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樽

第010章 玉樽

汀蘭樓裏,萬賴俱寂,落針可聞。

宮闱裏,宴席上,那個順着陸簡昭桌沿掉落的玉樽,散落一地,支離破碎,讓衆人心中都提了一口氣,不敢大呼。

前幾日明儀郡主的及笄生辰宴上,不乏有朝臣群起而論。

明儀郡主當行郡主之職,擇高門而嫁,壤朝臣小家霍亂,全然忘了那條明令,“凡南祈子女,婚事門當戶對,自由無阻。”

令元帝沉着應對,道:“郡主不是公主,是朕妹妹的女兒,朕和皇後的外甥女,婚事照令,若朕的外甥女有看上哪家公子,兩情相悅,朕心可慰。”

曉之以令,動之以情,滴水不漏,一切騎虎難下便迎刃而解,凡是明有利,暗忖弊,郡主自由,旁人自然也自由。

那時衆人心中一口氣提着,半喜半憂,今日依舊。

朝臣昨日喜,家中子嗣便可肆無忌憚;昨日憂,萬一明儀郡主心儀之人不是自家兒郎,白歡喜一場。

今日喜,陸世子不曾對明儀郡主有心;今日憂,故意掉落的玉樽,是否暗流湧動為之解圍。

衆目睽睽之下,陸省和陸簡昭先後起身。

“臣,陸省教子無方,還請聖上恕罪。”

“臣子,陸晏,錯手之失,還請聖上恕罪。”

一父一子,一前一後,拱手以禮。

高階之上,令元帝從容威嚴,松弛合禮;令和皇後端莊威儀,舉止有度,二人一同看向尚拘着禮的陸家獨子,陸晏。

令和皇後,名張羨宜,是令元帝的發妻,也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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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順垂,妙挨她身,容華煥發,仿佛珠光寶冠不曾在她身上拓下痕跡,她看着陸家世子,青玉束發,五官清新隽永,身姿端正,禮合乎止,話少言致,倒是個難得的兒郎。

張羨宜端坐高臺,仔細祥瞧,前幾日合宴,她因身子不爽利,沒細細瞧過,如今相看,坊間傳聞不可盡信,流言做不得真。

事事憑心而論才是,若珩兒在陸世子跟前晃上一面,陸世子便求娶,那才是以色視人。

拒傾心,何嘗不是拒權勢;珩兒攪了趟渾水,又何嘗不是拉了陸世子一把,滿都城的高門小姐,不計其數。

女子崇将軍,男子攀權勢,珩兒這麽試探,這下陸世子身邊清靜不少。

可是珩兒——

不能就這麽算了。

失手碎掉一個玉樽,不是什麽大事,但是無人能一直忍受自家孩子屢屢碰壁,令元帝順垂在檀木桌下的手和令和皇後十指相扣,心意互通。

“陸候嚴重了,世子吃醉了酒,不如着下人,引着在水榭醒醒酒。”令元帝的話不容置喙。

這麽一來,趁陸家小兒的東風,令元帝既能借着砰碎的玉樽,沒了衆臣心中欲欲對珩兒婚事指手畫腳,又遂了陸家兒郎本不願在宴席上坐着的心。

衆臣不敢再言。

令元帝還敲了一下東風失儀,幾事齊美,何樂不焉。

陸簡昭從汀蘭樓出來後,身後歌舞不歇,而他渾身舒怡。

随侍是令元帝身邊的柳公公,在前引着他走,亦記得聖上所托。

“世子爺,可否容老奴說兩句。”柳公公彎腰引路,在拐廊處停了下腳,示意陸世子歇腳。

竹簾搖晃,形影交織,月色淺淺照在廊外欄杆上,宮燈照着那抹挺拔身姿,衣玦飄然。

陸簡昭立在外廊柱旁,霜白映了他半個身子,另一半踱在柔光中,如霜如春水,只見他轉了一下身子,春水潺潺,卻透寒無比。

“柳公公,請講。”聲音淡淡,客氣之中,又不懷心思,仿佛他對聖上要問的話,了然于胸。

柳公公跟在聖上身邊伺候多年,懷不雅心思的人碰到過不少,不懷心思的人也碰到過,陸世子這樣的,今日也碰着了。

能知曉他想說什麽,又能毫不在意他要說的話,陸世子是第一人,可聖上與各位親王盤旋之久,自然不會讓人猜到,也不會是陸世子心中所猜的那句“因何碎盞?”

