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錯

第015章 他錯

水藍色繡球的棱角,是用銀線混着珍珠,一針一線縫合的,針腳略粗,檀允珩不擅長繡工,一個繡球費了她好多時日,綴在穗子上的小環佩,清透美觀,色彩溫潤,被摔的碎痕也顯得微不足道。

轉眼繡球從車夫手裏,到了檀允珩手中。

檀允珩眉宇平靜,整個人如靜水一般,處之泰然。

正街上無一處避陽之地,陸簡昭立身站在不遠處的馬車一旁,光照灼身,身影松然,額前滲了層薄汗,悄無聲息地染開眉眼間的冷寂,自也顧不得眼周癢意,視線直盯着繡球被公主府車夫雙手捧給郡主,瞧着郡主蹲下身子,裙擺垂落在地,朝孩童細聲尋問:

“這繡球,你哪兒撿來的?”

女孩童撓了下發絲,紮起的發辮裏鼓起了一個小包,手指摁在檀允珩手中的繡球上,“珩姐姐,我在平安巷撿到的。”

平安巷?

繡球怎麽會到那裏?

陸簡昭垂目看着前側蹲着的人兒手中那顆繡球上,折陽絢彩,玉似琉璃。

記得當時他并沒吧郡主給他的繡球從馬車上拿下,應還在馬車上才對。

貨真價實的繡球誤打誤撞回到郡主手裏,倒是好事。可回法不正當,也會讓人飽受打擊,同僚處事,最忌諱的也是心中疑心,道不清楚。

何況他和父親不在府上多年,下人是否潛存旁府眼線,尚未可知,那日将他馬車牽走的并非車夫,而是府上小厮,照此一看,倘若及時拿出,及時歸還,便不會來這遭,給旁人可乘之機。

問題顯然,先是他的錯。

眼下當務之急需回府一趟,事情越快下定論,越好。

後頭陸簡昭并沒聽清檀允珩和孩童說些什麽,提步上前時,孩童拐進巷子裏,往家中跑去,也跟從地上起身,準備上馬車離去的檀允珩撞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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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簡昭不是個沖動的性子,臉上不容神色有浮,在街上一隅,素得過分。

匆匆與檀允珩告別,上馬歸家,刻不容緩。

跟在檀允珩身後坐在前室的車夫一臉不解,三番納悶。

郡主送出去的繡球即便不喜,或物歸原主,或好生遺棄,陸世子竟踩了第三路來。

丢掉之後,不僅被孩童拾回,還被人當面戳穿,落荒而逃。

“都不和郡主解釋一下嗎?”車夫替主子抱怨道。

檀允珩坐在馬車裏,把繡球往軟榻上一放,聽着外頭的話,道:“劉伯伯,那陸簡昭就是歸府察真相去了。”

**

陸府和靜堂,青瓷缸裏盛着的霧冰滲着浸人的寒氣,陸簡昭坐在太師椅上,阖眼假寐,穿堂風一呼而過,沖着敞開的雙扇門折進來的日光慢慢挪走。

不曾幾時過,和靜堂的熱意散盡,陸簡昭眼周的癢意褪卻,眼皮上拎,緩緩擡起,低睫盯着門檻,無光的眸色沒神不亮,一度黯然,他靜靜坐着,婢女退下前給他斟的熱茶,他一口沒動,堂內無聲。

府上管家行色匆匆的步伐傳來,陸簡昭托在椅柄上的手平挪,将溫熱的茶水飲盡,尚在軍營時,便有的道理,急渴不飲涼,熱轉涼,慢慢等着,為防止嗆着。

茶盞落桌,管家臉色難堪地踏門檻而進,直接跪在地上叩首,管家在陸府三十載,是府上老人了。

陸簡昭見狀,隐隐覺了不安,“殷叔,起來回話。”

殷管家只把叩在地上的頭擡了起來,并沒站起,接着拱了拱手,“世子爺,就在爺讓老奴去尋此人時,那日給您牽馬車的小厮,正巧自殺在下人院中。”

和靜堂甚是寬敞,殷管家在府上做了多年管家,遇到的事多了,不會大聲嚷嚷,話聲兒不大。

可這聲兒卻從四面八方傳來,證了陸簡昭的猜疑,也讓殷管家擔憂起世子爺不好的名聲來。

外頭謠言都傳,世子爺是冷漠沒心的,殷管家卻知自家爺心思細膩,是個有血有肉頂天立地的男兒郎。

陸簡昭心中沉浮,聲落音平,“父親出征二十載,府上人替了多少,何時替換。”殷管家對陸府忠心耿耿,即便外來人花高價,也不會有絲毫動搖,他信殷管家為人,用人不疑。

之前下人年齡大了,領了該領的差錢,還各給了二十兩銀子,殷管事把他們好生遣返,新的下人進府,新人手腳幹淨,做事利落。

殷管家悉數告知。

可見幾年裏,從未出過岔子,就為等着他和父親歸來,從中作梗。

想阻礙的事定然不是殺人,而是拉攏。

拉攏侯府的主子,替他們辦事。

陸府有權有勢有軍心,背後主謀拿什麽來确保陸府一定會出手幫呢。

陸簡昭就扶着椅柄的手閑敲着,垂首低額,凝着的心神撲朔迷離,直到殷管事确鑿道:

