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做夢

1   做夢

◎有人引她來此……◎

永成十八年,三月二十八,又是一個陰雨天。

寧知越倚着窗棂,望着遠處起伏連綿的山林已經被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灰色,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自來汜州後,連着一月有餘陰雨綿綿不斷,空中氤氲的潮氣夾在冷風中肆無忌憚地亂竄,面上、身上沾染分毫便是一陣寒顫,連她自己也分不出究竟是因為這濕寒的風還是因為剛剛那個離奇又詭異的夢。

夢裏是和窗外一樣冷寂陰沉的天,她站在通往褚玉院庫房外必經的長廊上,兩側竹簾被風輕輕拂動,長廊上昏黃的燈火将人影時遠時近時胖時瘦地拉扯着,就是這個時候,在她前頭離她五步左右的那個丫鬟僵硬地扭轉身軀朝她幽幽地說了一句:“我們該走了。”

去哪兒?

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有些多餘,師娘不是交代她去庫房清點演練戲法的行囊麽,她初來別苑還不識路,還是她自己尋了一個手頭空閑的灑掃丫鬟為她引路。

看着不遠處的人,寧知越想起來,這丫鬟名叫冬珠,人如其名,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人長得憨厚敦實,就是膽子小,說話是總是先怯生生地笑一笑,然後壓低頭只露出那一雙圓溜烏黑的眼睛,聲調極其微弱地回應。

再看看眼前的人……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顧不上多想,寧知越跟了上去。

褚玉苑大小院落、高矮閣樓、曲折游廊交錯繁雜,看得人眼花缭亂,也不知府上的丫鬟內侍得花多久才能記清哪條路是通往那個地方的。

忽然走到一處岔路,寧知越腦中隐約覺得有些熟悉,左腳不自覺往左邊那條道上踏去,看向冬珠,卻見她仍舊往前直走。

寧知越詫異,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冬珠走的方向是錯的?

好一會,冬珠好似察覺到身後的目光,也停下腳步站定在原地,緩緩地半側過身軀,目光飄落在寧知越臉上,聲音清亮卻又有幾分板滞:“你怎麽又不走,小心耽誤了時候,被公主責罰。”

公主?公主還管她什麽時候去庫房的嗎?

Advertisement

寧知越正覺得奇怪,冬珠又催促道:“快走吧,別讓你師父師娘等着急了。”

聽到師父師娘,寧知越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也沒反應過來明明是師娘讓她去庫房等着,怎麽在冬珠嘴裏成了師父師娘在等着她。

不想再耽誤冬珠的時間,寧知越繼續跟上,直到看到一道高深的圍牆和朱紅的院門,上面寫着‘謹園’兩個字,她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冬珠帶到內苑裏。

沉雪園分為內苑和外苑,內苑也就是謹園,是公主及別苑裏貴客待的地方,而外苑除了前堂就是褚玉苑和花苑,花苑顧名思義是養花的一個地方,褚玉苑則是別苑裏所有伶人藝伎待的地方。

去歲年末,平寧公主府傳出要開探春宴。平寧公主想辦個與衆不同的宴會,便命人在城中廣招才藝卓絕技藝精湛的匠人緋優,寧知越的師父師娘就在入選之列。

探春宴在四月十二,現下只剩半個月,寧知越之前一直跟着師父師娘在公主府學規矩,昨天才被人領到別苑來,熟悉別苑的環境和規矩。

她還記得,昨日掌管府內庶務的洛長史訓示過,沉雪園有內苑與外苑之分,內外分明,哪怕再得內苑的主子青睐,進出內苑也需要內苑主子貴人的傳喚和對牌,沒有就不能進。

她要去褚玉苑的庫房,也沒聽說有人傳喚,冬珠為什麽帶她去了謹園?

