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沼澤

第027章 沼澤

蟬聲沉醉在稠糊糊的熱氣裏, 擾人清夢,尤其偏房後還有幾顆繁茂的櫻桃樹,将近六月, 紅櫻綠葉,杜鵑鳴啼。

難得有個忙裏偷閑的小憩, 陸簡昭卻輾轉反側睡不着,一來他沒午憩習慣, 以前征戰四方時刻警醒着, 壓根不會想午時會有閑暇,晚上一宿不睡都是常事;二來他心中一直有個聲音, 就是為什麽前些日子明儀郡主手中抱着一盆杜鵑花,他會自然而然認為是給他的。

僅僅只因郡主此前一直在他跟前晃悠, 他習以為常了嗎?

連着好幾日,他一得空就想這話,郡主于陸府有恩情, 他身為陸府一份子, 自承着感激心, 除此開外, 他對郡主既無情愛,更不該提前理所應當認為郡主懷中抱花是為跟他再次言明心意才對, 何況郡主的杜鵑花是送給長公主的。

他心中那般想,是想錯了的。

以至于大中午,陸簡昭尋着偏房陰涼處四處走着走着,就到了種着小半畝杜鵑花的偏房後, 幾番斟酌, 覺着還是該賠禮道歉。

明儀郡主過來時,他一心盯着已在打蔫兒邊緣的杜鵑花思忖, 即便察覺到了腳步鄰近,也沒應聲。

檀允珩看着陸簡昭雙手抱臂倚牆站着,心底輕嗤一笑,一雙不笑的桃花眼中冽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景,人心往往經不起折騰的,小将軍自然不例外。

不然人怎麽會站在這兒。

杜鵑花表意人人皆知,深意人少知,是希望,給人希望,澆人心智。

檀允珩送母親的杜鵑,陸簡昭上門那天晚膳後也可以送,可她偏選在用膳時,就是做給人看的。

陸簡昭的心懸起落下,翻來覆去的,從她直接表明心思,到此人默默在心中咀嚼她,明着拒絕他,恰能說陸家世子是個不為世俗所動的儒雅君子。

可惜再儒雅的君子,也架不過她真性情。

欲擒故縱的戲碼不能長久惹人心,她什麽性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一開始就在陸簡昭面前一覽無餘。

她精明利己,算計對方,甚至不遮掩危險,她就是這樣用真性情換真心的人,得到陸簡昭的喜歡一定是人發自內心的對她的欣賞,不會是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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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簡昭不言,她便不再語。

人沒想透徹,那是她做的還不夠多。

午後炎熱,不遠處的櫻桃散着淡淡果香,混着近處沁人心脾的杜鵑花香,在一陣熱意風襲過來後,空氣中萦繞彌漫着一股說不上來的微妙,簇湧着擁琴自擾。

風漸漸,花搖搖,香意濃,陸簡昭卻嗅到了不屬于櫻桃和杜鵑的清香,可他過來時,偏房後并沒染指其它,那又是什麽。

他心中莫名的情愫猶然發酵,右手環在左胳膊上,指尖猛地一縮,沖破了他不願為難自己去想想不透的事,支配着他漫無目的地去尋求一個未知答案。

檀允珩像個局外人一樣靜靜看着,陸簡昭神色沉穩,淡如止水,她無法參透,卻深知其心。

從她有意為之讓陸簡昭頭一次看到她抱着一盆杜鵑花坐下,這人眉眼平靜緩和,似胸有成竹的一抔溫水;這次趁着午時明目張膽站在她種的杜鵑花前,眉眼依舊,卻似烈火沸煮開水,早融化了那方裹着霜寒的早春晨霧。

二人相持不下,只字未言,卻在一路小跑,瑣碎的腳步聲踏進偏院那刻,二人目光才行重疊,短短一瞬,一個眸色算計化為烏有,如陽照清水;一個尋覓琴音斷然掉頭,似月色靜止,一前一後走出房後。

