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第四十章

今夜的雪, 下得沒完沒了。

宅院很快覆上了雪白的一層,在燈籠昏黃的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寧勖杵着拐杖,立在月亮門邊, 面無表情看着院子, 發髻肩膀漸漸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常山垂手肅立一旁,見寧勖握住拐杖的手太過用力, 骨骼青筋突起, 他卻不敢出言相勸。

這是郗瑛在廣陵城住過的院子。

常山覺着, 寧勖此時比冰雪還要冷上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 寧勖終于邁開腿,緩緩朝院子走去。興許是右腿的傷, 他步伐緩慢, 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寒冬時節,院中的茶花金桂等依舊蒼翠,濃綠的葉片上托着雪, 全然不見冬日時的荒蕪, 反而格外生機勃勃。

她應該很喜歡這座院子。

記得在村裏面時, 她就經常上山, 她說山上有野茶花,花開得很随便,不怎麽好看, 冬日能看到花, 還是令人愉悅。

寧勖記得郗瑛說這句話的時候, 還特地斜看向他, 明明白白意有所指。

她在抱怨,他困着她在這個破院子, 她喜歡花團錦簇,喜歡享受,嫌棄村裏的冷清貧寒。

正屋中擺着小爐,爐子上的鍋傾倒在了地上,牆角有被啃食過的魚骨頭。

又煮魚吃了。

逃走得急,煮好的魚沒能吃到,便宜了野狗野貓,她肯定會罵人。不直接罵出來,也會在心底罵,她向來不肯吃虧,自己不高興,也不會讓別人好過,她會讓人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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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卧房裏,箱籠都打開着,淩亂不堪。縫隙裏露出一截細絹,寧勖伸手拉了出來,是一件中衣。

她并未帶着行囊,應當是他們走後,仆從進來搜刮過。

留下錦衣華服,她又得生氣了。那張臉,憤憤鼓起來,生動極了。

若是當初将她留在平江城,給她華宅錦衣,她可會安心留下?

細絹柔軟細膩,從指尖滑過,墜落在腳上,寧勖垂眸看去。

像是在嘲諷,嘲諷他的心口不一,嘲諷他的癡心妄想,他的卑微乞憐。

寧勖的呼吸急促,神情中痛苦閃過,擡腳用力狠狠踢開,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常山神色大駭,連忙追上,焦急地道:“公子慢些,公子腿上的傷又得裂開了,公子......”

寧勖猛地轉身,常山迎着他赤紅的雙眸,話頓時卡在了嗓子眼。

“将這座院子燒掉!燒幹淨,片甲不留!”寧勖的聲音,從齒縫中溢出。

常山不敢多言,忙着應下了,喚來親衛交代下去,急急跟在了寧勖身後。

寧勖依舊走得很快,他的右腿明顯遲滞,他卻渾然不顧,後面仿佛有千軍萬馬追來,他在倉皇逃竄。

回到宅邸,常山從車轅上跳下來,前去打開了車門。寧勖從車上下來,常山偷瞄過去,見他神色已經恢複了尋常,提着的心總算落了回去。

這時,趙穗從倒座客房走出來,上前盈盈見禮:“寧哥哥。”

寧勖腳步微頓,颔首致意,道:“你怎地還未歇息?”

趙穗道:“我在等寧哥哥,想與寧哥哥說幾句話。”

寧勖道好,往正廳走去,“我也正好有話與你說。”

*

沈九對着紅福的指控,不敢去看郗瑛,蒼白的臉上浮上了一層紅暈。

“七娘,我半夜裏疼醒了,睡不着。”沈九低聲解釋,擡眼看向郗瑛,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柔情與癡纏:“我到了七娘身邊,握着七娘的手,就立刻不疼了,睡了一個好覺。早上醒來,我傷口都沒流血了,恢複得很好,你看。”

他掀開衣袍下擺,拉上褲腿,要去揭腿上裹着的傷布。

郗瑛忙攔着了,“哎哎哎,別動,沒流血是好事,你別再弄得裂開了。”

寧勖砍了沈九的右腿,他也傷了右腿,該是故意為之,要報以前被沈九所傷之仇。

郗瑛心情低落了下去,道:“你好生歇着吧,我與紅福先洗漱一下。”

沈九乖巧地道好,“我出去等你。七娘,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郗瑛點頭應下,沈九才叫阿奴來攙扶着他離開。紅福收拾好被褥,阿奴提了熱水放在門口。粗聲粗氣道:“水送來了。”