正詫異,想要追上去問一問,誰料她人都站在內苑門口,門口沒有人看守阻攔,而內苑裏竟然明光瓦亮,風暖花香,俨然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她側身轉頭望着門外陰雨沉沉的天,一牆之隔,內外陰陽分明。

那邊冬珠好像察覺到寧知越不走了,回頭來叫她,寧知越這才注意到她之前一直側着身子,并沒有看清她懷裏一直抱着一個古銅色的花瓶,青翠的竹葉,鮮豔的茶花,還有瑩白如雪的梅花。

她當即反應過來了哪裏不對勁,除去冬珠古怪的行徑,混亂的天色,還有她懷裏的那瓶花。

那瓶花應該是花苑今天為公主準備的瓶花,是由花苑的小丫鬟春兒送去的,而她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完全是因為在去庫房的路上,她不小心撞到了春兒,致使這瓶花打翻了,她當時想要幫忙撿起來重新插花,還被春兒身邊一個冷傲的女子斥責了一頓。

寧知越恍然大悟,她已經去過庫房了,與春兒撞上之後,冬珠戰戰兢兢,唯恐再出事端,就帶着她直奔庫房,然後匆匆離開。

既然已經去過庫房,那現在是……

做夢。

霎時間,所有的不合理都變得合理起來。

心裏有了答案,沒有了之前的不安,反而更想知道她今日是頭一回見冬珠和春兒,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呢?

知道自己做夢之後,寧知越沒有了之前忐忑,瞧着冬珠怪異的神情反而多了一分好奇,為什麽夢裏會是春兒抱着花呢,還要帶她去內苑,幹什麽去?

她想着也問了出來。

冬珠抿着嘴唇角硬生生上揚,笑容極其怪異:“你怎麽糊塗了,今日宴會,自然要來內苑,你師父師娘讓你回去取東西,已經等了有一會了,可別再耽誤了。”

這個夢竟然隔了半個月,寧知越越發覺得新奇,故意沖着冬珠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八,晨起你才帶我去過庫房,不信你看門外的天色呢?”

冬珠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外苑上空黑沉沉的雲好像被什麽東西推動,一點點地往院內移過來,周遭的燈籠如明星一樣驟然閃爍起來,冬珠勾起的嘴角慢慢垮下去,目光落在寧知越身上中恢複了鮮活的色彩卻有陡然轉成驚惶的神色,雙手捂着口,懷中的花瓶順勢摔在地上,咣當幾聲響,鮮綠的竹葉,豔紅的茶花,純白的梅瓣散落了一地。

她呆愣愣地盯住地上許久,才緩緩擡起頭,睜圓的雙眼眼底鋪滿水氣,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一步步往後退,口中嗫嚅地說着什麽……

寧知越往前一步,冬珠也瑟瑟縮縮地往後退,像是受到極大驚吓被人逼迫着擡起顫抖着手指向自己,口中喃喃低語也一聲聲擴散,到最後近乎歇斯底裏地驚叫起來:“就是她,就是她……”

寧知越不明就裏,只覺得這個夢既荒誕又荒謬,正想着如何能醒過來時,一陣沉重齊整的腳步聲夾雜着兵甲撞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

方才進來的那道院門不知何時已經緊閉,一地的殘紅綠葉還在,卻不見冬珠的影子。

即便只是一個夢,那種人多勢衆步步緊逼的壓迫感還是很可怕,寧知越最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開始四處逃竄。

急遽緊促的腳步聲擴散在園子裏的各個角落,寧知越不知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一路上始終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更是想不通,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個夢,怎麽還當了真呢?

越想越覺得荒謬,寧知越索性停下來,等着看看究竟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然而一息,兩息,三息過去……又好像過了很久,不僅沒有人追來,更是聽不見緊追着自己幾裏地的腳步聲。

清風拂面,卻聽不到柳條摩挲的沙沙聲;大雁成群,也聽不到嘎嘎的鳥鳴;魚躍出湖面,仍舊聽不到嘩啦的破水聲,周遭一片寂靜,山川湖泊、亭臺樓榭在無聲無息中全然變了樣。

長長的夾道兩旁遍植綠柳,左側是汪洋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湖泊,左側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河道,不知從何處蜿蜒而下,在百來步的夾道處連通彙入湖泊,交彙處以木棧橋連接對岸,直通臨水而立的水榭,水榭前還立了一塊巨石,迎面石壁上朱紅底漆描了三個字:滄瀾榭。

竟是到了平寧公主休憩的居所!