從府衙門口碎跑過來的衙役,下意識去東偏房外候着,卻看到兩位司昭大人從房後一道出來,沒顧着多思,一道施禮後,急忙道:“兩位大人,長公主遣人來禀,三公主沒了。”

這下不僅檀允珩心中一驚,就連陸簡昭心中也猛然慌了一下。

三公主怎會突然沒了。

**

同日傍晚,臨近她下衙回府,就被長公主派人來接,讓她和陸簡昭一并前往三公主府上,說是一同斷斷三公主命案。

二人匆匆往三公主府去。

彼時,三公主府的下人全被圈在院子裏,不得自由行動。

正堂上,三公主的女兒南伊忱得知消息,急忙告了假,從工部趕回家中,兒子南霖忱也後腳從宮中回來,二人身坐同側太師椅,目光仇視着對面那位無緣無故改了執拗性子,從莊子上搬回來的生父,聞琅。

正座上自然坐着的是端蕙長公主。

按南祈慣例,公主身死,無論生老病死還是奸人所害,宮中都要派人來驗屍已确清白,并且屍身要放置在冰室裏靜置三日後,方才出殡,期間若有子女心疑,可求尊貴之人上堂,評理論事。

南伊忱和南霖忱當然心疑,二人母親身體康健,在聞琅回來之後,說沒就沒,可見他們這位父親,一定怨死了母親一意孤行,讓子女改姓。

所以二人寧願請來并相信一個從來跟三公主府不睦的長公主來坐鎮,也要好好審一審二人所謂的父親。

聞琅在二人注視下緩緩張口,平靜訴說:“我不會殺你們母親的。”

南伊忱諷哼一聲,自家裏,也無需怒不露色,此時此刻她和哥哥,只是兩個失了親娘的孩子,何談理智,她‘啪’一聲,重拍着身側的小的四仙桌,聲音在正堂上如雷貫耳,憤怒道:“你說你沒殺,我娘卻真死了,誰信啊。”她手指着聞琅,“就是你恨意滋生,覺着我娘就該圍着你轉,拿不到和離書,心中不快,這麽多年蓄謀,只為時機一到,取她一命。”

她不信,南霖忱更不信,母親好端端的,素常沒個小病痛的,突然死去,必有蹊跷,“你娶我娘時,瞧上的是我娘貌美如花;你棄時,過不了心中那道坎,覺着家中子女只能随你姓,你負氣離去,連子女都不曾留戀,可有半分思慮過我娘的處境,皇室醜事,百姓不知,剩下高門不知真相,謠言相傳,你可倒好,躲在消息閉塞的莊子裏逍遙自在!”

南霖忱雙手緊抓着椅柄,索性說個痛快,“要時,百般呵護,千般好;心氣高時,棄如敝履,只留我娘在你給她打造的囚籠裏。”他手關節重重敲在四仙桌上,聲音沉重,在空蕩的堂上回聲猶耳。

“我娘為何會把莊子消息封閉,你出門名門,幼年啓蒙,你會不知?只是不願去想,不在乎我娘待你情深意切,只在乎你自己的心氣不容踐踏!”

檀允珩和陸簡昭趕到,剛巧聽到這話,二人也沒打擾到這段談話,順坐在南伊忱這側太師椅上,只有高堂坐着的南嘉景注意到二人過來。

南嘉景雙手覆在腿上,鼻息輕嘆,她上段姻緣也是吃過苦的,現在都過去了,舊事她不願重想,君子憑跡論心,聞驸馬此番回府,授珩兒意,本着想讓聞驸馬借着三公主南晴旻對其愛意,套話出來,話得沒得到,容後再思。三公主府即便跟她有過節,她也會為南晴旻秉持公正的,同身為女子她不願看着高傲之人死的不清不白。

皇宮仵作已前去冰室查探,想必很快就有結果。

等三公主的兩個孩子發洩完,她才開口,不是長輩,只是座上賓,住持公道來的,“待會兒仵作會出來,你們母親是否他害會水落石出的。”說着,她側了側身子,朝着聞驸馬,聞琅此人,她未出閣前,只聽過,先皇跟前炙手可得的紅人,忠心護主,天地可表。

