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手繡
第016章 手繡
男子身形如風,檐下巋然如松,上浮那雙斂着無神的眸中,淵不見底,卻夾雜了絲絲縷縷欠疚。
檀允珩已有幾日沒見眼前人着常服,青綠圓領袍,清新之色,果然顯人冰清玉潤。
須臾,她提裙上臺階後,陸簡昭朝她颔首後,溫聲致歉:
“那日繡球是臣未曾從馬車拿出,及時歸還,釀成今日難堪,并非臣意——”
檀允珩故意打斷道:“我不在意。”聲音輕松,她确實不在乎繡球如何,要的是陸簡昭的心而已,若讓人說出最後那句“還請郡主恕罪。”那才不對,她要的是讓陸簡昭一直愧疚。
誰說愧意不是在乎的一種呢。
故而掐斷他的歉意。
有心的人當然不多,事情一過便不了了之,但陸簡昭是個重情義的,深得軍心不單單是丈打得好,私下少不了與将士打成一片。
檀允珩一猜便知。
事實映證,的确如此。
陸簡昭話音斷落,心口未曾不快,卻似有一團烏雲遮明,無礙行者,卻不知為何,堵得慌,他找不到出處,索性不找。
萬事不可刻意為難自己。
想罷,陸簡昭又道:“郡主的‘不在意’是郡主心胸寬廣,不與臣計較,事情終究臣有錯在先,該賠的禮陸府定會送到公主府。”
早在檀允珩一下馬車,陸簡昭視線就注意到她換了常服過來,自稱臣子,無不妥,皇室中人皆如此。
檀允珩點點頭,“那繡球是我自己繡的,陸世子看着送。”随意咯,她的目的達到,至于陸簡昭送的賠禮,自然要配得上她所道明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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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什麽她都滿不在乎,因為她什麽都不缺,有一樣她缺,但陸簡昭尚不給她。
等着吧,不出兩月,陸簡昭便會巴巴送上來。
話音甫落,她沒再等陸簡昭回她什麽,朝身後站着的殷管家道:“殷管家,我們進去吧。”
比起陸簡昭這個正兒八經,剛回府沒個十來天的侯府世子爺,殷管家顯然跟檀允珩更熟絡,不止一星半點。
青詞跟在自家主子身後,心情妙哉,他認得明儀郡主,順安軍回都那日,他伸胳膊還擋了郡主一下。
那時他不知上自家世子馬車之人是郡主啊,幸虧郡主今日不曾怪罪他,自家主子也不曾降罪與他失守。
青詞看着離前頭三人差了幾步路,郡主擱中間走着,與殷管家有說有笑的,感嘆:“郡主和殷管家更像主仆。”說完,自個還點頭肯定。
陸簡昭目光沉靜,直視眼前,前頭中間走着的人兒免不得撞他視線,春辰綠方領對襟,桃夭馬面裙上金線竹綠,淺髻後的桃色花形簪花,穿過花開似錦的院落,似春風盈盈,一池春水江南岸,青青翠竹,灼灼芬芳。
讓這方已是夏日,滿園馨香的前院重回盛春,卻不争春,自有春意濃。
陸簡昭就這麽走在檀允珩身後,離十多步的距離,靜心看着,欣聲道:“幸而我娘身邊有郡主,才不至于長年孤寂。”
青詞甚是贊同,“夫人在世,家中除了下人,來探望的也只有郡主一大家子,聖上皇後還有大皇子有心來,少有暇時,長公主得空就來,唯獨郡主一有空便上門,在夫人身側承歡。”
陸簡昭看着檀允珩消失在月洞門後的身影,心嘆之,妙口:“郡主心有天地,承安陸府,我和父親都感激不盡。”
咦?
