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杜鵑
第026章 杜鵑
忽嗅風簇湖上月,遙嘆尋常有幾來。
聽君一席話,心恍然明鏡照。
曾幾何時,陸簡昭問殷管家都城裏何人家中宅院更勝一籌,殷管家只管說了一通,什麽親王府、有封蔭世家,雖雕欄玉砌,美輪美奂,卻都沒端蕙長公主府讓人心靜恬淡。
也怪不得他一進公主府,心底油然而生的小橋流水,寧靜祥和。
突而心中冒出一個地方。
桃仙鎮。
陸簡昭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司昭府聽幾個衙役閑談忿忿,“咱朝在和北冥周旋的第五個年頭,迎來了百年不遇的災荒,但凡都城外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咱大人的生母,因難産去世,驸馬攜女逃荒瞧病,一路輾轉,公主将其納入府,這是天下人盡皆知之事,如今驸馬身死五年,居然被人構陷,簡直豈有此理。”
“就是啊,罪婦只能說出驸馬打桃仙鎮來,卻遮遮掩掩說不出咱大人生母叫什麽,這不是騙子還能是什麽。”
“辱罵當朝聖上親封的郡主,其罪已經夠讓她全家下牢獄了,咱大人居然還把她給放了。”
“由此可見,咱司昭大人多麽仁心。”
陸簡昭聽到這,沒再聽下去。
桃仙鎮是檀驸馬老家,那年逃荒,這地方早成了個空鎮子,不再住人,人餓死的餓死,逃荒的逃荒,聽名字是個畫中有詩的好地方,怪不得公主府布景令人歸宿心定。
陸簡昭淺淺“嗯”了聲,“公主府自當有悠哉之美。”
宮燈搖曳,多有醉朦胧之意,二人身影一道落在同側,看上去親密無間,無人知二人心隔十萬八千裏。
檀允珩走了有一會兒,恍道:“桃仙鎮是個好地方,可惜了,十五載過去,早已荒涼。”話中雜着一絲惆悵,言外之意就是桃仙鎮的美景只有她這公主府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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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聞爹爹講過,桃仙鎮高山流水,小橋人家,是難得好風光,一個鎮子檀姓居多,也叫檀家鎮。
聽得陸簡昭話中美意,她故意那麽說,只為勾起人心底的那抹惋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1]。
天下無人不願欣賞美玉無瑕,若能親臨其身,唯争先恐後。
陸簡昭身處天下人裏,卻像個不染塵世的翩翩君子,即便遇着一眼鮮亮的,也是身端心定,檀允珩久在司昭府,老練的從人語氣裏找到一絲悵然。
陸簡昭是個聰明人,他常年在軍營裏,踏過的山河不計其數,見遍天下富麗堂皇,饒一句公主府置景典雅,讓郡主捉了正着。
明儀郡主此人,他從未小瞧過,明媚耀眼燦如陽,心危細膩斷案清。
一只活潑鮮豔的老虎,看上去人畜無害,迷人心智,實際上讓人不得忽略的是老虎本身,十分危險。
确如此,陸簡昭欣賞公主府宅院局落,世上竟還有這等置身便有心暢之感的宅子,談起桃仙鎮,才有惋惜,不然請桃仙鎮人氏給陸府好生改繕一番,那是妙極。
既然他和父親大張旗鼓過來,是為堵住朝臣奏請彈劾陸府藐視皇恩浩蕩的折子,那麽順勢而為,多要一份公主府工圖,想必不是難事。
畢竟聖上的顏面,也是公主府的顏面。
卻在不自覺中,上了檀允珩圈套,陸簡昭順着話引,明道:“不知貴府可有宅院工圖?”于公于私,他讨要工圖都合情合理。
不然聖上落了口舌,公主府也難辭其咎,既然已經身在此,行此一舉,只能算兩不相欠。
檀允珩腳踏階上望月閣,腳步輕盈,月色銀霜,瀉在她一側臉頰,照着她眉眼舒緩,唇角勾起,弧度不明顯,在無人可視之處尤為明亮。
在綴星弓月下,她成心算計,誘着人索要工圖,陸簡昭深知,不換新宅,在朝堂上已鬧的沸沸揚揚,聖上壓着朝堂聲音準了陸省修葺舊宅的心思,若舊宅不修個樣子來,朝堂上大臣們會喋喋不休隔沒完沒了。
不管是堵悠悠之口也好,還是陸簡昭私心也罷,既然登了公主府的門,勢必要讓百姓知道,陸府準備大張旗鼓的修宅子。
那麽公主府的工圖陸簡昭要的順理成章,甚至是出自為公主府的名聲考量。
檀允珩步步上階,“貴府沒有工圖,只有貴人。”她父親擅長做畫,常常水墨暈染前,景圖已在腦海浮現,了了運筆,堪稱一絕。
公主府的景觀有工圖,不然如何拿給工匠看,但她說沒有就是沒有。
望月閣,八面花窗敞亮,通透,古樸玉鳴,她引着陸簡昭站在一側花窗前,往下俯瞰,就是風來湖。
湖水清澈,翡翠耀澤,滿面映柳,月落其中。
微風輕拂,遠處垂柳茵茵,落在風來湖中的水榭格外雅靜,映在幽深不見底的陸簡昭瞳色裏,毫無波瀾。
貴府沒有工圖,只有貴人,弦外又音。