天不怒英才,英才氣性傲然,她不是男子,道不明為何聞驸馬會介意子女随着皇室姓,自心譴責,放不得明面。

南嘉景要問的是另外一件事,“聽聞驸馬回府不久,三公主突逝,聞驸馬倒是說說,三公主如何死的。”她接到消息後,趕來,就是三公主的一雙兒女檢點聞琅,但事情還是要問上一問。

檀允珩看了她左側坐着的南伊忱,面顯怒色,目光緊盯着對面聞琅,是不是三驸馬下的手筆,尚未可知,但身為一個女兒,自己的母親突然去世,無人可冷靜自持。

聞琅為人處事不容置喙,正如南霖忱所言,愛你時千好萬好,棄你時,子女也是多餘,到頭來心中還會譴責,子女從未來看過。

心有堅守不錯,錯在面對子女指責,樁樁件件,都是罪過,除了一件尚未定奪的三公主死因。

她母親讓她和陸簡昭過來坐着,也是替這麽一雙失了母親的人撐着,不全是為了三公主死因,畢竟南伊忱官居四品,不是個吃素的,南霖忱久居深宮,身為皇子,見識過朝堂上爾虞我詐,家事也是游刃有餘的。

檀允珩身子往後靠坐着,朝右挪了一下頭,看了眼陸簡昭,似用眼神道:“三公主有子女,是個會為子女謀劃的,況且一雙兒女都不曾成家,不會為情愛尋死覓活的。”

陸簡昭母親的事,到現在還沒水落石出呢,別府上的事,他才是個不知情的狀态,情愛一事,他不曾有過,不能一概而論,但明儀郡主身為百姓父母官,不會包庇他人,亦不會說謊,他信。

只見他眼微斂了一下,仿佛在回“他殺。”

話落,檀允珩沒笑,心卻明了。

陸簡昭不止完全相信她所說,而是相信她。

二人一道挪視線看着聞琅。

聞琅自己的一雙兒女在仵作沒來之前,一度指責他,他對此深感無奈,重重一嘆,坐在太師椅上朝南嘉景拱手作揖,“殿下,晴雯當時正與草民争吵,突然倒地,叫了大夫,于事無補。”

那會兒,南晴雯幾乎失去理智,質問他道:“聞琅啊聞琅,你扪心自問,當時是你非我不娶,我才嫁給你,喜歡你,自诩得到了一切,日子舒坦 ,轉頭告訴我這是過眼雲煙,該忘即忘,你可知天下事若都能相忘于塵世,又怎會有你近日登門呢。”

南晴雯哼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公主府的莊子,都是公主府的眼線,陸家世子找過你,你便回來了,我猜他肯定給了你致命的誘惑,不然像你這樣的人怎會輕易回府,既然這樣,我們也兩不相欠。

你和陸世子之間的交易我清楚,我為一雙兒女鋪路,你們也清楚,何必淌渾水再來問我呢。”

南晴雯承認了,就是她派孫萍前往甜香街賣弄,那又怎樣,天底下哪個當母親的不願自己孩子前路坦蕩,路上礙眼的人都該死。

說來陸家世子是個不折不屈的,要是陸世子直接應了郡主追婚一事,這法子只能藏灰,天時地利人和,何樂不為呢。

南晴雯面露苦笑,甚至像是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身子一倒在地上,都沒反應和掙紮的時間,只一雙眼睛空洞盯着聞琅瞧着。

聞琅立馬着人去請大夫,無濟于事。

事情就是這樣,日西側,一雙兒女指責他,他默不作聲,因說出也是無人信他的。

檀允珩聽完在心底哼笑一聲,一段複述,将在場所有坐着的人都難為住了,三公主的死也不見得不餘辜,三驸馬的冷靜更不是什麽好貨色,一丘之貉罷了。

官場上各奉其主,利己利心,爾虞我詐,她早已司空見慣,就因為她母親是聖上親妹妹,親妹妹的兒子年齡明明不大,卻可以是大皇子,女兒獨受聖上寵愛,就該被其他府上無端踐踏嗎!