水榭四圍的帷幔都被放下,臨水的那面窗邊的帷幔上隐約映出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

能出現在謹園裏的女子,除了平寧公主,便是客居在別苑裏的貴人。

理智告訴寧知越,她不該去窺探,以免招惹麻煩,但……在夢中需要什麽理智。

她緩步往前走去,忽然,左側湖面上‘咕咚’幾聲響,水底似有什麽東西浮起來。

寧知越的注意被引去大半,停下腳步,往湖邊又挪了幾步,靜靜等了一晌,突然,水底的暗影越來越清晰,及至浮出水面……

竟然是一張泡得腫脹發白的臉……

寧知越毫無準備,捂着心口往後退了兩步,又想看看那長臉究竟是何面目,猶豫着上前再端詳端詳……

就在這時,水榭內又傳出一道女子凄厲的叫喊聲,寧知越未做思考側過頭去看水榭,帷幔上的影子不見了,而在身後一聲粗重的嘆息聲飄進她的耳際。

她僵着脖子緩緩的轉過身,眼尾餘光瞥見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張慘白的臉,一只白骨森森挂着厚重河泥水漬的手,突然重重地摁在她肩上随即往前一推,寧知越感覺到腳下一個踉跄,身體失去平衡往身後的湖面倒下去……

**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寧知越久久不能平靜,腦子裏不自覺地回想着夢中的情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冬珠那句“就是她”無從知曉緣由,但水榭裏的女人和湖面浮屍卻不是無跡可尋的。

寧知越默了一陣,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裏面有兩疊信箋,最尋常的桑皮紙,逐一展開鋪在案幾上,寥寥幾個字,字跡落筆滞緩而有些筆劃卻又飄逸隽秀,一張寫着:南漳,溺水,公主,另一張則是四月十二,沉雪園。

看似零散、毫無關系的幾個詞,寧知越在初次看到時心中頗為震顫。

公主也好,沉雪園也罷,與她無甚關系,可是南漳……南漳縣是汜州下轄縣城,離汜州只要半日路程,更何況她要找的人就在南漳縣。

去歲六月,她偶然發現了三哥私藏的家書,好奇之下偷偷翻看了,這才知道,早在兩年前她離家不久,家中變故陡生,而她已成了一個“死人”。

所有的變故都是從她的“死”開始的。

兩年前,她和從小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的侍女玄素約好先後離開汜州,她走後不久,便有人在與南漳縣一水同源的鄰縣河道裏發現了她的“屍體”。

她是“投湖自盡”,認屍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和玄素,兩人為“她”收殓、下葬,不出七日,早已被她放走的另一個侍女青予,也被發現溺死在相同的水域,人們說她這是殉主,仍是弟弟和玄素認屍、收殓、下葬。

再之後,是玄素離奇消失在寺廟裏,再再之後,已過半年,阿爺與弟弟也消失在在外行商的途中。

僅僅半年,舉家覆滅,毫無征兆可循,亦無線索可追尋。

就連她想回來查明真相,三哥也是再三規勸她:等一等,再耐心等一等。

等什麽?他未曾言明,但寧知越知道,她必須回來,找出那個謀殺了“她”,乃至造成她家人莫名失蹤的兇手。

然而,她小看了三哥阻攔她的決心。

她從西域私逃回中原,一路上被三哥派出的人追趕,幸而得人相助,在邢州暫留數月,以為躲過了那些人,卻不想三哥主動傳信給久不聯系的二哥,讓他派人來尋,而沒有來由的,在這件事上,二哥與三哥所想一致,都讓她打消回南漳縣的念頭,更不要在此時調查此事,還将她綁回京城去。

