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章
30 第 30 章
◎兇手的目的從來就不是公主……◎
寧知越去而複返、來勢洶洶,經行之處,動靜不小。老劉頭等人隔着老遠就聽到這響動,面露喜色,還當寧知越果然言出必行,這才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便已将這事了結,果然是沾了貴人的光。
待屋前那兩扇門被粗暴地推開,砰的撞到牆上,門洞裏出現三個身影,除卻身後那兩個一臉懵懂的少年,寧知越面沉如水,目光如利箭般一一掃過屋內衆人。
老劉頭覺出一絲不對,心內突突的,頓了頓,将那不安壓下,擠出笑臉問:“寧娘子,我們這是……能走了?”
寧知越冷笑:“走,去哪,問你們的話老實說了嗎?”
一衆人當地壓低頭,屋內悄無聲息,一時都能聽到主人粗重的呼吸聲。老劉頭站在衆人前頭,即便低下頭,還是能察覺到寧知越冰冷刺骨的目光。
他已然知曉她是為了何事,渾濁的眼球盯着地面潮濕的灰土左右轉動,再緩緩擡起頭時,仍是陪着笑臉,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故意問:“這……這話怎麽說?我們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再有旁的,也是我們不知道的了。”
寧知越冷哼一聲,“是嗎,你連映秋出生何地,家中幾口人,樂坊裏經年的經歷,甚至樂坊主對映秋的言語都能知曉得一清二楚,卻對生活已久的汜州轄地內的事一無所知?”
老劉頭心頭一跳,她這是知道了什麽,還是不知道,故意在詐他?
他張口正要解釋,寧知越睨了他一眼,又掃向衆人,“我勸你們想清楚了再說,這一遍若我還聽不到想聽的答案,便當作我從沒來過這兒。”
此言一出,屋內果然躁動起來,你看我我看你,皆是躊躇不決。
寧知越瞧着這一景象,心中隐有猜疑。石僧所述已然點出公主犯病與南漳縣的關鍵所在,他口中那幾個頻繁被抓進去又放走的犯人,似乎是在以勢欺壓他們,這才使得衆人對此事都閉口不言。
而石僧被關在采石場裏,所知有限,不能完全澄明城中到底是如何談論此事,更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控制言論。去城中巡訪調查也不是不行,但老劉頭等人顯然對此事很清楚,卻在危及自身之時仍然絕口不提,此事定還有文章。
她面上冷肅的神色不改,心裏逐漸平靜下來,思忖着,這些人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百姓,若是背後還有人撐腰,也不會抓着她做救命稻草,唯一的可能便是某個位高權重的人令他們禁言,一旦洩露消息,定比現在的下場還有糟糕。
但再位高權重,在這地界還有人能越過公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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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衆人還在猶豫,老劉頭更是低着頭沉思糾結,寧知越又冷聲開口提醒道:“前日夜裏的事你們也看到了,即便真的沒聽到什麽,也能猜到進來別苑發生了一些事。我也不怕告訴你們,此事關乎公主安危,那位京裏的貴人便是為此在調查,你們如今明知內情,卻有意隐瞞,與那些幕後元兇行徑無異。我來時是禀明過漪蘭姑姑的,你們說,若是姑姑知曉你們故意隐瞞,你們将會如何?那位京裏來的欽使又當會如何做?”
這一劑猛藥下去,果然有人扛不住,撲通一聲撲倒在地,其他人也紛紛趴伏下來。面色慘白,癱坐在地上,兩眼發直,在身後人的推搡催促下回過神,一衆人視線交接了幾個來回,終于下了定論。
老劉頭空咽了幾口口水,停頓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寧娘子,您說這是關乎公主安危的大事,要跟我們打聽,這話不假?”
“自然。”
“我瞧您像是知道了些什麽,也就不與您兜圈子。您當知曉,這樁傳聞與公主有關,若是沒有公主府與官府的禁令,我們何須如此,但您方才卻說問過漪蘭姑姑,這……究竟我們該聽誰的?”
“公主府和官府的禁令?”寧知越眉頭遽然緊皺起來,漪蘭和洛為雍從未提過此事,虞循也未與她說起,韓陽平應當也未告知,是他們可以隐瞞,還是……這本就是一場陰謀?
不,韓陽平會否隐瞞說不準,但公主落水事關驸馬,漪蘭和洛為雍只愁找不到機會給馮昭添加罪名,怎會有所隐瞞呢?