這三公主死得還真是大快人心。

檀允珩睨了眼聞琅,側手端了茶水在手上,輕抿,掩着她嘴角的一抹譏諷一并吞到肚子裏。

陸簡昭側身端坐,視線輕斂,就能看到檀允珩唇角隐隐消散的笑意,他心中突然酸澀一脹,像是打完了天下仗的那晚,在軍營裏把酒言歡,滿面春風來的喜悅和歷盡千帆君終還的感慨,甚至還有更多,他說不上來究竟是何滋味,卻讓他短暫忘了仲夏悶熱,眼疾癢意,轉而代替來的是眼中酸澀。

隔着‘同視’眼疾症狀,他無法辨認眼中人模樣,只盯看着明儀郡主,眼中人神色淡淡,眉梢波瀾不驚,仿佛那抹笑不複存在,他怔然出神的幽邃中,驀地生出別樣星火,一點點将充滿死寂的霧氣沼澤照亮,恍惚中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女子蹲在朦胧沼澤裏,沖他朦胧一笑,星火微弱無法讓他接着窺探女子真容,他腳不聽使喚地愈往沼澤逼近,一聲女聲尖銳。

“姨母,我娘身子骨郎健,絕不可能突然身死,就是他在撒謊!”

霧氣沼澤裏的女子消失不見,星火不複。

陸簡昭眉心皺動一瞬,轉瞬恢複如初,搭在腿上的手松松一握,淵深眸色裏冰徹刺骨,打量着左手邊女子。

南伊忱和南伊霖一并怒目圓睜看着聞琅,臉上寫着你在說謊,在沒空注意到的地方,檀允珩神使鬼差地把視線往後一挪。

陸簡昭依舊是眉骨文風,雅正清朗,和以往沒不一樣。

檀允珩目光帶着探究,她心中初逢有感,陸簡昭在看她,感知上她從未有過差池,轉頭審視,遁入陸簡昭故作正常的眸色裏,臨淵裏,她看到了自己繡在交領上的絨花。

她今兒着一件桃色琵琶袖,外加一件短比甲,自然琵琶袖交領上的絨花本色,浮粉色。

樹上輕扇未出綻,沉淵合歡如雲飄。

檀允珩曉得自己為何心中會有異樣感覺,是她故意被這人察覺的那抹得意笑的緣故,讓人心有所同感,被南伊忱一聲大吼,亂了心陣所致,說打量她,不如說在找尋一個支點,讓其轉圜過來,心中的飄渺正是喜歡她。

“忱姐姐,宮中仵作斷然不會從中作祟的,姐姐不如喝口茶,仵作禀了再說也不遲。”清官難斷家務事,奈何處地不舍身。

檀允珩從陸簡昭身上收了視線,斜視着孤身坐在對面的聞驸馬,說了這麽句話,貌似主持公道,實則心情當好。

說曹操曹操到,仵作被三公主府上管家領着來到堂上,手把一側肩膀上挎着的藥箱往後一摟,作揖道:

“回禀殿下,三殿下死于毒。”仵作從宮中來,遇事沉着,回的也不徐不疾,“此毒名‘杜鵑春迎’,在杜鵑花初綻之際,将其采摘搗碎取汁,千斤提煉,加以明晶水,就成了入口微甜的慢毒,中此毒者,必活不出來年杜鵑開謝。

經微臣推斷,三公主服‘杜鵑春迎’是在去歲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不正是瑞親王的六十正壽?

