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淋雨

第024章 淋雨

百姓歸心,何樂不為。

陸簡昭聞城北百姓有難,馬不停蹄趕來,只為黎民,至于親自告知郡主,三驸馬事宜,純屬不願再讓錯誤重現。

檀允珩對陸簡昭此人沒興趣,不近人情,寡淡無趣,卻對陸簡昭的心有興趣,她手支棱着下巴,饒有興致道:“我也是黎民。”

普天之下,為王土焉,她就是黎民百姓其中一人。

十分有意思,檀允珩破天荒頭一次,看到陸簡昭眉眼淺動,昙花一現,她蹲累了,一下站起,陸簡昭平視她這邊的餘光中,占滿了她的明麗。

陸簡昭靜而視之,話聲淡淡:“你我先為官,後為民。”随後轉身負手,賞八方來雨,感萬民悲心。

為官,大難抵身,死而後已,護百姓而為,以身作則矣;為民,耕作播散,商行天下,聚家安樂,方有一朝祥和。

身為官,不可棄百姓自顧,此而官先為民,後為民。

青石板上大珠小珠,波紋漣漪,不見歇。

先為官後為民,這話不錯,官不在名,而在氣節。黎民不是官員高升的臺階,也不是攪蕩廟堂的噱頭。

檀允珩心嘆一口氣,和陸簡昭一模一樣的姿勢負手而立,只不過她的雙手小動作不斷,身後手指靈活擺動。

“陸司昭平時很愛喝涼茶嗎?”她挪過頭去問,既然剛的話被陸簡昭堵死了,再換個話引好了。

誘人深思。

她側挪而上的視線,漫漫雨絲飄飄搖搖,挨上陸簡昭寸寸淨白,她唯一次見這人輕抿熱茶,還是在汀蘭水榭,她的‘逼迫’下。

似是察覺有道目光過來,方寸一隅,水花妙如煙,潮濕清涼的氣息緩緩而升,不斷延展,陸簡昭握起負在身後的半個拳頭,眉心松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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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氣節,不會與人斤斤計較。

他不喜歡明儀郡主,這個問題明知是話引子,自不會接,問題有提有回,一個圓環,視為禮也。

陸簡昭欲張口,砰然,整條空巷的屋舍接二連三倒塌,與檀允珩幾乎同時反應過來,立刻跑往空巷另一邊。

步伐一致,二人跑出去後,整條巷子瞬間成了斷壁殘垣,空氣裏彌漫着灰塵,直嗆人。

暴雨狂跑,阻力之大可想而知,檀允珩自幼習武,也遭不住,在一旁喘氣,顧不得漫雨将她渾身淋了個透徹,忽而一把傘伸過來,替她遮起,而撐傘人近在咫尺,淡淡清冽,萦繞她鼻息,輕纾心沉靜。

檀允珩失笑調侃一句,“居然沒忘帶着油紙傘跑。”

陸簡昭和她相視一眼跑時,反手撈了油紙傘帶着,雨勢漫漲,即便淋過,也不能一直淋,任誰也遭不住。

“一時半會兒雨不會停的,空巷倒塌,工部侍郎想必也顧不上,不會有人發現的。”他冷靜斟酌道。

檀允珩待得巷子是她肉眼看上去最為結實的一條小巷,結果只是塌的最晚而已。

呵。

在她十歲生辰那年,聖上為她想要什麽賀禮。

她道:“想重新為城北百姓翻繕屋舍。”

話一出口,聖上謬贊,當即命工部尚書親執,為城北百姓修繕屋舍,真是修得好啊。

檀允珩心存譏諷,話卻聽不出,“也真是巧,工部尚書歸家為母守靈。”

工部尚書,原绛,老家在堰州,離都城不遠。

家中老母去世,只能是巧,城北屋舍僅五載,倒了精光,百姓死傷,不巧的很,原尚書沒貪污,陸簡昭是不信的。

“也該着人去請原尚書回朝了。”

涼風挾雨,往後捎着檀允珩的裙擺,寒意習習,“依陸司昭高見,合該派誰去。”押原尚書回都,是聖上該做的抉擇,她這一問,略顯突兀。

陸簡昭轉了下頭,頭頂油紙傘玉珠灑落,聲音清脆,眼中少女衣衫單薄,冷風倒灌,掠着身上暖溫下降,臉頰被手擦拭開雨漬的寸寸淨顏,悠悠泛着蒼白,唯獨那雙眸子依舊清澈明亮,十分執着,仿佛依舊能扛得住風雨。

