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立冬

第81章 立冬

葉雲峥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母親。

她的雙唇正在不住地翕動, 說出的話他卻無法明白。

面前這個人是他的生母,她十月懷胎生下了他,他從沒懷疑過母親對他的愛, 他怎麽也無法相信, 這樣的要求會從親生母親的口中說出。

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的母親嗎?

如果是的話。

她是怎麽能對親生孩子說出這般冰冷絕情的話。

她分明曉得程明月對自己的重要。明月于他而言,早已不是簡單的一個妻主,她是将他從絕境中拉出,是高懸空中的,世上獨一無二的明月啊。

一直在旁偷聽的葉父猛地沖了出來,撲向葉玖, 拳頭不停地落下, 聲嘶力竭地質問:“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兒子好不容過上好日子,你是要逼兒子去死嗎你這個混蛋。”

“你以前就這麽狠心,為了自己的名聲, 把兒子推進莫家的火坑。現在又為了所謂的前途, 要兒子放棄這麽好的姻緣。為什麽總是要兒子犧牲?你要守你的大義,憑什麽讓兒子來擔?”

“你如今官居高位,元娘也立下赫赫軍功, 葉家榮耀加身,前程似錦。你不但不給兒子撐腰,反倒逼他退讓?你這還算是個母親嗎?你就一絲一毫都不心疼兒子嗎?”

葉玖面如死灰,緩聲道:“待此事塵埃落定,我便辭去官職,歸隐山林。”

說完, 她便對着聽到聲音前來圍觀的子女們吼道:“還不将你們父親拉走!”

葉家的二子一女見到一貫威嚴莊重的母親跪在哥哥面前, 早已吓得六神無主。

葉二娘不由看向身邊的人,見她沉着臉緩緩點了點頭, 便上前将哭鬧着的父親拉了出來。

書房內重歸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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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玖看向兒子,眼中淚光盈盈:“峥兒,待母親辭官歸隐,你與母父一同,回南洛老家。你若不想再嫁,便一輩子做一個富家翁,逍遙度日,如此可好?”

葉雲峥仿若未聞,只覺得自己仿佛已走入絕境,進退兩難。

一邊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一邊是與他相知相惜的程明月。

依從母親,他失去此生摯愛,餘生都将在痛苦中茍延殘喘。

若違背母命,他又如何能不顧及母親的感受,況且母親所說的那些……

葉雲峥緊咬下唇,唇上泛起一抹刺目的青白之色,雙手也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節泛白,青筋暴突。

他只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裏,找不到出口。

葉玖見他沉默不語,又繼而說道:“明月對你的眷顧憐惜,不過是源于她的純善之心。倘若當初在山下,她買的不是你,換了別人,亦會對那人傾心相待。而你,如是換了別人,在你走投無路時救你,也會對那人動心動情。”

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們是兩心相惜!

葉雲峥心中豁然開闊,他聽到母親如此輕看自己與明月的感情,尚覺得委屈憤懑。若明月得知自己輕易便放棄了她,那她心中該是何等的難過?

他們之間的經歷的事,他對程明月的心,豈是母親這樣的局外人所能輕易明白的?

他上前将母親拉了起來,拍拍她身上的塵土,随即自己跪了下去,他擡起頭,看着母親的眼睛,語氣決然:“母親,兒對您懷着至深至純的孺慕之情,母親的養育之恩兒從未敢忘,兒心疼您為了大義如此決絕,但絕不會因此而妥協。”

“無論母親如何苦口婆心相勸,兒都不會答應。”

“在我嫁入莫家的時候,我就已經還了您的生育之恩。這次,我絕不會再退縮。哪怕母親将我逐出家門,褫奪我的姓氏,自此與我恩斷義絕,我也絕不改變心意。”

葉玖冷聲道:“我是你生母,我自有權處置你的去留。你與她本無媒妁之言、聘禮之約,不過是私相茍合。”

葉雲峥神色堅毅:“初嫁從母,再嫁由己。我既已傾心于明月,便生死相随。”

“除非她親口說不再要我,否則,否則誰也別想把我從她身邊拉開。”

“就算母親把我關在家裏,我也會想盡辦法逃出去;要是把我帶到千裏之外,我也會翻山越嶺回來;就算砍斷我的手腳,我爬也要爬回明月身邊。”

葉玖氣得臉色鐵青,身形搖晃幾欲昏厥。葉雲峥見狀,本能地上前攙扶,卻被葉玖用力推開,她顫聲道:“你這樣做是将明月陷于兩難啊。”

葉雲峥嗤笑一聲:“那您為什麽不敢直接找她?無非是認定我無足輕重,即便我心生怨憤,亦難以掀起波瀾。你們就是怕明月知曉後盛怒而去,後果無可挽回。”