紅福提了水桶進屋,兩人收拾洗漱。紅福想到阿奴的态度,很是生氣,氣鼓鼓地罵了他一通。

“七娘,我跟你說啊,那個趙先生也很不好。”紅福湊到郗瑛身邊,皺着鼻子很是氣憤,小聲嘀咕。

“我上次就想告訴七娘了,他兇得很,跟常山他們的兇t不一樣。上次沈公子帶你走後,他攔着我與丁一,不許進去見寧公子。我看他是巴不得,七娘趕緊離開寧公子。”

趙先生喜不喜歡她,都已經不重要了,郗瑛只好笑地聽着,閑閑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寧公子聽到了,将我與丁一叫了進去。”紅福裂開嘴笑,馬上變得得意起來:“他氣得很,嘴都快歪了,卻不敢吱聲。”

“不過常山也壞得很,他居然讓我将夾衫脫下來,不要臉。”紅福瞬間又生氣了。

郗瑛擡眉,問道:“常山發現了?”

“嗯,他們打了起來,我稀裏糊塗掉下了馬,又稀裏糊塗被常山揪了起來。常山連着摸了我好幾下,然後讓我脫掉夾衫。”

紅福翻着身上的夾衫,指着被割開,又重新縫起來的地方,“喏,就是這裏,常山割開的。裏面的珍珠,被常山拿去了。我跟他說裏面只是一些不值錢的銅錢,常山不信,真是狡猾。下次見了面,我一定會找他要回來。”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郗瑛耳邊,響起了寧勖的決絕。

她忙搖搖頭,轉開話題道:“紅福,你不害怕嗎?”

紅福嘿嘿笑,道:“不怎麽怕。我可是經歷過生死的人,他們打仗嘛,打得你死我活都沒關系。我只要躲着亂刀亂箭,等到他們打完,誰打贏了,有七娘在,我跟着七娘,就萬事大吉,以後想吃魚就吃魚,想吃肉就吃肉,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郗瑛見到紅福膨脹的自信,不禁白了她一眼,“你還真是敢想。”

紅福振振有詞道:“因為七娘就是七娘啊!厲害得很。再說,我們還有這個。”

她拍了拍身上的夾衫,“寶貝都在,就算沒他們,我們一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郗瑛也下意識摸着身上的夾衫,摸到身前的印章,手微僵,想要扯下來,又放棄了。

既然寧勖沒要回去,他就是不在意,不再用這個私印。或者,私印被她碰過,他嫌棄不再要了。

算了,先留着吧,田黃石也值不少錢。

門外傳來了動靜,阿奴不耐煩催促道:“你們完了沒有,早飯涼了!”

紅福大聲回擊道:“如廁也催,真是讨厭得緊!”

門外瞬間沒了動靜,接着腳步聲響起,越來越遠,阿奴應當離開了。

紅福白眼翻上了天,道:“就洗漱更衣如廁能與七娘單獨在一處說說話,沈公子無處不在......”

她突然停了下來,臉色變了,急着道:“不行,這般不行。七娘,京城可不是外面,規矩多得很,沈公子纏着七娘不放,要是被外人看了去,哪怕當着面不敢說,私底下肯定以為七娘與沈公子已有了首尾,七娘與沈公子只是定了親,還未真正成親,未成親就有了首尾......要不被打死,要不被送進廟宇,絞了頭發做姑子,過上一段時日,莫名其妙就死了。”

郗瑛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主要是這一路來,她根本沒心思,也沒力氣想。

紅福的話,讓她一時有些愣住了。

“七娘,我真沒危言聳聽,在明州城,府裏外院有個婢女荷葉,指給了花房的慶福,兩人還未成親,一時沒把持住,就睡在了一起。”

迎着紅福的欲言又止,郗瑛沒好氣道:“我沒與他們任何一人睡在一起!”

紅福長長舒了口氣,繼續道:“不知大夫人如何得知了此事,荷葉被打死了,慶福被打得半死不活,一家子都被發賣了。大夫人說郗氏向來是重規矩的府邸,哪怕是主子,一樣也要打死,絕容不下這些腌臜事。”

紅福抓住郗瑛的手臂,幾乎快哭了,語無倫次道:“都怪我太笨了,以前沒想起來。寧公子是君子,只有七娘對他亂來,他對七娘很守規矩。再說,寧公子是仇人,府裏的規矩管不到他,就管不到七娘了。我也萬萬想不到,我們會遇到七娘的二婚沈公子,我們還能回到京城啊!”

郗瑛:“......”

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寧勖哪是什麽君子,她與沈九,哪又是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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