宮中仵作技藝超群,雖沒起死回生之效,卻有準确推斷之技,就連司昭府的白湘都師承宮中,斷不會出錯。

瑞親王是先皇頭一個兒子,年事已高,去歲瑞王子女為父大辦六十正壽,這天投毒,選的巧妙。

瑞親王聰明一世,他的子女很是孝順,絕不會在喜宴上做龌龊事,來往朝臣,商賈不計其數,何況大壽,那日甚至聖上和皇後都送了禮去。

問題又會出在哪裏?

**

是夜,長公主府燈火既明,團院裏那棵絨樹,迎風簌簌,寥寥無星的長空下,翠綠難抵幽香。

一陣沉風習習,玉滿堂裏坐在榻上的女子裙邊被微微拂動,宛如雲絨含笑。

只見女子懶散坐着,跟前矮幾上擺着一檀木小箱裏的金條,在滿屋暖洋下尤為燦燦,眼神頗有意思地盯着手中執着的信瞧着,信上寫:

‘杜鵑花前多有會錯意,陸某多有得罪,與上次無二,不知郡主喜歡何物,金條奉上,特此謝罪。’

檀允珩唇角笑意不明,這是陸簡昭今晚回到陸府後準備的道賠罪禮,連着一封信,派殷叔來親自交到她手上。

記得上次,這人把她的繡球弄丢,送來的也是一小箱金條,如今她都收了陸府兩箱金條了。

與其花錯錢,不如直接了當給她錢。

何嘗不是‘節省’。

檀允珩目光淡淡掃了眼矮幾上被打開的那箱整齊列着金條,跟身邊的丫鬟宿萸交代,語氣堪比穿堂風清涼,“把繡球拿去五福堂當掉,就說是明儀郡主親自繡的,看看可換多少金子。”

宿萸識字,看得見信上所寫,自家主子的親手繡的玲珑繡球,被陸世子一句看顧不當給弄丢,而後送了一箱金條,賠禮,公主府哪是什麽缺金少銀的地方,用得着陸府貼濟。

宿萸難免為自家主子抱屈,“郡主,這世子爺怎麽還不對您上心啊。”要是陸世子對郡主上心,怎會送金子,分明就是對她主子還不上心。

話中多少忿言,檀允珩搖頭輕笑,看着宿萸,她有四個貼身丫鬟。

宿萸、喻琉、裳蓁、堇卿,都是打小進府陪她的,不比她大幾歲,往昔除了跟她出門,或者辦她所交代的事外,都待在府上,不懂情愛一事,實屬正常。

她想了下,道:“那就再添一把火,讓陸簡昭上心。”

宿萸不明所以,直意,“郡主打算怎麽做?”

檀允珩交代道:“明兒一早你按我說的去把繡球當掉。”

她手在檀木箱邊緣敲了兩下,“城北屋舍重修,是由我哥哥和徐夫子領着,當掉繡球後,連着陸簡昭給的兩箱金條,一同拿去給他倆,他們會明白的。”

沉夜,萬籁俱寂,都城之中谧如幽潭,唯獨沿街燈籠輕風搖曳。

隔日,六月出頭,這一天有人歡喜有人憂,三公主府上高高懸挂白绫,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瑞親王府紅綢奪目,祝壽的客人滿面春。

日頭高懸而下,有人哭泣有人歡笑,兩家雖不在一條街上,即便都城再大,也不過皇宮腳下,又能大到哪裏去,凡一處聲音消停,另一處隐隐将聽,只是各不相幹而已。

先皇一生沒立皇後,除了當今聖上有幸有個活着的親妹妹,剩下的先皇子嗣裏都只剩下獨苗了,沾着同父之親,卻沒手足之意,人性薄涼。

近午時,司昭府內井然有序,空氣中隐約可嗅的肉香味,讓值守的衙役眼中一亮,心裏不由期待起來待會午膳是什麽美食佳肴。

檀允珩在東偏房換上自己衣裳,門‘吱呀’一聲被她打開,沖着她房門的對面房門剛好也被一人打開。

金烏上移,逐漸将她屋外檐下的璀璨轉到院中,東西二房都鍍在陰涼下,隔着被燒得無影無蹤的流雲,四目遙遙相視一眼,随後二人一道往司昭府外走。

檀允珩絕不會放過和陸簡昭獨處機會的,出言極快。“這麽巧,陸司昭也去瑞親王府上做壽。”