“已有八載。”侯爺臨走交差給他,府上所有事他都可差遣做主,更換下人一事,更是在侯爺在時,已是他全全管着,絕不會記差的。

陸簡昭從太師椅上淨落起身,八載,這個數讓他想起了爹娘只差八歲,想到了娘是因何而死,誤食毒。

毒不強,只會慢慢致命,他娘所服用的毒是何毒,回都當晚,在汀蘭水榭的一處廂房裏,宮裏有太醫秘密來給他診治,他尋問過。

不知毒物名何,太醫院試過很多方法,給他母親診脈,脈象喜滑,毒跡隐顯,然他母親身痛之感,加上懷着他,止痛的草藥湯劑量甚少,無法有效緩解,銀針刺脈,無濟于事。

母親執意生産,太醫本擔心他生下也會命不久矣,誰知他一切安好,平安長大,萬幸萬幸。

但他母親卻沒這麽好運,生下他後,身痛時而複發,太醫拼盡全力,也只讓陸夫人多活了十二個年頭。

此毒發作時,骨痛錐心,到最後酥骨多折,站不起坐不起,力竭而亡。

極思恐懼。

陸簡昭立着身子,沉聲吩咐:“殷叔,你親去司昭府請小司昭大人和仵作,越快越好。”

待人走後,他手托了一下桌角,身子回坐在太師椅上,淡淡的神情慢慢攏了複雜,眉心微動。

事情不單單是控陸府,控軍心,而是他們明知他父親跟聖上是生死之交,絕不會倒戈,慢毒若服,無解卻有緩藥,控陸府,順勢而為,控聖上,控江山社稷,最後控龍椅。

朝中局勢他尚未問過,與他不怎麽清晰明朗,兩場宴席下來,多為意會,這會兒仔細揣測,慶順安軍得勝歸來,天下大統的宴席上,朝臣按捺不住;喜大皇子和徐侍郎解決桐黃郡春汛毀堤的宴上,亦是。

除外之人,面色和善,仿佛與世無争。

甚至明儀郡主一事,朝臣起議,朝臣附和,親王、公主和早年封蔭之家并不作為。陸簡昭聽郡主提及妙親王,先皇晚年最疼愛的小兒子,身後是擅長制毒的小樓國,單憑這點,不能确認他揣測之事是否為真。

若真是妙親王府安插的眼線,別府就能獨善其身嗎?風雨欲來時,誰也不無辜。

這樣一來,八年前新入府的下人,都信不得。

一概未定之事,絕不能打草驚蛇。

**

午後烈日當空,陽蟲鳴叫。

司昭府衙役輪換,稍作休整,一切有條有理。

檀允珩回到府衙,直奔衙牢,司昭府的衙牢設在地下,也稱地牢。

守在地牢外的牢卒見自家大人來,将隔着明暗的鐵門打開,潮濕陰重,接憧而至,地面濕漉漉的,擡腳明顯。

檀允珩被牢卒領着走到關押剛在大街上辱罵她的婦人牢前,沒吩咐牢卒打開門,她在外,婦人在裏。

昏暗的地牢裏無一扇明窗,遠處隐約燃着半根蠟燭,混着囚犯身上血汗腥氣,刺鼻腥臭味兒散在牢裏各個角落。

隔着鏽跡斑駁,昏暗的微光照着地上躺着一動不動的面朝她的婦人,一雙眼睛瞪地溜圓,直直盯看着她。

檀允珩一言不發,與地上婦人對視,不出一會兒,婦人忍不住坐起身,一腿彎起,胳膊搭在膝蓋上,指桑罵槐:

“幾句話就能逼着郡主把民婦關在牢中,看來長公主的細心教導也不過如此。”何止罵了她娘一人,就連宮中聖上也罵了。

深黃的燭光照着檀允珩脂白的樣貌,輕妝瑕不住她容色溫潤夾紅,即便不笑,也讓人瞧上去十分親和。

旁人知她,這位‘親娘’難道不知,她手段極為殘忍,看來婦人背後的人壓根沒想讓婦人活。

都不告知真相,百姓父母官可不是個心軟的,愛護百姓,拎得清孰是孰非,本朝推令的,一定不會心慈手軟。

可惜了,旁人算計她,失了策。

檀允珩聲音清冽,語調平緩,“當街羞辱郡主,辱罵我父親,捶貶長公主,卻無力據,追加下來,其罪當誅。”她眼神一峙,清亮地眸光裏,盈着個似笑非笑,接着道:“你聲讨我,我卻還要保着你不被旁人殺,不如你給我三叩九拜,我當真保你一命。”

司昭府的地牢,外人即便想殺地上婦人,也得三思而後不敢闖。

地上婦人沒聽出她話中有話,只聽着要給一個鼠輩三叩九拜,倒是她用尋常語說着驚心動魄地話,讓婦人一個激靈從地上站起,往前走幾步,手指着她,氣憤憤地怒“哼”一聲,道:“三叩九拜?”婦人大笑,“你不敢殺我,不是嗎?”話聲陰狠,“小司昭大人一向仁慈,百姓的父母官會因芝麻點的小事殺人嗎?”