“世子爺,規在心定。”柳公公弓了弓身子,他是個傳話的,話到即可,事在人為。

那個并非錯失的玉樽,已然錯失,往後如何,還需陸世子自走,介入過多,那都不是自心靜然。

柳公公囑咐完,便告退回到汀蘭樓伺候聖上。

只剩陸簡昭形單影只,負手望月,眸中霜華,即是霜華。

長廊下,宮燈裏燃着的燭火無香,而他卻在來風中嗅到一絲別處飄來的淡淡茶香。

他不喜宴席,聖上正好給了他個臺階,也不必回宴,索性往宮門走,待他快走出垂花

門時,清幽飄然的香氣中道而止,他的身影離去決絕。

夜漸濃漸深,覆霧藏月,昏陰稀疏,潮濕無邊。

街上除了門戶所挂的紅光綴地的燈籠,形影綽綽,空無一人,各家各戶早早入睡,等着來日日出而作。

城西徐記雜肉鋪後的田野裏,黑影沉沉,幾乎與黑霧融為一體,一抹若隐若現的淺色擱在其中。

檀允珩從宮裏出來,并沒去皇後宮中小憩片刻,她輕功了得,身輕飛燕地過來與衙役一同找尋王政安所要的狗頭。

她過來狗頭已找到,用一個黑布包着,被丢在一旁地上,蟬鳴掩過的喧嚣裏掩過她嘴角輕笑,只聽她壓低聲,跟身側人道:“把這個狗頭,丢到蘇禦史府上,隐晦點。”

“大人妙啊,我早看那蘇鳴不順眼了。”一渾身上下全黑着裝的衙役,豎起大拇指,極小聲誇贊,“我們府衙裏,就他一個不跟大人一條心。”他身後的不少兄弟紛紛點頭。

是啊,堂堂司昭府,不容二心之人,檀允珩把手中匕首擦拭幹淨,放回鞘裏,既然蘇禦史三番四次的惹她不快,那今晚也別想過個靜夜。

很快,她身側的衙役隐隐發覺不對勁,司昭大人五年前進衙,就跟他們關系不錯,任司昭之後,跟以前無二,是個好脾性的,就連蘇鳴去年進到衙,日日早上給司昭找事,也沒見司昭大人生氣,今日好生反常。

“大人,可是在宮中遇到什麽事了。”有衙役問。

檀允珩從地上站起,打算離去的身影回蹲下來,重新問了個問題,“你家家宴,你敢摔盞嗎?”

她問的這人就是每次有案子,都會跟着她的下屬,常幸,跟她很熟。

常幸堂堂七尺男兒,在外頂天立地,一身本領,可若家中設宴,以雙親為尊,摔盞這事兒,不是不敢,是不能摔。

常幸毫不誇張道“回大人,家宴,何能摔盞,再大的脾氣也不可啊。”