陸簡昭臉色從容,淡淡回了她個“嗯。”

出司昭府,檀允珩往馬車裏一坐,視線裏的人随着隔簾放下,被阻在外消失不見,她唇角快意一笑。

瑞親王府人多眼雜的,陸簡昭眼疾發作,僞裝再好,抵不過那麽多雙眼睛,能坐在瑞王府中的人可比當時汀蘭宮宴多的多,都不是什麽善茬。

便又給了檀允珩可乘之機。

**

九天湛的沒一絲白雲,熱意炎炎。

瑞親王府門前絡繹不絕,竟是些華麗束裝的門第,淡淡清涼香膏撲面而來,緩了不少舒爽。

陸簡昭将馬騎到瑞王府一旁,讓開正道上經停馬車的府門前,把缰繩丢給等着他下馬的小厮,返回府前時,檀允珩剛好下馬車。

可巧檀允珩沒由來地打了個噴嚏,雖說她是個不常用香的,但嗅到過的香也不計其數,聞香打噴嚏還是頭遭。

這香……

跟她犯沖。

還是早點進府為好。

陸簡昭望着檀允珩從他身邊擦過的背影,眼神快速犀利地掃了眼門庭若市,快步跟了進去。

瑞王府設席分長幼,長輩一席,晚輩一席,不分男女,檀允珩和陸簡昭過來的晚,別家小姐公子都已坐定,嬉笑交談,片刻安靜後,又複了喧鬧。

二人的位子左右挨着,檀允珩看了眼她的位子,是在最右側,陸簡昭她左側,再往左是四公主府的大小姐南應泠,她不容置喙地坐在陸簡昭的位子上。

南應泠端坐着,貌似就在等檀允珩過來,一副‘你終于來了’的樣子,見人坐下,提盞即敬,端了個禮貌地笑,道:“聽說當街民婦死了,想來以珩妹妹的聰明才智,已經明朗是非了。”

四公主府不會那般蠢。

檀允珩聽出了話中之意,淡笑回敬,“聽聞應姐姐在春日宴席上有了心上人,妹妹還不知哪家,在這兒提前恭賀了。”

确實,當街指罵蠢到家了,四公主府安然無虞。

檀允珩跟這幾家公主府不熟的很,有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都是聰明人,不必多言。

陸簡昭進來時,廳裏剛複了的熱鬧,再次熄落,他人在府裏耽擱了些時辰,他回都後,在外走動不多,瑞親王府上的下人跟他核實後,方才進府,有認出他的官員,上前搭讪的,一耽擱也就晚過來了會兒。

下人引他到位子前時,他的位子上坐了人,坐着的人身份高貴到在場的人,除了比她年長的皇子外,剩下的人都要起身朝她行禮問安。

在場的小姐公子皆知檀允珩正在追這位陸世子,而陸世子卻不為所動,同在司昭府任職,他們從王家公子口中聽聞的是,陸世子面冷心冷,清隽疏朗,将明儀郡主的歡喜視若無睹,今兒倒是被他們撞了個正着。

明儀郡主一進來就坐在本該是陸世子的位子上,若換成位子是旁府公子哥,倒是巴不得,可這偏不是旁人,獨得聖上聖寵的侯府,陸大将軍的獨子,一家子的貴臣,遇上的是聖上當親女兒養大的郡主,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除了沒有公主的名頭,連封號都選的極好.。

明儀,明媚春儀如朝陽。

席面上的喧嘩一瞬消匿,甚至沒見過陸簡昭的富家子女坐在後頭屏息直腰,想看看傳聞中的陸世子究竟何等英姿。

遠遠瞧去,只看到一男子身着滄浪綢緞圓領袍背影,沉穩如松,在滿廳散着絲絲涼意的祛暑中,明明朝如春陽之姿,他卻猶如一座雷打不消的冷峻雪山,自持着北風嘯嘯,廳中風輾轉,空氣冷凝,令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富貴人家子女直打了個冷顫。

