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環佩
第034章 環佩
夏雨連天, 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一發髻中帶着珠絡發飾,衣着狹領長襖長裙的裝束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 一手執傘,一手拿着一個雕刻着絨花的飾盒, 上了司昭府的臺階後,跟守在衙門口的衙役亮了下擱置在錦盒上的府牌, 直徑進了司昭府, 巧與整裝待發出府的陸簡昭打了照面。
陸簡昭看不出入府衙的女子是誰,但這身丫鬟着裝, 他在長公主府見過一次,待女子朝他走近施禮後, 他道:“小司昭歇在西偏房,待會喚她。”說完,出了府衙。
昨兒郡主遞了信兒回府, 說是整晚不歸, 司昭府裏缺這少那的, 宿萸一早趕過來給自家主子梳洗, 一進府衙,就看到了陸世子, 還聽到了陸世子叮囑她待會再喚主子。
宿萸來的甚早,主子辰時上衙,她便卯時一刻起,趕在卯時三刻到, 生怕路上出岔子, 早到心中早踏實,她本來就打算等會喊自家主子, 陸世子卻開了金口。
莫不是陸世子已經喜歡上郡主了?
宿萸雙手抱膝蹲在西偏房外暗暗揣度,郡主上次說,再添把火讓陸世子上心,看來已經成功了。
一定是的。
離辰時缺了兩刻,宿萸推門而入給主子梳妝,“奴婢看到陸世子出府去了。”
檀允珩昨睡的晚,等陸簡昭醜時将蘇府人全都收押到司昭府地牢後,她才睡下的,今兒醒的也晚,宿萸推門聲,‘鬧’醒了她。
她瞧了一眼沙漏,确實不早了,才起來坐在圓杌上,由着宿萸給她梳妝,她平靜道:“陸司昭一早前往平邑縣了。”
平邑縣是蘇翁的老家。
不知怎得,宿萸莫名想到了郡主和陸世子成婚後的樣子,世子爺替郡主着想,郡主知世子爺做何事,油然而生的娴靜恬淡,毫不快哉。
宿萸沒給檀允珩梳往常上衙的發髻,尋了個女兒家的半淺髻,用翡翠珠玉釵挽起。
今兒午後三公主的棺椁出殡,凡皇室同席而坐者,着裝素淨,未出閣的小輩不挽發,不帶冠,檀允珩需在午時前到三公主府,定是來不及重新梳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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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萸手巧,不出一會兒,銅鏡裏的女子去了惺忪,她接着給主子換衣裳,“公主讓奴婢特意說一聲,前往平邑縣的還有瑞親王府的三小姐,是瑞親府連夜入宮跟聖上請的旨。”
南承瑾。
這事兒檀允珩也剛知道。
“瑞親王府的算盤打的挺好。”檀允珩心中沒什麽波瀾,瑞親王的心思是想直拆,既然陸簡昭同其成為一黨,自然要将唯一的女兒托付終身,門當戶對有了,就差喜歡了,南承瑾一心為着瑞親王府,絕不向着外人,即便不喜歡陸簡昭,也會為了瑞親王府喜歡的,何況如今的陸簡昭再怎麽不喜女子,也會看在瑞親王的面子上,一路待南承瑾和和氣氣的。
至于陸簡昭,旁人還停留在這人對她态度決絕上,殊不知人心都是會變的,南承瑾再如何,陸簡昭也不會美人誤色的,不然這人昨晚就該說喜歡她了,才不會等到陸夫人一案解決。
就随南承瑾去。
既然如此,那不如借着陸簡昭嘴硬,給南承瑾一點甜頭,檀允珩緩笑一聲,聲音沾了點別樣,“陸司昭應該先回陸府一趟,再出城門。”她把自己挂在腰間的涼玉環佩輕輕一拽,“宿萸,你拿着這個,現在就出城門,等到陸司昭後給他,他會明白的。”
檀允珩則去了地牢。
司昭府自今年開年,地牢有一陣冷清了,這下一來百口人,加上關押不夠年數放逐的,占了個滿滿當當。