“我們的人和工部的人該把所有受困的人救出,不去看看嗎?”他錯了郡主的話,比起耗在這身上溫差明顯,不如走走,稍加緩解。

聖上英明,派誰去,自有英斷。

“當然去。”檀允珩點頭果決道,階階相扣,連環盡在她掌握,她清楚陸簡昭不會妄斷政事的,才故意問。

陸簡昭目視前方,顧着身側檀允珩,步子放緩,執傘在二人中間慢慢走。

檀允珩雙手抱肘,走得跟平常一樣,南伊忱跟她年齡相仿,為官四載,能在官階分明的工部站穩,可想而知,拼的不只是背後三公主府,自身若無一技之長,身後天羅神仙都救不了。

此人處事作風,手段了得,她不擔心南伊忱處置不妥。

“陸司昭喜歡雨天嗎?”雨裏腳程晃晃悠悠,閑暇無事,檀允珩随意發問,被陸簡昭果斷拒絕:

“不喜歡。”

看來緩慢的步履是為了她啊。

檀允珩問的巧,她每問一件案外事,陸簡昭肯定以為她心意是摸索其心思,是否潛存喜歡她,陸簡昭執回‘不喜歡’、‘不願’、‘不喜’。

暇時,不經意地反應要比口說有據。

一位君子如風,立行如松的人,居然也會不明心扉,人于外表視之,形貌正體;于心視焉,淡而無味。

**

雨勢漸小,密密麻麻洗地渾濁,巷街舉步維艱。

折屋前,九歲女童滿身雨浸,跪在地上,不說只言片語,默默将繪着嫩白梨枝的一把油紙傘緩緩打開,細弱的胳膊伸直,撐給地上平躺不動的婆婆。

一男子站在不遠處,執傘立着,眉眼肅冽,難辨喜怒,身側站着常幸。

“珩兒呢。”一聲擔憂,心牽不止。

來者是徐侍郎,在吏部任職,六部不分家,消息傳到工部,六部悉知,他得消息腳程趕來,碰上工部侍郎帶着百姓先離去安置,百姓挪身,屍首被擡往亂葬崗,并跟他講有位女童執意抱着不肯離去,讓他先照顧一番。

城北錯落,渺煙茫茫自連一片。

地上女童手中傘面,梨枝獨一支,是徐鴻越頭一年任珩兒夫子,送其的見面禮,因他所繪,斷然不會錯認。

珩兒也在此,為躲工部侍郎,不見人在哪兒。

常幸身穿蓑笠,水流順垂,他埋首,“屬下過來,就沒見過小司昭大人。”小司昭大人身手矯捷,不會出事的。

言猶在耳,雨中步履沉重,雙聲抵耳,徐鴻越甚至無需挪眼細觀,就知檀允珩在其中,正朝他這邊走來。

他轉身快走,常幸跟着,往聲源走去,他視線裏珩兒渾身濕透,其身側陸世子手中傘朝珩兒傾斜,身子也被澆了個透。

雨絲亂舞,不斷沖着檀允珩身上溫度,臉泛着往日未出現過的白,徐鴻越皺眉,視線執着與人對視,他斂了厲色,留下的只有疼惜。

檀允珩明眸也顧着徐鴻越,此人眸光沒了往日嚴肅,不加掩飾裸着尊長對小輩的心疼,一臉無奈,加上她夫子一瞬看陸簡昭不屑地眼神。

她悶心一顫,徐鴻越不會以為她為讓陸簡昭憐香惜玉,故意淋了自個一身吧,遞了個‘你別多想’地眼神回去。

徐鴻越不顧忌什麽,邁的步子大,沒幾步路走到檀允珩跟前。

他身形和陸簡昭一般無二,比檀允珩高了一個頭來,一個冰清玉潤,凜若冰霜,清高之行;一個溫文儒雅,冷靜自持,威柔并濟。

一前一左,檀允珩只想逃離,一個令人齒冷,一個令人敬畏。

她主動道:“我去瞧瞧那女童。”比起讓她在二人中間周旋,她的心思顯然已跑到跪在地上的女童,還有地上躺着寂然不動的婦人家身上。

不久前,女童跑她跟前,說要救婆婆,現下,女童婆婆被救起,卻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檀允珩提裙一路小跑,徐鴻越轉了個身,執傘跟上,沒人管滞在原地的陸簡昭。

