰老夫。
葉父見葉玖鐵青着臉遲遲不言,便道:“可是有什麽為難的,不然找明月來商量下……明月近些日子忙,這樣,我把大兒子喊來,峥兒如今也能頂事的,若是小事他便辦了,若是大事再讓他去找明月。”
葉玖深深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
葉父連忙去喊小女兒,讓她去将哥哥接過來,葉玖叫住女兒,道:“你悄聲過去,莫要擾到程會長。”
葉父聽了小聲嘀咕:“什麽程會長,喊明月就是了,自家的孩子,這樣見外。”
葉玖聽到了老夫的念叨。
她未發一言,走進書房。
此時日已偏西,葉家宅院的書房在東側,葉玖也不點燈,便靜靜地坐在鴉黑一片的房間內。
葉雲峥如今已将織室煩勞的活計交給楊嬸的大兒子楊大郎,每日只需去織室走一趟,在裏頭待個一刻鐘的時間便可。
剩下的時間他盡可以陪在程明月的身邊。
程明月一開始還有些不知所措,不住的告訴葉雲峥可以去做自t己的事,不用陪她。
葉雲峥便将自己的安排一一與她說了,程明月聽到他将織室安排的井井有條,便勸他游玩取樂。害得葉雲峥不得不在她面前自剖心肝,告訴她,他就是想與她在一起,時刻也不分離。
程明月方才放心,起初她還有些不适應,時間久了之後,她竟然習慣了葉雲峥每時每刻都在她身邊——有個高級貼身秘書,能力強信得過,還是能睡的那種,實在是太爽了!
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太爽了。
她現在終于知道為啥總秘這個崗能這麽重要了,大太監同理。越是大公司或者國家機構,總秘的權利和作用越是不容小觑。
只是葉雲峥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了,她想找一份資料找不到,還想問他來着。
剛剛好像看到葉家二娘來農會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葉家了,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葉家,葉雲峥一進書房,便見母親靜坐在桌前,也不點燈,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他悄悄的點了一支蠟燭,火苗亮起,他才看到母親雙目微睜,肩膀塌陷,頹然的坐在太師椅上。
葉雲峥吓了一跳,連忙問:“母親,您怎麽了。”
葉玖低下頭去,她無顏面對兒子。
她艱難的開口道:“我今日,去殺了一個人。”
“是誰?”葉雲峥問。
葉玖聲音空洞:“莫霜。”
那個她看着長大,教其習字懂禮,曾一度看好,甚至于願意将親生兒子托付于她的孩子。
雖莫霜後來走上歧途,葉玖心中對她,仍是有半分為師的情誼。
可如今,她卻親自命令下屬,将莫霜用麻繩活活絞死。
州府的莫家父女,亦有同僚親手處置。
葉雲峥愣住,片刻後,問道:“為何。”
葉玖道:“有賊人串通她父妹散布謠言,四處宣揚你曾與她成婚,以此攻讦明月。”
“說明月強娶她夫,無德無行,不堪為朝廷命官。”
“如今農會政策推行,百姓安居樂業……明月在其中做了多少事你應當清楚,她有多重要你知道,農會不能沒有明月。”
“莫霜雖無死罪,可她只要活着,就是隐患。明月為人純善,手段卻不夠狠辣……她下不了手,那便我來。”
葉玖突然站了起來,沖着雙眸圓瞪的兒子,撩起衣擺跪了下去:“兒,我以生母之恩求你,離開明月吧。”
“你在她身邊,只會成為旁人砍她的刀、刺她的矛。”
“娘以生恩求你,跟娘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