遠遠坐着的人都如此,何況近身在陸簡昭一側站着領路的下人,心中早就吓破了膽兒,他一不敢讓郡主起身,二不敢命陸世子往旁邊坐,三弓着身子不敢擡起,最後還是瑞王府的長子,南承譽看不下去,起身盡地主臉面。

南承譽站在陸簡昭身側,拍了拍陸簡昭肩膀,化解氣氛道:“郡主年紀尚輕,還望世子爺不與之計較,往旁邊一坐。”

話成沒成功化解尚未可知,倒是惹了坐在檀允珩對面的南允珏和徐鴻越,二人下意識反應護短,怎麽就會欺負他們珩兒年紀小,貶低這個,高擡那個,就是瑞王府長子的作風?

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二人沒起身,是早已看破瑞親王故意将珩兒和陸家世子的位子放在一起,并非幫着撮合二人,而是想讓陸世子更加厭煩珩兒,故意而為,還專程把陸世子的位子放在珩兒和南應泠中間,也想令陸世子半席而出,好趁機在外拉攏。

要不是珩兒着人今早送了幾箱金子來,加上剛又遞了眼神過來,讓二人別沖動,她要聽聽陸簡昭何說,二人早起身了,畢竟天下無能容忍自己妹妹受屈的哥哥和夫子。

陸簡昭不是不知自己被算計,他按兵不動,就在等瑞王府的人上前調和,将上一軍,“不知南大公子可否讓郡主把位子讓還給在下?”說的風輕雲淡,卻不計較卻往回要,讓人無法回拒。

衆人寒噓,相視不敢言,廳裏冰融在瓷缸中‘滴答滴答’地聲音通透響亮。

檀允珩一刻也不曾擡眸看過陸簡昭,仰頭看人太累,她不願意。

她整個身子被陸簡昭擋了個徹底,坐她左側的南應泠一側眼亦不能從她不以為然的面容上感知到什麽,世家子女慣會的沉靜,在任何外人所在場合都不會失落的。

身為女子,南應泠卻能感同身受,明明一番好意,卻被人漠然視之,果真如坊間所傳,陸世子是個不會疼惜人的,即便是郡主在追這樣的人,也架不住人不賞臉。

瑞親王府的人精明利己,從不做損人不利己之事,想挑翻本就令陸世子無感的姻緣,結果卻落了個騎虎難下的局面。

一個兩個的都得罪不得,借着郡主的光,南應泠倒也能看看瑞親王府的長子,該如何處置。

南承譽短暫兩難後,陷入更深的兩難,府上宴席,家父花甲次年,不及去歲大壽,也是可喜當賀的,絕不能出現争執,為此他思忖再三,話才張口。

“好妹妹,哥哥回頭再給妹妹賠不是,可好?”語氣哄着誘着,在場的人聽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哄喜歡的女子。

瑞親王成婚多載,正頭夫人不能生養,娶了幾房姨娘,才有了多個子女,為長的便是南承譽,年過三十,不曾娶妻安家,一門心思只想娶的人就是檀允珩。

不是喜歡,只因檀允珩家世乃都城最優,若能娶回家,相夫教子,往後享不盡地榮華,甚至只要他調教的好,往後宮變,珩兒乖乖讓他挾持,他把着皇帝心頭好,皇位也只能是他的,來日稱帝,倒可以讓珩兒為後。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心,于是瑞王府險棋一招,兩手抓,把珩妹妹和陸世子的位子放在一塊,為的就是讓陸世子對珩妹妹相看兩厭,他的成算又增了一分,而後不得不逼着陸世子起身離開女子堆中,借機勸說陸世子歸降瑞王府,為來日籌謀共商大計。