她自是不會屈從,趁着上元節時,二哥對她放松警惕,偷偷逃出京城,直奔汜州而來。

她還活着,卻成了衆人口中的“死人”,兩位兄長堅定的阻攔更是突顯出這件事不簡單。

到了汜州,她有心打聽線索,卻是一無所獲,城裏人都好似被人下了禁令,對此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除了那兩封不知從何而來的匿名信。

兩封信字跡相同,都沒有落款,第一封是她還在京城的時候,憑空出現在她房間裏,第二封信是她半個月前在南漳縣落腳,離開自己的房間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再回來就發現這封信出現在她床邊。

沒有一點異象,她也去問過客棧的小二,并沒有其他人來過。

她得承認,看到第一封信後,她的确十分激動,也堅定了她必須來汜州的決心,但汜州百姓的沉默讓她警醒——有人試圖用這樣一封信将她引到汜州,目标直指平寧公主。

這人不僅熟悉她的身份,還知曉她的行蹤,而她對那人一無所知。

事情至此,再想着隐瞞身份,暗中向人打聽玄素下落,問清自己是如何“死”的,未免就太蠢了。

送信之人既然讓她來公主府,好嘛,她就來探探深淺,看看這人究竟在耍什麽花樣。

不過,在進公主府之前,她還頂着一張與從前只有五六分相似的臉,大搖大擺地去了一趟南漳縣,果然,有人開始慌了,在她将要出行的馬車上動了手腳。

她早有防備,自然不會有事,借着這些人慌亂探尋她下落并想着法對付她的同時,她機緣巧合地進了公主府。

眼下算來已過了半月,為防自己藏的太隐秘,昨日來沉雪園途中,她故意掀開車簾,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也不知那些人發現沒有。

只可惜在調查公主一事上她失算了。公主兩年前開始便久居沉雪園,她在公主府蹉跎了近半月仍未探聽出平寧公主與自己的“死”有何聯系。

眼下雖是到了沉雪園,但別苑又有內外苑之隔,所剩時日不多,她得在那些人找來之前,弄清楚這兩封信上的內容是何意。

其實今日來庫房的路上,她已按捺不住向冬珠試着打探過公主及公主府的情況,然冬珠膽子小,又是外苑負責灑掃的丫鬟,知道的也都是些衆所周知目所能及的事,唯獨當她提起平寧公主時,冬珠才開始支支吾吾,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

這越發讓寧知越生疑,她來到汜州後才聽聞,平寧公主染了怪病,待要細問,就沒有人敢說出個一二三來。

一個人不敢說,可以說她是膽子小,不傳謠言,但一群人都這樣,寧知越反而覺得其中有貓膩。

她收起兩封信,心裏也琢磨着,離四月十二只剩半個月,她明目張膽地在汜州出現不止是為了引出真兇,玄素已在汜州銷聲匿跡兩年,若她還平安無事,自己出現在汜州,她當也會知曉……

正想着,忽然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那個聲音和夢裏蜂擁而來只聞其聲不見人影的響調如出一轍,寧知越頓覺胸口如擂鼓般,心跳越來越緊。

可一轉念,又自覺可笑,什麽事都沒發生,有什麽可緊張的?

她想着,行至門邊,正好那個腳步聲也在門邊戛然而止,門邊一個年紀約莫三十,形容略顯瘦弱的女人扶着門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待見到來人,寧知越愣了一下,提起的那口氣也平複下去,覺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師娘的确說過一會就會過來的,只是不見師父的蹤影。

她上前幫着祝十娘順氣,才伸出手,就被祝十娘一把攥住拖着往外走。

寧知越一頭霧水,卻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急迫,忙問怎麽回事。

祝十娘歇了兩口氣,說話斷斷續續,“快……快些……走,前院在……搜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