亥時已至,夜空暗暗沒了溫意,寒紗流淌于每個人身上,不冷卻透涼。

常幸定晴瞧着他家大人,清絕的面容上坦然自若,一明淨洗,絲毫沒被幽暗折磨,只需瞧上一眼,心中就會橫生疑難迎刃而解,沉靜自若應對。

這樣的人還是他們的司昭大人,乃黎明蒼生之福。

清白假以時日,司昭自會明理。

檀允珩不能再此逗留太久,交代完快然離去,回到汀蘭樓裏,坐在席上,尋望那張人已不再的檀木桌。

暗暗思忖:她猜的不錯,玉樽果然是陸簡昭摔的。

還記得她在那片田野裏,說的那句:“汀蘭晚宴,陸世子許會明白不少事情。”果真應了這句話。

開席不久,陸簡昭陷在開罪不得的親王府世子旋渦裏,應付裕如,借着她婚事被蘇禦史巧言哄堂而起時,錯碎一個玉樽,借機抽身,不再歸。

還真是妙不可言,她回來時,蘇鳴已不是狗頭,可見她的舅舅趁此也借着陸簡昭摔玉樽之事,了了而過。

檀允珩羽殇裏的桂花釀擱置在桌沿,水波不興的表面,快閃一抹笑意。

或許她該謝謝陸簡昭,一個不喜這種場合的小将軍,捎帶着幫了她一把。

當然,她也不必謝,這是陸簡昭應該的,臣子自當替聖上分憂,何況她先進的司昭府,後生可畏,她也勉為其難的,就當這人錯幫她分了一回憂。

她想了想,還是該‘謝謝’。

戌時将過,宴席即散,檀允珩随着端蕙長公主一道上馬車,回公主府。

約莫過了兩刻,街上複了沉寂,唯有蘇府人仰馬翻,燈火通明,陸簡昭次日來到司昭府,看到蘇鳴沒着衙役着裝,而是壓着王政安的腦袋一起等在衙門前,才知昨晚陸府發生何事。

二人一見到他,就跟見到神靈一樣,争相擊鼓,為自己喊冤,試圖讓神靈先顧自個。

司昭府衙前是神民大街,都城裏最繁花的街市,從早市到晚市,一直人聲鼎沸。

百姓邊坐着填飽肚子,邊看司昭府外二人争鼓,二人不分先後被衙役領着進司昭府。

檀允珩昨晚歇息前,特意囑咐劉嬷嬷早點喚她,過來時,蘇鳴和王政安二人被領進衙裏不久,陸簡昭剛換好圓袍坐在偏堂的官帽椅上。

檀允珩迅速去東偏房換了司昭服,走過偏堂長廊時,停了下來,後背倚着廊柱,光明正大的偷聽,聽偏堂裏争執不休。

敞開的花窗裏,一人雅正獨坐,風輕水流,鏡花月霁,清華不染,任憑喧鬧。

“就是王政安丢的狗頭,蘇府昨晚一整晚,都無人睡着,司昭大人,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啊。”蘇鳴跪地筆直,聲音嘹亮,生怕旁人聽不到,連門外遠處值守的衙役聽到後都掩嘴輕笑。

衙役每日來的最早,每晚也有看守府衙的衙役,次日一早就是輪換,消息互通時,他們比兩位大人知道的早些,幸災樂禍好一會兒。

檀允珩做了個手勢,示意衙役等案子了結再笑,她接着聽王政安辯解。

“司昭大人,這是栽贓,定然是蘇府截了我狗的狗頭,怕阿珩妹妹找到,昨晚故意而為,賊喊捉賊。”

“王政安你血口噴人!”

“蘇鳴你賠我狗命!”

……

吵鬧的人只管吵,甚至吵到父親官比誰大,仗勢欺人,也不管端坐官帽椅上的陸簡昭有沒有在聽,只要他們覺得聽了即可。

陸簡昭确确實實一句沒聽,但他捕捉到了最重要一點,王政安被殺掉的那只狗,就在昨夜,狗頭不知怎得跑到蘇府裏了。

究竟是怎麽去的呢。

陸簡昭的視線悄然挪到花窗一隅,梨花映白,初陽高照,景致明影,渾濁天成,秀麗自然。

無意撞上那雙靜站在長廊下那人的清靈目光,好似這人眸光裏頭藏着撥雲見日。

只需相視一眼,陸簡昭耳邊的聲音就會雲消霧散,令他心靜意清,他看着檀允珩一動不動,沒進來心思,挪眼回看屋裏跪着的二人。

這二人罵着罵着,王政安突然道:

“蘇鳴,別以為禦史府的心思,我猜不到,去歲入司昭府,難道不為阿珩妹妹?”王政安重哼了聲,“你就是覺着我頻頻來,與阿珩妹妹多說上幾句,你妒忌,所以找人把我們家的狗發賣,然後狗頭拿來栽贓王府。”

陸簡昭靜而泠聲:“說話要講證據。”

也是這個時候,花窗風中搖曳,不見來者。

檀允珩踏門而進,一聲凜冽。

“若沒證據,空口攀誣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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