檀允珩棋行偏招,直截了當往陸世子位子上一坐,南承譽的心跟着抖跳了下,還以為府上計謀要敗了,結果陸世子自己倒是送上門了。

那這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南承譽可接下了。

呵呵。

檀允珩擡眸浮笑,輕飄飄一眼掠過陸簡昭,轉到南承譽那張臉如刀削,充滿假笑的臉上,素常道:“珩兒聽聞譽哥哥心系朝堂,或許還不知譽哥哥身側這位世子爺,慈悲心腸,給城北重修屋舍布施黃金一千兩百兩,譽哥哥可要好生記着些。”免得讓人覺着侯府搶了瑞親王府樂善好施的名號。

瑞親王乃先帝頭一子,就連她舅舅這個當人弟弟的,也免不得禮讓三分,從先皇到聖上,瑞親王府從未斷過布施之舉,放在之前确實得了不少民心,以至于到現在百姓談起瑞親王府,還津津樂道,是個善人之家。

檀允珩今早讓宿萸前去将她親手繡的繡球當掉,五福堂的掌櫃笑呵呵拿了黃金千兩,加上陸簡昭送的兩箱金條,共一千二百兩,她一同以陸簡昭的名義布施了去。

為得就是在這場宴席上将南承譽一軍,不是想拉攏陸簡昭嗎,若給自己拉個敵人,當真是有趣極了。

南承譽沒事時,損她擡舉陸簡昭;有事時,好話哄着她,她就那般任人宰割?

不是好善布施嗎,那就拿出大善人儀态來,偌大的瑞親王府,想必出點銀子,不是什麽難事。

還有陸簡昭,她追人是掌主動權的,不是對方說風她就要聽風的,苦頭不必給人吃,總得讓她從這人身上取點有用的來使使。

算計一番,她順利将衆人相看陸簡昭的心思,拐到她和陸簡昭不睦之上,如此陸簡昭的眼疾必然不會被察覺,她也得了她要的東西,尚可扯平。

話音落,對面徐鴻越哈哈一笑,擲地有聲道:“陸世子年紀輕輕,對流民百般關心,真是天下風度。”等來等去的,終于等到珩兒讓他說話時,不吐不快。

言語間,皆是誇贊,确是步步将南承譽逼上梁山,不得不布施。

城北重修繕,政令已有幾天,工部尚書被老家押解回京,锒铛入獄,寧死不供同夥,是個硬骨頭,定了秋後問斬,還有時日去耗這件事,工部群龍無首,聖上無意擡舉工部侍郎南伊忱為尚書,而是讓大皇子妃的父親,黃昶多照看着,并令他和大皇子擔任修繕一職,監之。

礙于珩兒今早派丫鬟過來的傳話,南允珏只能在宴席上當個看客,因為天下也沒妹妹歡喜誰,當哥哥的還要刻薄了去,壞人也只能徐鴻越一個人當。

檀允珩回到自個位子上,陸簡昭也坐在原位,只留南承譽一人站在亭中,從容鎮定對着衆人道:“既然陸世子首當其沖,我們瑞王府也不甘落後的,以家父之名布施黃金一千五百兩。”

比陸簡昭高出三百兩。

此地無銀三百兩。

廳上彼此起伏着各家公子相繼布施銀兩數目地聲音,陸簡昭鼻息中全是他左手邊女子的清涼香膏味。

他思索一番,還是覺着清涼香膏,肯定有問題。

否則一個不慣用香的人怎會突然打噴嚏。

陸簡昭餘光一瞟,就瞧着郡主與對面的大皇子還有徐鴻越,相視一笑,遙敬一盞茶,他順勢睨了眼徐侍郎,心中突而又逢那般脹脹的,沼澤翻湧,霧意朦胧,星火不燃。

春風得意女子笑,流水铮铮男子悵。

他複在長檀木桌上的手翻起,端盞飲茶,想着茶水微苦,或能消除他心中不明沼澤上空的霧障,未果,反而越散越多。

這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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