她想了想,說道:“姑姑與長史起初的确是為防坊間議論紛紛,才下令禁言,卻不成想有人借用此事欺上瞞下,姑姑與洛長史只聽聞初時謠言,之後所傳一無所知。若非我身邊這位小郎君偶然提起,衆人還蒙在鼓裏。”
老劉頭将信将疑間,寧知越又引導他,“我聽說有那麽幾個人,還是囚犯,卻在幫着鎮壓這些謠言,公主府與汜州府衙是做什麽的?需得包庇他們做事?”
這下老劉頭及衆人果然反應過來,一臉恍然,寧知越也确信她的猜測沒有錯,那幾個人囚犯應是受人指使,假借公主府和官府之名,在城內封禁傳言。
趁着這個節骨眼,寧知越又添了一把柴,說:“我也知曉你們心裏怕是還有旁的顧慮,這事我能保證……不,那位京裏來的欽使可以保證,你們說了實話絕不會有事。那位欽使你們怕是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老劉頭點頭,這個的确,他有心跟祝十娘夫婦打聽,那夫妻倆口閉得緊緊的,什麽也不肯說。
“當朝虞相公的長子,你們當聽過他的名號吧?”
衆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老劉頭激動欣喜地問:“聽過,聽過,真是虞禦史?”難怪那日祝十娘與孫齊難掩激動雀躍的心,還死守着這個秘密。
寧知越點頭:“當然。都說你消息靈通,當知曉虞禦史正直寬厚,說出這事本算不得過錯,若還是擔憂,待他回來你們自可向他求庇護。”
老劉頭重重地點頭:“信的信的,虞禦史的大名誰不知道,他是大好人,我們信他。您要問的事我說,我都說。”
總算是說服了他們,寧知越松了一口氣,又不免氣悶,早知道虞循的名義這麽好用,我還跟他繞什麽圈子,但總歸目的達到,再想這些也無意義。
接下來,寧知越所問的事,老劉頭才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再有一絲隐瞞,間或邊上的也也會提醒補充幾句。
老劉頭說:“這樁事要從公主落水前三個月說起。”
當年南漳縣裏,有一家富戶姓陳,在南漳縣很有名望,可算得上汜州首富。北方戰亂,不少難民都逃到汜州來,補錄丁戶,汜州人丁添了不少,卻在賦稅上打了折扣。真要去追繳,百姓拿不出來,全充去服苦役,這每年定數上繳朝廷的稅銀還是拿不出來。這時,以陳家為首的富戶,領着汜州其他小富戶填補了這個窟窿,為汜州府衙分了憂。
數年來都是如此,這些富戶們也借着這層關系,與汜州府衙及各縣衙往來密切,富戶陳家的家主陳興文,也有意借此攀附官宦顯貴之家。然而汲汲營營多年,汜州府衙攀附不上,陳興文不知為何轉而将目光投向崇川縣縣令,意欲将自己的長女許配給崇川縣縣令的外甥。
老劉頭說:“這陳娘子也是可憐,自幼喪母,為父不喜,鮮少在人前露面,而今被人所知,卻是因……”
陳興文的意圖未曾考慮過陳娘子願不願意,父女倆因此吵了一架,被陳興文關在院子裏,還命人嚴加看守。如此二日,風平浪靜,但在第三日早上,卻從崇川縣傳來一個消息——崇川縣荒郊的一個村戶在河道裏發現了一具女屍,經官府查驗核校,找出一枚玉佩,乃是陳家娘子所有。
這事傳到南漳縣陳家,陳興文起初還覺得荒唐,只道陳娘子還在自己屋裏,哪來什麽女屍。但看過玉佩,又确确實實是自家女兒所有,心中生疑,便一同前往陳娘子院子,這才發現,屋裏早已沒了人跡。
陳興文震驚之餘不覺憤怒,更覺得此時鬧出這麽一樁事是奇恥大辱,揚言只當沒有這個女兒。但人已經失蹤了,又有玉佩為證,那女屍極有可能就是陳娘子,陳府裏總得有人去認屍。
陳娘子的弟弟,陳府小郎君與陳娘子身邊的婢女一同往崇川縣去,兩人認定那女屍确是陳家娘子陳玉無疑,又有仵作查驗,這女屍身無外傷,乃是溺水而亡,推算時日當時三日前斷命,而陳娘子便是經由院子裏從外頭河道引入的活水,飄流到崇川縣。至于死因,便是與陳興文逼婚,投水自盡。
“陳娘子的喪事是陳小郎君與陳娘子婢女一手操辦,草草了結,但隔日,陳家下人便在陳娘子已經空置的院中發現一閃而過的白影。”
“是鬼魂?”周陸然又好奇又覺得驚悚,拉着石僧在邊上,聽得很認真。
老劉頭眯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傳聞最高是從陳宅開始傳出,他們宅子裏的人心惶惶,因此将那處院子封鎖起來。可又過了幾日,崇川縣郊外同源的河道裏又發現了一具女屍。這次沒費多少氣力,有人見過那女子,曾在郊外某個村子裏租了一間屋子,官府的人查到那處去,發現那女子的包袱裏的身契與遺書,這才知道這女子乃是陳娘子身邊的另一個婢女,早在此一個月前,由陳娘子退還了身契,放她自由離去,但她暫留在那村子裏,得知了陳娘子的死訊,自愧若她還在陳娘子身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自盡乃是為了殉主。”
老劉頭說到這裏,嘆息了一陣,對這二人的結局很是惋惜。寧知越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忍住淩亂的心緒,問:“之後呢?”