葉玖沉默良久,方道:“這只是其一……我也怕明月愛惜自身聲譽……到時候,你會接受不了。”

“不如你先選擇離去,最起碼你心裏能好過一些。”

言罷,她眼中淚光閃爍,确是慈母拳拳之心。

葉雲峥面露悲戚之色,良久,輕聲道:“明月絕非這樣的人。”

“我信她。”

恰在此時,程明月從門外款步而出:“對,岳母多慮了,我并非那般薄情之人。”

她說話時的目光落在葉雲峥身上,溫柔極了,像水一樣。

程明月剛一出現,葉雲峥眼眶瞬間盈滿淚水,剛剛與母親對峙的昂揚氣焰瞬間消散,如乳燕歸巢般撲入她的懷中,泣不成聲。

程明月此刻亦是心緒難平,心潮澎湃。她孤身一人在此世間,也常覺得孤獨。能被一個人如此堅定地選擇,能親耳聽到葉雲峥剛剛那番話,她也心頭發熱。

葉玖見她突然出現,驚愕不已,脫口問道:“你從何時來的?”

程明月淺笑道:“從您用生恩逼迫葉雲峥離開我那時起,我就在這兒了。”

她聽衙役說葉雲峥和葉二娘急沖沖的趕回葉家了,怕葉家出什麽事兒,便想着過來看看。

也正因程明月來了,葉父和幾個孩t子陪着程明月一起,來書房找母親和葉雲峥。

剛剛葉父才會突然沖出來。

沒想到趕上這麽一出戲。

她眉眼含笑,與葉雲峥深情對視。

她确實因葉玖說這種話來讓雲峥傷心而生氣,又因聽到葉雲峥這麽堅定不移的選她而暗自歡喜。

若葉雲峥答應了母親離開程明月,程明月定會深感失望。

她這個人,是有一點理想主義在身上的,一旦認定某事某物,就會堅定不移全力以赴,絕不輕易更改。

她期待着純粹而真摯的感情,渴望那種基于靈魂深處的相互理解尊重的感情。

如果葉雲峥剛剛的輕易答應離開,會讓程明月覺得自己在他心中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堅如磐石、不可撼動。

若真的那樣的話,她對葉雲峥來說不過是權宜,不過是為了生存,而不是情。那她之前付出的感情,終究不過是虛幻泡影,不過是她一廂情願。

站在門外的時候,程明月手心裏,脖子上全是汗,她即想知道葉雲峥會怎麽選,又怕聽到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萬幸,他沒有退縮。

幸好,他和她一樣堅定。

程明月對一臉惆悵的葉玖微微拱手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道:“岳母無需憂慮,我斷不會因外界流言蜚語而舍棄阿峥,定會給他一個幸福的将來。”

葉玖面容糾結,苦嘆一聲:“我豈是……唉,只是你們今後如何應對?裴大人又該如何是好?”

“我當初提了這個想法,裴大人極力阻攔,是我執意回來。”

“你們只顧成全自身情義,可裴大人獨自應對朝堂诋毀,苦苦支撐,她又該怎麽辦呢。”

程明月輕舒一口氣,道:“我與裴大人已有對策,母親何必擅自妄為。”

她猜到這件事是葉玖等人自作主張了,因為裴天绫和她的通信不斷,裴天绫說過想借此契機鏟除敵對勢力,順帶整饬律法,讓社會風氣變得寬松一點。

裴天绫還等着讓程明月在前面替她沖鋒陷陣,她回頭好輕松迎娶吳修呢。

葉玖搖頭道:“你們能有何良策?”

她嘆息着說:“無論什麽良策,朝中言官豈會輕易善罷甘休。”

程明月從容道:“她們不就是攻擊我以侍為夫。”

“當初莫家以半斛糧食将雲峥賣給我,我簽的是五年賣身工契。”

“黑紙白字紅手印的契書,就在臨江縣官府放着,只要找出來扔在朝堂上,誰也說不出半個錯字,他身份上是我家的工,且與原妻家一刀兩斷,無論我對他做什麽都是說的過去的。”

她轉向葉雲峥,目光中滿是愧疚與深情,“只是要委屈阿峥,無名無分地再伴我四年,待五年工契期滿,我定當風風光光地迎娶你。”

葉雲峥破涕為笑,柔聲道:“只要能與明月長相厮守,哪怕一生為侍,我也心甘情願。”

程明月笑着摸了摸葉雲峥的頭,葉玖看着面前恩愛的兩人,神色變幻莫測,沉吟片刻,說道:“峥兒先出去,我有話要私下與明月相談。”

葉雲峥依言乖乖退了出去。

程明月挑眉問道:“岳母想說什麽?”