“當然不會。”檀允珩臉上映暖笑,将将燃盡的蠟燭一聲爆開,燭芯熄滅,地牢頓入黑暗,一閃而收的笑容。

逼仄的牢中,一下失了昏黃。

婦人站在牢中間,看着明儀郡主臉上的笑,消彌在光裏,地牢裏不僅關着其他囚犯,還有婦人被押進地牢時,正好碰到死囚過世被席子一卷,擡着出去的,那死囚眼睛還是睜着的。

漆黑的牢中,婦人渾身發顫,雙手抱頭,腦海仿佛被那具死囚屍身圈住,死活害怕那人睜開的眼睛,心驚肉跳的。

婦人弓着身子,一步步往後挪着,地上散落的幹麥稈被踩的‘吱吱’響,她唇邊阖動,不知要說什麽,臉上惶恐,直到脊梁骨遞上牆壁,身後透涼,同時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蟬。

她恍恍惚惚聽着牢外郡主說話紋絲不亂。

“來人,傳司昭令,把街上婦人無罪釋放。”

婦人雙手扣着牆壁,雙腿癱軟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緩氣,口中斷斷續續道:“解,解脫了。”暗黑的牢牢終見光,婦人被送出府衙後,卻在一瞬間像是換了個人,笑着大放誇詞。

“看啊,咱們的司昭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把我這個十惡不赦的婦人給放了。”

“哈哈哈哈哈。”邊走邊喊邊笑,卻無一個百姓高興。

心中父母官被人辱罵,擱誰也不高興。

檀允珩從牢中出來,炎日逐漸褪了點溫,她也沒歇着,前腳回東偏房換好一早從公主府過來時的衣裳,後腳就有衙差在院中垂頭作揖禀:

“陸世子差侯府管家前來,請您和仵作一同前往侯府。”

檀允珩掐點剛剛好,開門而出,不拖泥帶水,“走。”

神民大街上除了司昭府這座為民辦差的府衙外,剩下的都是百姓開起的鋪面,并不住人,陸府的府邸在雲水街,不偏不倚離司昭府要兩刻鐘。

陸省回來後,除了上早朝外,白日裏就在軍營練兵,府上的一應大小事,都有殷管家在打理。

今日陸簡昭在,殷管家被他派去司昭府請人,他把一個随身侍衛派去盯着死去的小厮屍身,另一個侍衛跟着他在陸府門口迎人。

兩個随身侍衛,一個叫青詞,一個叫白滿,在陸簡昭身後的是青詞。

守在門外的小厮已經被陸簡昭打發去府中別的地方幫忙,就陸簡昭和青詞站在門外臺階上靜等,街上偶爾有叫賣的百姓,和旁邊府邸的馬車經過後,又恢複寂靜如初。

青詞擡手捂着嘴,打了個哈欠,還不忘提醒,“那小厮死的蹊跷,爺報案不就打草驚蛇了嗎?”

陸簡昭負手立着,一襲滄浪鎏金祥雲紋的圓領長袍,鍍在陰涼裏的身影愈發挑冷,像是身上氤氲着不知何來的薄雪,陸府就在雲水街口,往來鴻儒白丁、商賈封蔭,馬車繁多,他的眸子自然而然地緊盯着熙熙攘攘地街口,那個還未回來的陸府馬車。

青詞有話,他照常回:“不打草驚蛇,卻不能息事寧人。”府上好生生死了個壯丁,有心的下人上街采買,便能口吐蓮花。

話聲卻是清潤的,一旁的青詞聽了去,困頓地那股勁一下無影無蹤。

青詞整個人清爽起來,看着自家世子爺,依風而立,身軀凜凜,渾身散着的氣質令人敬畏,若非他了解,真要被世子爺冷隽的外表所迷惑,覺着人不好相處。

實際不然,青詞覺着全天下就沒比世子爺更好相處的人兒。

黃煙策馬,踏長河落日,傾天下太平,世間無硝,意氣風發,戰無不勝,誰與争鋒。

他家世子爺的心最為赤忱,青詞雙手搭在腹前,身子繃直,在旁邊一臉驕傲,仿佛再說我家主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相處的兒郎。

不一會兒,陸府的馬車穩停在陸簡昭眸中,先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是司昭府仵作,白湘,後下來的是小司昭大人,檀允珩。

檀允珩在臺階下,擡眸一瞬,視線掉進一方薄雪晨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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