“之後,陳家鬧鬼一事愈演愈烈。待那婢女的喪事做完,陳宅裏傳言見到鬼魂的下人也越來越多,這時,替陳娘子與那婢女收殓下葬的另一個婢女求了陳小郎君,要去慈安寺給她們二人做法事,就是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人就在寺廟廂房裏,門戶緊閉,她的行李都還在,人卻憑空消失,你說這駭不駭人。後來聽說,陳娘子從前也常去慈安寺,縣城中便開始盛傳,陳娘子做了水鬼,要報複陳家了。
“這也就罷了,傳聞也都是常有的,今日你說一句,明日他說一句,傳着傳着就變了味,大家也只當個故事,聽過就算了。不過因這事,陳家的生意到底也受了影響,許多與陳家有生意往來的小商戶都擔心此事會波及到他們,紛紛到陳家打探消息,探探陳家家主的口風。誰料當日疾風暴雨,諸位商戶都留宿在陳宅裏。當夜衆人在陳宅裏商議生意上的事,有一名商戶與陳家家主起了争執,回自己屋的時候,途經了陳娘子溺死的那片深塘,驚叫一聲後便沒了蹤影,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陳宅下人經過那水塘才發現水面上飄着一個人,正是昨夜失蹤的那名商戶。”
官府的人很快就來了,經查驗,又是溺死,沒有外傷,不是被人謀害,因說是失足落水,後來外頭有的傳陳家人害死了那商戶,有的則說他是遇上了水鬼。
這時因着陳家在南漳縣頗有名望,大家只是嘴上說一說,并不當真,直到第二回陳宅的水塘了又死了人,又是一個留宿在陳家宅子裏的商戶,但與上一回不同,這回的事牽扯到了平寧公主。
老劉頭說到這裏,還有些猶豫,寧知越看出來,公主與陳家的事,問題就出在這裏,因讓他只管說。
“其實這事是後來叫人發現的。第二個商戶死的那晚,別苑裏平寧公主也突發癔症,兩人俱是夜裏出事,那商戶是溺死,平寧公主也落水過,初聞之時,也覺得只是巧合吧,但接下來就古怪了。陳家父子失蹤後,陳宅也敗落了,這會死的不是宅子裏的人,而是南漳縣的百姓,這兩年裏雖說也有不少人溺死在河道中,但這其中有六樁與公主發病的時日時辰都能對上,這總不算是巧合了吧,所以百姓們都說這事與陳娘子的鬼魂有關,因說當初水鬼本是想索了公主的命,但公主是皇室貴胄,有上天庇佑,鬼怪靠近不得,這才拿普通百姓撒氣。”
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曲折的內情。三哥藏起的家書中只簡單說了陳家的變故,并未寫明個中內情,被二哥帶回京城後,她也問過二哥,二哥也只是粗略提及,所述信息與三哥信中相差不多。
虞循說京中知曉消息是去歲十二月中,比她到京城之時要早,二哥當是一早就知曉此事卻故意隐瞞,阻止她來汜州調查,是因為知曉此事關乎公主或許還關乎朝政,所以才讓她等一等,那麽遠在西域的三哥呢?他為何阻攔自己回來?事情遠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
她問:“你們既已得知女鬼殺人的傳言,城內必然人心惶惶,為何此事還能被壓下,你們又如此言聽計從的保守秘密?”