葉玖道:“明月,你身為女子,且有能力有抱負,前途一片光明,本可成就一番偉業。怎可因一個男子而放棄這大好前程?你身負上天賦予本事,理應為這天下蒼生謀福祉,需為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而峥兒,他是個內宅男兒,他沒有信念也不需要什麽抱負。他見到餓殍滿地,只會心生憐憫,卻不會想到去改變這世間不公。”

“男人,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遇到什麽女人,就活成什麽樣子。”

程明月眼神變冷,厲聲道:“岳母此言差已。”

她其實猜到葉玖會說什麽,葉玖是個典型的古代文人,未報君恩為君死的那種,一生理想便是青史留名。

但她程明月不是。

程明月道:“岳母您看,世人總說男人不重要,到了這種時候卻又說男人重要,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既然男人這麽不重要,為什麽您一定要他離開我?說到底,您終究還是愛惜自身羽毛,擔憂他因我連累您的聲譽。”

葉玖不解道:“難道你都不在乎身後名了嗎?”

成為後世敬仰的楷模,不正是萬千士子所最求的嗎?

程明月神色平靜,緩緩道:“身後名?有名字的人才需要身後名。那些餓死的饑民,死在他鄉的流民,被酷吏刁難含冤致死的無辜百姓,她們的身後名又在哪裏?誰會為她們歌功頌德,誰會銘記她們的苦難?”

“我做的這一切。首先,養活我自己,讓我自己能在世間立足。其次,養活身邊的親人,讓他們免受饑寒。再者,便是盡力惠及親人的親人,乃至更多的人,使大家皆能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總得先活下去,才會有所謂的身後名啊。”

“我不是為了文人墨客才挽起褲腿,赤腳踩到黃土中,為什麽要為了她們的看法違背自己的心意?”

葉玖呆愣的看着她。

程明月抱拳道:“我言盡于此,總之,我不會為了所謂的名聲和雲峥分開。岳母保重,将來我與雲峥依舊會如往日一般孝敬您。”

“只是同樣的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

說完,她走出書房,拉着葉雲峥走出葉家。

此時天色已晚,夜空如洗,清冷的月光灑在他們身上,如夢如幻。

她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娘要是真的不要你了怎麽辦。”

葉雲峥哼哼了兩聲,沒有骨頭似得靠在她身上,說:“那我就只有明月了。”

好像也挺好的。

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和程明月。

就像最一開始,兩個人在橋頭村上的小木屋裏,那時他尚不知母父在世,只有彼此沒有別人。

兩個人相互依偎,為了明天吃什麽發愁,為了下一季能豐收而努力。

他把程明月的手拉在胸口,輕輕用指腹去感觸她手心上的紋路。

命運交織,他何其有幸,竟能與程明月相遇相知。

程明月搖了搖頭說:“算了算了,畢竟是你娘,生身母親呢。”

“就當她老糊塗了,讓讓她吧。反正她也不能對我們做什麽。”

葉雲峥笑了起來,說:“好。”

程明月:“我回去就給裴天绫寫信,讓她把你娘調回南洛分田地去,依我看,她還是太閑,沒事兒找事。讓她感受下分田劃線有多難量,那幫地主有多難纏,愚昧村民有多難教化,她就沒那麽多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了。”

“不說別的,就讓她調停一次兩個村為了搶水源械鬥,她就知道基層工作到底有多困難。”

“依我看,她就是這段時間跟着黃将軍和裴天绫搞奪位,朝堂陰謀權術耍多了,才會滿腦子高屋建瓴,不腳踏實地,成天想些有的沒的。”

葉雲峥掩住嘴偷笑,他覺得自己好不孝,可聽明月罵他娘真的好爽。

一陣寒風刮過,葉雲峥打了個哆嗦,程明月把他的手拉進懷裏:“冷嗎?”

他順勢攬住她的纖腰,微微搖頭,輕聲道:“不冷。”

他如今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兩人心意相通,互訴衷腸,如何會冷呢。

程明月看着天上被寒風吹起的落葉,感嘆道:“冬天要來了呀。”

“去年冬天,我們還在為了吃飽飯發愁,如今卻能為了老母迂腐難以溝通為難,也是一種進步。”

葉雲峥被程明月逗笑,他幹脆停下來,直接抱住程明月。他雙臂微微收緊,将程明月擁得更緊幾分,提醒她專心一點。

清風,明月,兩人相依,如此詩情畫意,她老是說這些不合時宜的。

又是一年春去冬來,在冬季來臨之前兩人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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