青詞眼珠子一轉,“爺,後悔嗎?在馬車上拒了郡主婚事。”說完,接着補了句:“屬下記得,爺在聽殷管家說時,臉上散不盡的笑意。”
陸簡昭應機立斷,“不悔。”
殷管家告訴他,夫人在世的那十二載裏,前八個年頭,日子難捱,沒有盼頭,誰也不念叨,在房中一坐就是一整日,烏發熬白了不少,也不讓下人進門,整個人槁木死灰。
皇後和長公主偶爾帶着大皇子過來,想着大皇子只比他大兩歲,或許能讓他母親想到他,于事無補。
直到第八個年頭上,三歲的郡主被長公主抱着登門,小郡主愛笑,夫人第一眼見到小郡主時,殷管家也在,自父親帶他出征後,不再言笑的母親,臉上染了笑,竟主動伸手要抱小郡主。
那時起,夫人身上的精氣神又回來了,小郡主只要一來,府上便多了歡聲笑語,後命殷管家又打了一把長命鎖,送給小郡主。
往後郡主大了兩歲,長公主有事纏身,就讓下人好生領着過來陸府,口中的話滔滔不絕,難以表述的用手比劃,常常說一件事要半晌,夫人會備兩把搖椅,另一把給郡主坐,二人都樂的捂腹大笑,搖椅‘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郡主七歲時,夫人過世,手中還拿着郡主愛吃的虎頭糖人和給他打的長命鎖。
夫人死後,是郡主和大皇子守的靈,下葬時也是二人扶的棺。
殷管家如實奉告,那日除了青詞白滿聽到後,哭得稀裏嘩啦的,陸簡昭和父親都沒哭,臉上都挂着開心的笑,由衷地跟着殷管家所講,欣慰笑着,無人知父子二人心中酸澀,陸省怕都在哭,來圓兒哭不出來,會被屬下察覺。
陸簡昭眼疾一事,放眼整個南祈,也只有父親,聖上皇後和明儀郡主和一位太醫知曉,就連跟着他厮殺的屬下都不知,多一人知,多一份危險。
陸簡昭的父親說着,改日要登長公主府親自道謝,誰知順安軍剛歸,軍營事務繁忙,抽不開身,陸簡昭一頭紮進司昭府,無重要事鮮少缺席。
父子倆打着商量,就等沐休那日,登門拜訪。
良久沉默,幾人前後穿過一道曲廊,陸簡昭驀然回神,喜鵲喳喳盤旋在檀允珩身周,不肯散去,檀允珩頓了一下腳的功夫,喜鵲的爪子穩穩當當落在她的肩膀處,殷管家在一旁喜眉逐顏看着。
陸簡昭方接了青詞話茬,“我的開心,皆因我娘活有着盼頭,而并非郡主。”
可他不得不承認,明儀郡主只要站在那兒,就連喜鵲也偏愛她,他母親只因郡主來而有了盼頭。
青詞常年跟在主子身邊,上陣殺敵,在營帳裏說說笑笑,直來直去,嗅到一個犀利問題,就直接問:“爺,分得清開心是因夫人還是郡主嗎”
甚是敏銳的問題,這世間恐無人能分清。
陸簡昭看着那只喜鵲俯趴在郡主肩頭,一副惬意樣,很快道:“分不清。”
青詞“啊”了一聲,他以為主子會是例外,能分清楚呢,原來也分不清啊,心直口快,“爺拒婚,爺分不清,爺主動送上門做同僚。”青詞感嘆:“大羅神仙來了,也得留一下‘緣分’二字。”
旋即,陸簡昭頓了步,差點只看路走到主子身前的青詞,低着頭往後退了一步。
陸簡昭立身于假山一處,不遠處是活水池子,流水潺潺,荷葉田田,他耐心解釋:“郡主情窦初開,芳心期許,我既不願,為何給留餘地。
郡主于陸府有恩情,理應登門拜訪,道謝,往後公主府有事,陸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無愛者,以身相許,豈非毀人一生。
是郡主和公主府心有大愛,方能成我娘多活,我查我娘中毒一案,理所應當,并非緣分。”
條條詞意,有理占據,青詞閉了嘴,下一秒心裏思忖:世上的事,哪有那麽多束縛,誰占理顯然不重要。
青詞挨着自家主子有不同考量,到底沒再說什麽。
穿過最後一道月洞門,就是下人所住的兩所院落,男女分院,比不得府中其他院落雅致,住的自然也是不伺候主子們的下人,這會兒一應在陸府忙活,空屋靜谧。
檀允珩進院時,只看到一侍衛守在房門外,見她來,拘了一禮,不知該行什麽禮,手忙腳亂的。
她給免了。
白湘被侍衛請進房裏,檀允珩跟着進去,房門阖上。
來的路上,殷管事一五一十告訴她,距殷管家瞧見到她瞧見不足一個時辰,一般來說,一個沒武功的人,若想自殺,就算是眼前小厮心口處的致命刀傷,也不見得能一刀斃命,有時力道不夠,稍稍一偏,極有可能重複一刀。
就算力道足,也是疼痛,流血而亡。
小厮平躺在地上,雙手翻上,手心血跡模糊,地面血跡延伸,沒掙紮痕跡。
白湘給小厮驗完屍,剛好房門再次被打開。
熱攏的陽溫直往屋裏冒,陸簡昭踏光進來,迅速阖門,走到檀允珩身側時,繼而垂聲道:“小司昭大人為何不在外頭等仵作。”
許是人剛進來的緣由,話聲難得沒了往日泠泠,雜了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