若想要公主府的工圖,不能夠,卻可以聘請府上貴人一同為陸府修府,公主府共兩位貴人,能請的動也只能是明儀郡主。
這位郡主當真是将了他一軍又一軍,無端踩中他心思。
修輯陸府乃大工程,不急于一時。
陸簡昭定身站在花窗前,眉眼猶如晨霧山巒,不失沉穩,卻讓人捉摸不透,語氣漠然,“微臣自幼過目不忘。”他明知郡主在他身上煞費苦心,不惜去他府上給指點迷津,就決不能任由事态發展,既如此,他拒了便是。
剛是他思慮不周,着了人的道,才有了牽引後話。
至于朝堂上,解法多重,不拘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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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闌水榭裏,剩下南嘉景、陸省還有徐鴻越三人,菜接二連三被侍女端走,重新端了茶水來。
南嘉景明言,“陸候想說何事?”絕非不是想促成珩兒與陸世子的姻緣,她剛提讓珩兒領着陸世子四處轉轉,陸候臉上閑有無動于衷。
陸省手中端着茶盞,直意,“我不贊成兩府婚事。”
即便珩兒一直追陸世子,也是徒勞,陸候這兒也過不去,徐鴻越靜靜坐在一旁,不着話。
南嘉景溫溫一笑,“孩子們自己的事,豈非你我可以做主的。”她的女兒看上誰,都可以,一句不贊成,就能拆她女兒心意嗎?
自是不能夠。
陸省簡言明了,“郡主金玉之體,當有佳偶天成才是,我兒久經沙場,是個不會疼惜人的。”無論怎說,來圓兒不願娶,他亦有心阻攔。
南嘉景不緊不慢,輕輕吹了茶水,扁舟飄搖沉浮,“珩兒姻緣自由,選中了誰,誰就是珩兒夫婿,況且情愛一事,關乎門當戶對,卻不關三六九等。”她輕抿了口,“你我都有心上人,怎會不知相思苦。
珩兒喜歡陸世子,讓她追一追不打緊的,到最後追不到,珩兒就會死心的。”
她自己的孩子,當然了解,天下就沒珩兒握不住的事,冠冕堂皇的話說出口,埋了陸省阻撓的心思,南嘉景不知陸省為何不願,人各有九思,慎重考量之後做的決斷也好,為陸世子性子鳴冤也罷,都不能礙着她女兒的路。
幾句軟話,不痛不癢的,說了便說了。
軟話細流,堵着陸省不知再說什麽好,當街沸沸揚揚傳的,他在軍營都能聽到,來圓兒性子冷,對郡主心儀置之不理。
他這個當爹的,眼裏自然也容不得沙子,公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占明占理,沙啞無聲。
就連他自己也明知相思疾苦,可是比起郡主對來圓兒情深義重,顯然來圓兒的心思更為重要,于他而言,來圓兒是自家人,郡主也不過是個外人。
心有相思苦,與他的來圓兒何幹。
滿榭寂靜,只聽陸省沉聲回擊,“長公主殿下所言極是,為人父母,子女事,就是天大事。”公主愛女,他愛子,不沖突。
話外弦音不行。
半晌,徐鴻越說了句公道話,“侯爺,在下今兒午後同兩位司昭大人一同乘馬車從城北回來,依在下看,世子爺清風朗月,不近人情是假的。”不然怎會有陸世子下意識對珩兒那句“切莫病了才好。”他這個外行人,看的可是情真意切。
在坐的是當朝長公主府,手握重兵的大将軍,還有他這個四品官。
話稍稍一點,即為透。
珩兒與陸世子改日還要官僚相見,兩家因此不爽利,聖上器重的司昭府多少受影響,陸候在意外頭說世子爺的流言蜚語,若不是珩兒執意,怎會至此。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2]
愛之深沉,才心生芥蒂。
徐鴻越來當這個公道人,說公道話。
最後那句話,将透即透,是敲打陸候,陸世子心有漣漪,虎嗅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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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五月末,天愈發炎熱,白日裏的神民大街上人煙寥寥。
午後司昭府,緒光灼灼,一半衙役交班歇着,兩位司昭歇腳的東西偏方後陰涼一隅,種着一片杜鵑。
杜鵑早晨迎陽,午後陰陰,也是處不錯的納涼地。
檀允珩小憩一會兒,醒來想着偏房後的杜鵑再不挖出便要謝了,目視前方,步子悠悠剛轉過偏房,明着看見她身前有一人,卻剎不住腳的踩在此人黑靴上,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這人悶悶倚着牆,也不出聲,她腳步那般重,這人明明聽了去,卻只字不言,怪哉。
“陸司昭大中午的,為何直勾勾盯着我的花看。”她斜睨了眼陸簡昭順垂的眸子,長睫斂了眸光,落在她親手種的杜鵑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