昨晚檀允珩沒跟過來,不知陸簡昭如何關押的,這會兒她到地牢,算是明白了,這人忒有意思了些,竟将蘇翁和蘇鳴單獨關在同一個牢裏。
然父子倆卻一言不發,背對背靠着,蘇鳴看見檀允珩來,掩走了視線,不再是那個有心氣兒的蘇衙役。
檀允珩想到王政安的狗被害一案,在陸簡昭準許蘇鳴自行查探狗頭為何出現在蘇府後,王政安也默不作聲,不再叫嚣,很大程度上王政安是知情的,嘴上說着愛狗,确實愛過,轉頭為了王府利益就能把心愛的狗送往死路上的人,死後才愛罷了。罪魁禍首反過來還能鎮定自若前來報案。
君子不坦蕩,小人不徹底,賠了條狗命。
就像現在,她看着蘇家父子,跟王政安和那條被害的狗無二差,蘇翁昨晚着急忙慌登妙親王府門,看似是為家子求情,實則只想保住蘇府,卻沒想到一大家子還是锒铛入獄。
還是因着另一樁案子,多年前蘇翁在地方任職時強搶民女,哪怕蘇翁猜到司昭府定會趁着夜黑風高前去蘇府挾人,也是沒想到,自己的寵妾那般愛他如命,有朝一日會出賣他,利己終害己。
蓄意謀殺侯夫人一案,足夠抄蘇府九族,尚需等上兩日,這樁案子還需先把肖繡安這個證人從蘇府擇出。
要麽說陸簡昭昨晚醜時前往蘇府捉人巧合,睡意迷瞪,無法将消息遞給蘇府旁支,全然端了蘇府嫡支,今早傳出去的消息,蘇府因蘇翁早年搶占良家女收押候審,蘇府旁支渾然不知禍以上身,還以為是個普通的強搶民女案。
因強占民女在令元帝登基後,思慮有女不願相離,另行條令:
有心脫籍者,可報司昭府,由司昭府出面,收押夫家上至祖母,下至丫鬟輪番教導,往後不得加害脫籍者,付黃金十兩以供脫籍者自由支配。
幼時,檀允珩不懂這條令,還跑到禦書房跟舅舅争辯,“可是舅舅,南祈新令,強搶民女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最是折磨人,舊令為何就要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對壞人網開一面?”
令元帝看着那時的她一臉懵懂,發自肺腑地笑着,并将她抱坐在身側,耐心講道:“依情況而定,前者是舅舅不願看着強搶民女再有,折磨人的法子是為逼退賊心不死的世間男子;後者事已發生,我們要給那些女子一條活路走,這些女子的路沒幾條了,若依前者而行,這些女子就沒活路咯。”并沒因她小,就搪塞之。
那會兒檀允珩七歲,懵懵懂懂,“為什麽就沒活路了呢。”
“珩兒試想一下,這些女子困于後宅方寸之地,政通之後,手無縛雞之力者若有心報官,能出的了府嗎?”
檀允珩搖頭,“不能。”
令元帝拿了顆虎頭糖給她,又問:“為何不能。”
檀允珩從令元帝手心接過糖,聲音稚嫩,“強搶民女乃富人所為,富人府邸高牆,若依新令,富人為避免被活罪折磨,必會加害于被迫女子,南祈條令需給活着的人留活路,這樣被迫害的女子但凡能逃出來,我們的司昭府一定會護好她們的。”
令元帝欣慰一笑,“我們珩兒真厲害,一說就透。”
多年過去,先皇舊令,無人開先例,唯有肖繡安一人闖了出來,還給陸簡昭帶去了陸夫人死的真相。
檀允珩就站在蘇家父子的牢房外,她想有件事鳴該知道了,“蘇鳴,你還記得你母親叫什麽嗎?”她不知道。
蘇鳴蓬頭垢面的,一點點把側對着檀允珩的身子,往後挪了挪,他寧願望着牆,也不願看他的阿珩妹妹,他心高氣傲,平日子最愛美了,如今這個樣子,早已無顏見人。
對阿珩妹妹的話,照回不誤,“我母親叫溫姣玉。”姣姣如玉畫中仙。
蘇鳴只顧着避着她,卻忽視了他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還有護犢子的話。
“小玉已經死了,臣喪妻兒喪母之痛沉重,大人何必再三提及。”