老劉頭嘆息,“我們也不想啊。這事本來在公主第三次犯病的時候,已經有人發現了其中不對勁,城內就開始傳的沸沸揚揚,但公主府和府衙很快下了禁令,嚴令所有百姓談論此事。開始大家也不當回事,私下裏說一說你官府和公主還能聽見不成,可他還就真聽見了。最初是将這些人關進大牢裏,打一頓板子,有多少抓多少,抓多少罰多少,漸漸大家明面上就不談了,只三兩個人聚在一處還是悄悄說一說的,但即便這樣,還是被人發現,就有人摸黑拿麻袋将你蒙了頭,狠狠的打一頓,後來才知道是上頭悄悄下了令,不論是誰,只要發現有人提起這事,舉報了就可以領賞錢,這汜州百姓這才不敢開口談論此事。”
“這上頭是誰,告密總得有個去處,是何人受理此事?”
老劉頭搖頭:“我只挨過打,沒告密過,也不知道他們跟誰告密的。”
寧知越又看向其他人,“你們也沒有過?”見他們垂着頭支支吾吾,又道:“可別想着這個時候還能隐瞞,真讓我查出來,你們還能不能出去就不好說了。”
這是,有一人緩緩擡起手,顫顫巍巍地說:“我……我告過。”
一時大夥都看向他,老劉頭也怒目而視,他臉色漲紅,不敢擡頭看人,寧知越先開口讓他說實話。
這人道:“我們跑江湖,做街頭買賣的,總怕得罪人,因此結識了幾個與地頭有些名號的兄弟。當初城內謠言四起時,他們就曾向我還有其他幾個同行的朋友打聽,是什麽人傳出這謠言來的,源頭在何處。我當時也不知道,并不關心,也只聽了一嘴,沒放在心上,後來事情鬧大了,那群人先給我提醒,他們上頭吩咐下來,這事千萬不可再提,若是聽到有人提起就告訴他們,他們來解決,還給銀錢。我……我就好奇,跟他們告密過一次,後來見那人被打的半死,心裏害怕,也就不敢再做了。”
寧知越問:“他們都有哪些人?他們的上頭又是誰?”
“就是些街頭那些潑皮無賴的,各鄉縣都有,我認識的有幾個便是您此前說的常出入府衙牢獄的。他們每次說起也只說上頭怎麽吩咐,旁的都不說,只要在汜州待過的都知道他們,也都不敢招惹的。”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老劉頭說:“各縣城确實有不少市井無賴,他們從前就常在各鄉縣欺男霸女,鬧得雞犬不寧,報官之後關入大牢,沒個幾日又被放出來,又變本加厲的報複,總之難纏的很,沒人敢惹他們。”
聽起來,這些惡霸的背後像是有人撐腰,公主府不大可能,反而是州府更容易運作。
“他們只在汜州禁言,若是離了汜州,這事也會傳得人盡皆知,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那人回道:“我當初也是這麽懷疑過,但那些人說,他們自有方法應對,叫我少過問,最好是找出誰在背後造謠,會有一大筆賞錢。但我尋思南漳縣死人與公主犯病這事不斷,這謠言總會再起,這怎麽攔得住,他們就都不說話,我也就不理會了。”
事端不斷,謠言也不會斷……
寧知越心頭一跳,她就說為何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她一心以為老劉頭所說的事與她和虞循調查公文阻截一事有關,一直沒顧得上公主犯病的事。
幕後之人攔截公文是因為公主落水犯病,哪一樁都足以讓陛下派人來探視,一旦這人來了汜州,就免不了得知汜州的傳聞——女鬼殺人,也勢必會了解真相,安撫百姓的恐慌……
寧知越愣愣得僵在那裏,腦子裏重複着那一句話:事端不斷,謠言也不會斷……
錯了,全都弄錯了。
兇手的目的從來就不是公主,只是為了借公主的身份造勢,引朝廷派人來調查,而還有一路人,或者可以稱他們為整樁案子的幕後元兇,他們目的相反,行為相悖,才會攔截公文書信,壓下傳言。他們十分清楚各自的存在,于是才有了公主屢次犯病、南漳縣數次詭異溺亡的事件、永遠傳不出去的信件,而去歲末,那個商人在京城的酒後醉言,打破了這個循環,于是……虞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