陸簡昭長身而立,油紙傘挪正,雨水不再濕過他半個肩膀,慢慢往有人地兒走。

檀允珩蹲下身子,那跪在地上的女童臉上倒不明是淚水還是雨水肆虐,正哭泣着,見她來,将頭一擡,淚盈盈地眼哭得紅腫,聲音顫着,“姐姐,為什麽他們都不要我了。”說完,她哭得更厲害了。

按照南祈元年中秋與北冥既定的旨意,自此每年中秋北冥送一批奴隸來南祈,充南祈人丁,瓦北冥內城。

九歲女童過來時不過四歲,打記事起,這裏的人幫着南祈的差爺一起欺負她,說她從出生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父母不要她,北冥不要她,只有婆婆一直護着她,要她,如今婆婆也沒了。

瓢斜而來的雨絲在檀允珩長睫上染了氤氲,一時之間她不知怎說,仿佛說什麽也不對,九歲孩童知道什麽大道理,只知婆婆卻再也不會回來。

她頭頂是一把油紙傘撐在她頭上,雨聲扣響,煩悶不已。

女童用手小心翼翼拂去婆婆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臉,當這具屍身被擡出時,日夜伴着她的婆婆,女童不會看錯,俯身一點點将婆婆臉上的血擦淨,把手中傘阖上,放在司昭大人身旁。

往後再無人給她撐傘了,她也不需要了。

女童雙腿往後挪動,恭恭敬敬給司昭大人磕了個頭,起身後道:

“婆婆說,別人借給的東西,還回去要說謝謝。”女童猶豫了下,她不知道該如何自稱,左右搖擺不定,用了差爺一直以來喚他們的稱謂,“奴才無以為謝,在此叩恩。”也不知道叩幾個,再想叩時,被檀允珩拉住。

檀允珩眸底藏着不見盈的淚光,溫聲道:“北冥玉見,你知道嗎,你們的公主,珩姐姐有空讓你們見面好不好?”她能聽出女童話中死氣沉沉,不願再活的心思,拉人一命,總比散人一命好。

陸簡昭站在檀允珩的斜邊,面如涼水,一幕郡主牽強笑意,話意盡想讓女童活着,為了不願摯友心傷,不管奴隸還是流民,入了南祈,就是南祈子民,逝者已矣,讓活着的人更有盼頭,人才能活着。

徐鴻越一言不發,神色欣慰,九歲的女童還有大好年華,只要活着,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女童垂首搖頭,堅定的聲音從下額傳來:“北冥都不要我了,我們的公主也不會要我的。”奴隸都是北冥不要的,她清楚知道婆婆已死,像她們這樣的奴隸,死了也是一通亂埋,剛才給婆婆撐傘,是想送婆婆最後一程,給她撐傘的人身去,她亦不獨活。

檀允珩輕聲溫柔,勉強撐笑,親手替女童拭淚,“你難道不想親口問問公主,她到底要不要你們嗎?”

女童猶豫了下,一雙濕漉漉地眸子擡起,真摯而又向往,她想,當然想,她有好多話想問,試探問:

“可以嗎?”

“當然。”檀允珩心中踏實下來,女童頑強,有希望就會好好活着,“那我們先去避難處,姐姐有空帶你去,好嗎?”

女童點頭,伸了大拇指和小拇指來,小心謹慎問,“能和奴才拉鈎嗎?”

檀允珩同樣伸了指頭出來,先問了個問題,“你叫什麽?”

女童一臉驕傲,報自己名字,“奴才叫田野,婆婆給起的。”

一個淳樸如風自由的名諱。

檀允珩和田野,小拇指勾小拇指,事後落章,塵埃落定。

雨後初霁。

檀允珩和陸簡昭的馬車全都沒埋沒,二人和田野一道上了徐鴻越的馬車。

把田野送至避難處後,馬車裏複了死寂沉沉,沒人着話。

檀允珩發髻中簪花鎖得緊,烏發沉沉,時不時往脖頸灌水,總不好當着外人面拆簪花,只好忍着涼意滲滲。

陸簡昭也沒好到哪去,衣裳從裏到外濕了個精透,衣擺松松一擰,還能擰出水來。

當真就比泡在水中好點,也沒好到哪去。

陸簡昭對面坐着檀允珩,他一眼過去,見郡主正與徐侍郎對視,有來有回的,心中沒由來又一澀,跟上次在家門口無二,雲渾濁霧濃,說不清道不明,他覆在膝蓋上半握着的手不經意往回一收,冷不丁道:“還請小司昭大人先行回府換衣裳,切莫病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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