看上去沒一點愧疚感,檀允珩骨子裏的教養讓她不會落井下石,但蘇鳴必須知道他母親死的原因,這是身為兒子應該知道的,她看着蘇翁道:
“蘇鳴,肖繡安讓我給你捎句話,她受過大夫人的恩惠,不願看着大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檀允珩簡單複說着,蘇鳴身子慢慢挪回,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檀允珩,這個說着殺他母親的兇手就是一直慣着他的親生父親。
蘇鳴不假思索,替父大吼,“檀允珩,你別胡說八道!”這是他第一次對着阿珩妹妹發火,比起從旁人口中聽得的,他更相信自己的父親,虎毒不食子。
對面的牢獄裏的夏姨娘和兒子蘇藏面面相觑,看着這邊一言不發,還是不要惹火上身為妙,商姨娘的女兒嫁去溫家,她福還沒享夠呢,自然閉口不言,安安靜靜看着對面牢中。
想要一個人的命很簡單,但檀允珩不會那樣做,陸簡昭專程把父子倆放在同個牢房裏,目的就是相互猜忌,卻不忍心殺了對方,蘇府的人還是留着等他回來後處置,畢竟親手下令殺死謀害陸夫人的人,是陸簡昭所願。
一個賭虎毒不食子,另一個賭自己養大的孩子,不會猜忌自己,卻不得不懷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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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過半,雨停了,長陽高懸,宿萸在城門外的陰涼處站着,仔細聽着,直到聽到馬蹄聲遙遙而來,宿萸往城門處擠站了下,她的着裝在進出都城的百姓中格外亮眼,依着郡主教她的,高喊一聲,“陸司昭,我家主子有東西給你。”
直沖着城門數十米開外的都城主街,陸簡昭策馬而來,發帶飄玦,漫天揚起的塵粒在他身後不斷掉落,眉眼俊澤,一眼就注意到了城門外朝他招手的女子,是他早晨出司昭府碰上的那位,檀允珩府上的丫鬟,怎會在這兒。
陸簡昭雙腿夾了下馬腹,到城門外的人煙稀少地,一躍下馬,往來百姓有認出他的,趁着排隊搜身空隙投過去瞧了幾眼。
“咱們郡主追的真辛苦。”不乏有百姓哀嘆,嘆一句情事難料。
也有百姓正值情愛蜜罐,打岔道:“陸世子只去過郡主府上一次,就能記下郡主跟前的丫鬟,肯定也是喜歡郡主的,不然怎會策馬走到陰涼處呢。”
前後兩位說話的百姓各執一詞,就覺着自己說的才有理。
後頭有百姓聽不下去了,“诶,你二人不如打個賭,看看陸世子會不會收郡主給的東西。”
說話的兩位百姓聽之有理,雙眼直視着城牆下的陸世子,無人在意跟在陸簡昭身後一道出城的瑞親王府馬車也停在城牆下。
宿萸将懷中刻着‘明儀’二字的環佩雙手遞到陸簡昭面前,“我們主子給大人的。”
這枚環佩,如意紋連着‘明儀’二字,肉眼只見色澤通透,透雕精致,若伸手觸碰便知其玉質清涼,陰陰有寒,乃上好的涼玉。
陸簡昭第一次見這枚如意環佩,也是他第一次見檀允珩時,此人腰間挂着的那枚,後來二人次次相見,他都能注意到這枚環佩,第一次觸碰是在宗卷室檀允珩告訴他,涼玉緩熱。
這是檀允珩随身攜着的,那會兒他不知自心,當然不能收。
停在同處的馬車裏的女子始終沒掀起帷幔看一眼。
此一時彼一時,心上人特意命人送來的環佩,他當然要收,但礙着身後有外人在,陸簡昭嘴角劃過一抹淺笑,聲音卻冷到極致,“此去平邑,多謝小司昭大人的疏通。”
遠處有百姓賭贏了,笑得燦爛。
急事當頭,陸簡昭也沒耽擱時間,一躍上馬,沒顧着那輛跟着他馳騁的馬車,他自顧自地走着。
宿萸還喊了句,“陸司昭一路順風。”
這一聽就是是檀允珩讓喊的,陸簡昭知道,旁人只會喚他大司昭大人,只有檀允珩從不這般喚他。